30

這一晚陸承熠睡的不太、安穩。

夢境從未停歇, 光怪陸離地紛至沓來,他覺得自己像被扼住了咽喉般難以呼吸, 深陷在不見光的泥淖中, 更帶着說不出來的窒息心悸。

猛地睜眼吐出一口氣,這才發現身上八爪魚似的趴着一個人。

林洛汀半邊身體扒在他身上, 手和腳分別勾着他的腰和腿, 腦袋就枕在他胸口處。

他說怎麽感覺難以呼吸。

動作小心地将人翻到床上。窗戶隔着窗簾隐隐透進光來,外面應該已經大亮了,陸承熠想趁人沒醒先去一趟醫院。

不料身體剛翻動了一下身上的人便隐約有了動靜。

迷迷糊糊中林洛汀往熱源處擠, 直到将剩下一半身體也挪到男人身上, 腦袋蹭到男人頸窩, 他倦怠地開口:“你做什麽?”

既然被發現了陸承熠就沒想着瞞他,聲音微啞地說:“我要去一趟醫院。”

卧室內光線昏暗, 禁锢了一晚的空氣微暖。

初醒時沉啞的嗓音仿佛帶着弱電流,引起耳膜與聲帶共振,酥癢從耳廓綿密地蔓延開來, 到大腦, 到心尖, 身體脫力般地發軟。

讓林洛汀一下子清醒了。

他睜開眼睛,昏暗的光線并不影響視力, 視野所及男人的脖子和耳後的輪廓線條完美, 膚色是大理石般的硬白。

身體往上蹭,将耳朵蹭到男人唇邊,這才懶懶地卸掉力氣, 林洛汀:“陸承熠,叫我。”

陸承熠:“……?”他莫名。

即使自認為足夠了解林洛汀,有時候還是跟不上對方跳躍的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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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也沒蠢得問為什麽,一些無傷大雅的小事順着對方就是了。

陸承熠:“林洛汀。”

耳朵又是一麻,身體又是一軟。

林洛汀:“不,就最後兩個字。”

男人呼吸微頓,嘴唇幾次張合,再開口時聲音輕了很多。

陸承熠:“……洛汀。”

這兩個字的影響比他想象中還大些,熟悉的重量沉沉壓在心口,有些話落入別人的是耳,入了自己的是心。

得到滿足的血族使勁在男人頸側蹭,頭發蹭的淩亂,彎着唇輕哼着誇:“你聲音……真好聽。”

果然讓人類陪、睡是個再正确不過的決定,不然他都不知道原來人類剛睡醒時聲音是這樣的。

若說平時男人嗓音是沉而偏穩,是硬朗的,平靜的;那麽初醒時的聲音便是低而偏磁,是沙啞的,性感的。

與冷靜淡然的模樣完全不同,好似洩露出幾分壓抑不住的情、欲,讓他蠢蠢欲動。

林洛汀愉快地做下決定:“你以後每天都陪我睡。”

不止聲音好聽,人類身體也很暖,半夜他都沒被體溫變化驚醒。

陸承熠很想拒絕,但是他的身份無法拒絕。

林洛汀:“還要唱歌給我聽。”

這個陸承熠可以拒絕:“……我不會。”

林洛汀:“你可以會。”

他總有辦法讓人類無法拒絕的。

陸承熠不會這時候與他争執,便幹脆略過不提。

“別動了,”提醒時順便将亂動的人控制住,陸承熠提起之前的話題,“我要去一趟醫院。”

林洛汀心情好,便好脾氣地問:“去做什麽?”

陸承熠平靜道:“去看看我媽。”

唔,差點忘了人類的母親還在住院。

說起來上回他陪陸承熠來辦理休學手續,第二天不想去,陸承熠自己去學校拿休學通知,結果下午才回來……

所以那天他是去醫院了?

林洛汀和陸承熠一起去了中心醫院,因為他們去過醫院後打算直接開車回渚市。

沒跟陸承熠一起上樓,陸承熠進醫院後林洛汀就自己去了一家醫院附近的美術館,看看畫打發時間。

看畫期間他接到一通電話,是韓美美打來的……

此時陸承熠也已到了陸母的病房。

陸承熠從小在單親家庭長大,家裏有教書的外公外婆和母親,至于父親和爺爺奶奶,自他記事起就沒見過。

他小時候問過這件事,家裏人沒有瞞着他,其實沒有什麽不好說的。

陸母大學期間和男朋友戀愛,畢業後和平分手,沒想到避孕措施失敗意外懷了身孕。這事家裏人知道後,外公外婆包括陸母自己都一致決定将孩子打掉。

但是去了醫院醫生告訴他們,陸母身體弱,如果流産會影響身體健康,同時很可能導致終身不孕。

這個消息對陸家來說無疑是噩耗,陸母那時還不到23歲!一家人經歷了震驚和痛苦的過程,為孩子的去留猶豫商量了很久。

不生,影響陸母健康且以後可能都生不了。

生下來,陸母未婚帶孩的條件可能找不到好的對象,更何況他們也不能保證這個人未來一定會對陸承熠好。

他們沒想過把事情告訴男方。

一是男方家庭情況和他們不一樣,主動提起對方會不會懷疑他們有別的心思?二是陸母已經和對方分手了。

意外懷孕是誰都沒想到的事。

那時候還未去世的外公握着陸承熠小小的手語重心長地說:“承熠,別怪你媽媽曾經想打掉你,那時候她也才剛剛大學畢業,還沒做好當母親的準備。”

