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宋祁在漁村養了半年的傷, 才好不容易恢複了些,想他剛被救起來的時候,甚至連下床都艱難, 稍微動一下就是席卷全身的疼痛。

還好, 村裏的人把他當神仙供着,宋祁安心過起來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每天都是各種癱,甚至李大叔為了方便讓他時不時出門透風, 還專程設計了帶四個輪子的床, 他要是想出去吹吹風了,不用下床就直接推着出去。

宋祁有時候,在海邊一待就是一整天, 只看着海面發呆,從旭日東升看到薄暮冥冥,旁人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也不敢去問, 大約做神仙的對歷仙劫的地方總有那麽點“舐犢之情”吧。

半年後,宋祁那雙貴腳終于落了地,他體內的靈力也恢複了些,就迫不及待地想離開。

村民們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天,畢竟神仙都是得回天上去的, 但沒想到回得這麽快, 仙人這身體還沒養好呢。他們七嘴八舌地勸宋祁再多留兩天,至少得等臉上有了些血色再走,村裏的小孩們也眼巴巴看着他,因為都說他是仙人,小孩們十分崇拜, 一聽他要走都很是不舍。

宋祁說道:“我得去找人。”

經過那一劫,他原本就不怎麽好的記性更加混亂了,很多事都記得不那麽清楚,但與以前不同的是,記憶裏的那個人,無論是說話的聲音還是為人處事時的神态,一寸一毫他都記得。

宋祁将一直綁在手上的紅綢化形成一根紅色頭繩,抓起散了大半年的長發束好,有棱有角仿佛被精心雕刻的下颌線露出,配上完美得無可挑剔的五官,一身病氣都被華美的外貌襯得散了不少。

村民們也不好再多留他,全村人出動将宋祁送到村口。走前,宋祁給村長留了一塊龜甲,卻沒說是幹什麽用的,只讓他們每次再下暴雨的時候擺出來供奉着。

然後,他就孑然一身得上了路。

他花了三年,走遍了九州的每一個地方,聽聞玄真派在邱鶴的帶領下重回宗門之首,也因此大家對邱鶴的身世慢慢淡忘,誇贊的都是年輕宗主的豐功偉績。

五國長達二十多年的戰争也停止了,大地被戰火燎原地滿目瘡痍,但這個秋天過去,等春天時必然又将有花草長出,将戰亂的痕跡掩蓋。

這場戰争中,誰也沒料到,原本最弱的雨國竟才是勝利的那一方,只不過雨國并沒有吞并其他四國的意願,讓大家簽了和平協議,往後各自發展自己的,又能安穩個幾百年。

宋祁甚至能想到,那位少年帝王得面臨着朝臣們怎樣的怨念,才争來的這份和平。

畢竟,如果繼續侵略,将有更多的人流離失所、餓死街頭,這場戰争恐怕短時間都無法停歇,而這個世界已經折騰不起了。

宋祁以前覺得喬宿沒有他姐姐喬沉月那麽果決,但如今看,他表面雖然是軟弱的,可骨子裏跟他姐姐一樣,鋼易斷,他卻是韌,柔軟卻比鋼還結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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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祁游歷完九州,時常看到身着紅衣的人就會出神好一會,又愧疚又自責,心髒揪得生疼,到後來他看到紅色都怕,這個時候又一個新年到了,宋祁落腳某個山村休息的時候,跟他剛穿過來那會降服的年獸撞上了。

真是難兄難弟,想曾經他還拿紅綢去恐吓年獸将它縛住,如今面對面坐,這兩家夥都怕紅色。

年獸如今修為高了,化成了人形,給他倒了杯酒,道:“你不是玄真派的人嗎,怎麽跑山村裏縮着了?”

宋祁接過酒跟他碰杯,長嘆了聲:“說來話長。”

“那就長話短說。”

宋祁沉思着要怎麽三言兩語解釋清楚,發現他的事是真一時半會說不清的,只好搖頭失笑。

年獸見他不肯說,也沒了追問的興趣,一口飲罷杯中酒,說道:“再過幾日玄真派設年宴,五荒四海的大能都會去,就連散修們也有不少受邀,我也正想去看看,反正你窩在山裏也沒事做,便跟我一同吧。”

“嗯,好啊。”宋祁漫不經心地回答了聲,懶洋洋地挑桌上瞧着味道就不錯的菜吃。

年獸一愣,道:“我還以為你會推辭掉,像你們這個叛離師門的,不應該都有些難言之隐,多半不會輕易再回去睹物思人嗎?”