早熟的陸承熠其實并沒有多少難過,因為結果足以使他寬慰。

陸母生下了他。

媽媽對他很好,外公外婆也對他很好。

轉眼二十年過去,他長大,外公去世,母親也病了。

他從未後悔幾個月前答應林洛汀的條件,之前不後悔,現在更不後悔。

陪床上外婆打着瞌睡昏昏沉沉,陸母放輕了聲音,看着床邊沉默的大男孩心中既驕傲又酸澀。

“你有心事,承熠,”她緩聲開口,休養得紅潤兩分的臉上帶着溫暖的笑,如同以往每一次孩子在學校受欺負回來般,“能跟媽媽分享嗎?”

陸承熠削梨的手頓了頓。

陸母:“不能說?”

陸承熠:“不是,是不知道怎麽說。”

陸母不逼他,她知道自己的孩子只要願意開口就一定可以說出來。

直到一顆梨削好切成小塊放進陸母手裏,陸承熠收起水果刀用紙巾擦了擦手,擡起視線:“我發現我身上發生了一些變化。”

如果是好的變化承熠不至于如此糾結……陸母直覺很準:“這個變化是好是壞?”

陸承熠:“不好……也不能說壞。”不好,卻也不想用壞來形容。

陸母:“那是不适應這種變化還是害怕這種變化?”

陸承熠:“不是不适應。”

那就是恐懼變化本身。

陸母微笑起來,這麽多年似乎又在承熠身上看到了他小時候向大人懵懂求助的樣子。只是孩子長大了,那些懵懂都被深藏在穩重裏。

她開口,眼神溫柔,語氣堅定:“你從來都是克制的性子,既然不知道變化是好是壞,那就先靜觀其變吧。”

無法控制所思所想,那就只能控制一言一行。

陸承熠對上她的目光,許久後應道:“……好。”

陸母欣慰不已,用簽子插了一塊梨,擡頭無意間瞥見他脖子上有塊紅痕。

一時沒想到其他地方的她問:“你脖子怎麽了,怎麽紅了一塊?”

在陸母好奇的視線下陸承熠捂了捂脖子,含糊解釋:“……可能早上洗臉時搓的太用力了。”

自己的孩子性子有多冷自己清楚,從小到大不知多少女孩喜歡過承熠,小時候年紀不大都敢跟到家裏來,結果全都被承熠給拒絕了。

因此縱使陸母對這個答案将信将疑也怎麽都沒想到吻痕上面去。

陸承熠是臨近午飯時離開的醫院。

陸母和外婆留他吃過午飯再走,但思及外面的林洛汀陸承熠沒有答應,借口還有工作走了。

他要真的把林洛汀抛下自己吃午飯,估計今晚就不止是“只是睡覺”和“僅此而已”。

汽車駛到上窄下寬極具現代藝術的黑色美術館門外,陸承熠下車站在車旁給林洛汀發消息。

【陸承熠:我出來了,在美術館門口。】

【林洛汀:~】

約莫五分鐘之後身姿修長的林洛汀出現在美術館門口。

戴着口罩他走到男人身前:“下個月國外有個腎功能衰竭方面的專家要去燕市做指導手術,我讓人聯系一下替你母親做個檢查。”

韓美美之前打電話來說的就是這事。

話落陸承熠忽然擡眸看他。

對面的人神情一如往常,仿佛只是說了一件再正常不過的小事。

心情略複雜,陸承熠:“你沒必要做這些。”

林洛汀繞過他坐進車裏:“順便的事。”

是,對林洛汀而言只是順便的事,但他的欣然與感激不會因為只是“順便”減少。

陸承熠跟着上了車。

發動機啓動,車內導航機械性的女聲響起。

旁邊林洛汀在翻看韓美美發來的雙人秋千圖片。這次回去人類基本就沒什麽事了,有些早就制定好的計劃可以慢慢開始實施。

第一件事就從做秋千開始吧。

他挑來挑去,最後挑了一款乳白色的。兩側有固定的支架,頭頂也有遮陽擋雨的弧形頂板。發給韓美美讓她預約明天送過來,收起手機,林洛汀:“我挑好秋千了,我們明天做秋千。”

男人倏忽回神:“嗯?好。”

不同于尋常的語氣引得林洛汀看來。斜斜倚着車窗,林洛汀眼眸如水般潋滟:“你在想什麽?”