“你話本看多了吧。”宋祁放下筷子打了哈欠,雖明知年獸只是無心一語,但他還真被戳中了。

也不知是不是白天跟年獸說的那一席話,當天夜裏宋祁夢到了以前在玄真派的時候,他本身對很多事都不太記得,可夢裏就連太華山那顆桃花樹的位置都十分清晰,花雨零落,露出庭院中打鬧的師弟師妹,他們都還是十一二歲的模樣,穿着玄真派統一的藍袍,拿着根小木劍揮來揮去,師父在一旁嚴聲厲色地喝止。

宋祁就坐在桃花樹下,看了他們一整天。耳邊傳來雞鳴聲,宋祁睜開眼,見窗外薄暮朦胧,晨光乍起,原來是夢,可夢裏為什麽都沒有阿九呢。

宋祁盯着床簾發了會兒呆,聽到木門被敲響,年獸在外面興奮道:“宋祁,快起來了,早去一日早蹭一日飯!”

“不去了。”宋祁翻了個身,把自己裹進被褥裏,下一秒木門被踹開裂成兩半轟然倒地,年獸氣沖沖地跳進來,一把拎起宋祁,惡聲惡氣道:“你說不去就不去?讓我白興奮一晚!”

“你自己去。”宋祁不耐煩地拍開他的手,覺得回籠覺比去蹭飯香。

年獸一聽,不幹了,一不做二不休把人扛起就走,還一邊在道:“不行,你答應了就非得做到不可!”

宋祁嘲了句:“我答應別人的,從沒哪件做到過。”

“我不幹,今日就是把你抗,也要抗去!”年獸就還真的把宋祁抗了出去,宋祁安心裹在被子裏,被一颠一颠地也能睡着。

早起喂雞鴨的農民伯伯看到這一幕,張嘴卻未言語,現在的年輕人都這麽會玩嗎。

下了山,年獸拿出個法器,将宋祁往上一扔,催動法器往雲上飛,宋祁擡起手臂遮住刺眼的晨光,嘴一張就噴人:“太亮了,你死不死啊。”

“嫌亮你就把你那些寶貝拿出來。”雖是這樣說,但年獸還是将高度下降到了雲層下面,這樣光就照不到宋祁了,可宋祁......

“一點陽光都沒有,要把人凍死嗎?”

年獸忍了又忍,實在氣不過,一腳踹到被宋祁裹得嚴嚴實實的被褥上,氣得聲音都在發抖:“你要是不長嘴,這世界上的人口能比現在多一倍。”

宋祁被踹,也不生氣,捂在被子裏悶悶笑出聲。

年獸心想,莫不是回玄真派對他刺激太大,這人傻了不成?

到了玄真派,才發現他們不是最早到的那批,玄真派已經來了不少客人,宋祁記憶裏清淨的仙門,此刻前所未有地喧嚣,但在他看來,這裏依然很靜,人再多沒那幾個最想見的人,也照樣寥落。

年獸反倒顯得很興奮,所為妖,他們很少有被仙門邀請過參加宴會,更何況是年宴。也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修真界興起在過年的時候,由宗門之首舉辦年宴,所有修士都能參加,并且不分種族,只要修的是仙門的功法,都能來。

美名為各家互相交流所長,察所短,順便溝通感情,結交同志之士。經過這場魔妖傀三方動亂,也确實讓修真界明白了災難來時,各家并不能獨活的道理。

而這次,是玄真派重回首位舉辦的第一次年宴。

其場面布置得十分盛大,處處張燈結彩,力圖将節日的氛圍渲染到最大,也通過轉角可見的奇珍擺設,向到來者展現玄真派雄厚的底蘊。

年獸一路看得眼睛都直了,直呼道:“要是當年你當了宗主多好,就成修真界的首富了,诶,你當年怎麽不當宗主,我聽人說宗主印都送你手上了。”