陸承熠在想病房裏母親告訴他的話。

“既然不知道變化是好是壞,那就先靜觀其變吧……”

可是每當他以為自己已經平靜下來的時候,就會有人來吹一陣風掀起漣漪。

帶着玫瑰清香的風。

他說:“……在想自學的事。”

林洛汀果然沒有懷疑:“需不需要給你請個家教?”他記得現在似乎挺流行請家教補課的。

陸承熠:“不用,網上有教學視頻。”

……

第二天秋千送來的時候,林洛汀和陸承熠兩人正在原本的陽光室,現在的茶室。

室內原來的原木桌椅替換成了老樹根雕成的茶桌和蒲草編制的蒲團。

正面牆上是一幅巨大的毛筆“茶”字挂畫,挂畫對面是被幾層輕紗掩住的落地窗。

微風徐徐,陽光明媚。

彼時他們剛吃過午飯結束飯後閱讀活動,兩人面對面坐在根雕茶桌前,陸承熠在戴着耳機邊看書邊對着網課自學,林洛汀則是在泡茶。

本來是給人類準備的一套紫砂茶具,沒想到他先用了。

溫具、置茶、沖泡……

林洛汀慢條斯理地一步步進行着泡茶的順序,動作從容,姿态優雅。黑色袖口拉上一截,露出的手腕細膩如玉。

茶葉在杯中舒展開葉片,一股微苦帶着澀的清香彌漫開來。

即便對面的“客人”并沒有觀賞,他也不緊不慢地做了一個“鳳凰三點頭”,很有儀式感。

碧色的茶水斟至七分滿,随後倒入茶杯,就着茶盤送至對面。

右手邊多出一杯茶,陸承熠擡頭。

對面林洛汀左手攏袖右手伸出示意:“請。”

陸承熠:“……”還有模有樣的。

他将視頻暫停後拿起茶杯,清澈的茶水在暗紅帶紫的杯子裏晃動,先觀色賞形,再聞茶香,最後淺啜品嘗。

口感醇厚回甘,陸承熠:“是六安瓜片?”

林洛汀笑:“你懂茶?”

他會泡茶也是曾經血族生涯過于無聊随便學的,像這種随便學的他還會很多。

陸承熠:“家裏人喜歡茶。”

指的是他去世的外公。小時候外公也會一本正經地與他泡茶、賞茶,如今卻再沒有這個叫他品茗的人了。

他們沒就這個話題多聊,林洛汀給自己也倒了杯,兩人便安靜地品起茶來。

一室靜谧,只有微風和茶香袅袅不絕。

“哚哚。”

片刻後韓美美在靜谧中敲了敲門,在林洛汀擡眼看來時道:“林先生,您昨天預定的秋千送來了,我讓他們卸在前院的樹下。”

林洛汀去看對面的男人,陸承熠放下杯子:“走吧。”

林洛汀:“你不學習了?”視線在那做滿筆記的書和視頻暫停的電腦上轉了圈。

陸承熠:“先給你做秋千。”

兩人便離開茶室去了前院。

院裏種的是榕樹,枝幹灰褐,樹葉蔥郁,遠看像一朵巨大的綠色蘑菇。

樹下是一片淺色草坪,定期修剪的小草兒剃着利落的“寸頭”,腳踩在上面觸感好似柔軟的地毯。

送來的秋千被拆分成幾個大的組件,已經拆了包裝就卸在樹下的草坪上。

林洛汀撿起組件上的說明書看了看組裝順序,發現步驟竟然意外的簡單,便伸手去拿男人手裏的釘錘:“先讓我試試。”

男人卻将手避開。

林洛汀:“?”

茂密的樹葉把頭頂傾灑下來的陽光完全地遮擋住,樹下只有一片綠蔭,男人的眼神在此時顯得分外認真,說:“你看着就好。”

覺得奇怪,林洛汀:“為什麽?”

他沒想到人類會在這種事上拒絕他。

陸承熠:“免得你再傷了手。”那他繼揉腳之後還要按手。

林洛汀:“……”

直到陸承熠将秋千組裝好林洛汀也沒想清楚這句話究竟不對在哪裏。

他反複揣摩陸承熠方才那句話的語氣,發現問題的關鍵:“你擔心的是我受傷這個事實還是它導致的後果?”

身後的人沒有回答。

殘陽在眼尾映上一抹紅霞,林洛汀看着遠處勾唇:“陸承熠,你這句話很奇怪。”

舉動也很奇怪,不太像男人平時的反應。

他卻沒去深想兩種不同可能背後的原因。

秋千在身後男人的推動下輕輕搖晃着,有溫暖的風迎面吹來,吹動着額前的發絲。

林洛汀閉上眼深呼吸,嗅到了腳下青草的澀味、花房玫瑰的芬芳、日暮晚霞的溫煦……最後都醞釀成一個陸承熠。

奇怪也沒關系,反正這是他的人類。

作者有話要說:上章多了好多評論,麽麽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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