“當宗主有什麽好的,不說遠了,就說我師父師祖曾師祖,哪一個是壽終正寝的。”提到此,宋祁想起來,他該去給胧月仙尊上一柱香。

雖不知當時胧月仙尊為什麽非要他坐任宗主,或許是知道一些關于他身份的事,想讓他庇佑玄真派,但到底如何如今再去探究已經沒有任何意義了,總歸自己近二十年得了他的照顧,該去上一柱香的。

年獸一聽他的話,拍胸脯道:“我兄弟上香,那香必須是最粗的!”

說完一眨眼年獸就不見了,宋祁懶得去想他整什麽幺蛾子去了,正在往後山禁地埋葬先人骸骨的地方去,爬着石階呢,聽到背後一道氣喘籲籲的聲音喊道:“宋祁,快來搭把手!”

回頭一看,年獸化出原形,扛着老長一根香,大概有兩人才能環抱的樹那麽粗,正在往他這邊來。

宋祁嘴角抽了抽。

年獸道:“那家店鋪的老板說了,燒一柱抵一年!”

這看起來就好重,宋祁假裝被看見他,加快腳步往山上走,年獸見此氣急,背着香追上去,一邊罵道:“沒良心的,好歹是給你買的,你說句謝謝會不會啊!”

眼看就要被追上了,宋祁幹脆跑了起來,一邊跑一邊哈哈大笑道:“你也就這點體力罷了,若是能扛到終點去,我再跟你說,但我看你估計連一半的路程都撐不下去!”

年獸吼道:“你等着,我今天爬不上去我管你叫爺爺!”

宋祁回了句:“我是你曾祖祖。”

一路打打鬧鬧到了地方,宋祁站定在寫着“祭”字的靈石前,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年獸也追了上來,化回人形抱着那根老長的香,往裏瞅了一眼,說道:“不愧是宗門之首,這裏的靈力也太濃郁了。”

“那是因為很多先祖雖然身死,但體內的靈力沒有散盡,葬在這後滋養了土地,所以這兒的樹木花草也要比別處茂盛蔥郁。”

“倒有種那啥......”年獸絞盡腦汁地思考措辭,見宋祁用玉牌開了屏障進去了,便連忙也抱着香追上去,靈光一閃道:“倒有種‘化成春泥還護花’的味道!”

宋祁噗嗤笑了聲,懶洋洋道:“是化作春泥更護花,笨蛋。”

宋祁在裏面找了一圈,也沒找到胧月仙尊的埋骨之處,他正覺奇怪,灑掃小童路過,看到他們後一驚,喝了聲:“你們是何人,為何私闖我禁地!”

現在玄真派的小弟子們已經換了一批,少有還認得宋祁的,宋祁倒也不解釋,扯謊道:“我們得了宗主準許,特定進來祭拜前任宗主胧月仙尊,敢問他的墓穴在哪?”

哪知小童聽了他這一席話,反而更加生氣,直接拔劍襲來:“哪有什麽胧月仙尊的墓,宗主也從不造訪這裏,你私闖禁地還滿嘴謊言,賊人,我要逮你去見長老!”

宋祁暗道糟糕,果真見小童催動了玉牌告知給主峰那邊禁地被闖的消息,宋祁原本也不是來打架的,避開要害,并且拉住年獸防止他動手,盡量心平氣和地對灑掃小童道:“我們并沒惡意,你先把劍放下,我随你去見長老就是。”

此話剛落,就聽不遠方高空處傳來一聲輕喝,伴随着無心氣波蕩開:“何人?”

飄落的竹葉瞬間化為比刀片還鋒利的暗箭,直直朝宋祁跟年獸襲來,宋祁一拂長袖将竹葉掃開,看向來人。

那人一襲素縞,面冠如玉,飄飄然從空中落下,無甚情緒波動的眼眸輕輕一掃下方三人,頓在了宋祁身上。

灑掃小童當即跪了下去,擡頭意欲告狀時,卻見邱鶴朝那賊人走去,一臉愕然喚道:“大師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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