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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把平平無奇的劍。
擺在一張平平無奇的石桌上。
任何有眼力的人從旁經過都不會看上一眼。
“這是我謝家的祖傳寶劍,”父親說,“它的名字叫清淨天。”
他懷着虔誠的心握住銅質劍柄,天地間明光點亮劍身。
“人不因寶劍無敵天下,劍可因主人名揚海內。清淨天在每一任家主手中都是聲名在外的寶劍,我願它傳到你手中,不必辜負了這份代代積澱的心血。”
山下的桃花已經開了,莊裏仍殘留着寒意,樹木新芽勃發,人也在這冬春之交的邊界愈發被激起生命的激情。
那激情灌注于劍身,雙刃在揮舞之下劍風齊發,氣勁破開空氣、斬過枝桠、嵌入院牆拱門之上。
破空有三道風。斬枝落地三截。拱門上三道抓痕。
“一劍取三山,你學的不錯,”父親說,“現在可以跟着學習十八重。”
十八重有十八道劍,每一道之間力量都在疊加,揮出十八次,無論面對什麽樣的敵人都可以送他下地獄了。
他的心髒因即将學習本家秘技而興奮跳動,感到父親寬厚的手掌按住他的丹田。
比武鬥勇以內力高強者為勝,內力回轉一周天儲于丹府,因而丹田是習武者的根基所在。有人丹田通徑大,內力積累快,謂之天賦高,有人丹田通徑小,內力積累緩慢,便不适合習武。
謝家人的丹田結構清奇,仿佛有一面牢不可破的封印堵塞了經絡,阻止內力自丹府輸往四肢百骸,因而輕功也好、腿功拳法也好統統與謝氏族人無緣,他們可以修煉內力卻無法使用內力。謝氏先祖遍訪名家宗師,求學無果,只得到一個“爾與武學絕緣”的回饋。
“然而那面封印又何嘗不是一面鼓,”父親按着他的丹田說,“以內力轟擊之可産生反饋的震動,只要善加利用,以震動之力出劍,內力源源不絕如波濤拍岸,所誕生的力量便有如疊浪層層積累,形成只有謝家族人可以使出的基劍法。”
謝氏族人為自身特異之處求解的經歷對他而言已是很遙遠的歷史,待到他出生的時候,父親已經建立了盛名遠揚的謝家歸壹莊,謝家人不再是武學廢物,而是擁有獨門秘技的劍術世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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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未受過白眼,生活中只有旁人的恭敬與豔羨,學習本家劍法仿佛是從父輩手中接過黃金打造的冠冕。
母親提着裙裾跨過拱門。
“今日巡防的怎麽是王随渠?小韬呢?”
他練劍練出一身汗,終于得了片刻休息,偷聽父母談話。
“他倆可能輪班吧,巡防的事是小韬在管,你得去問他。”
“小韬已經管不了巡防了,你沒發現嗎?”
“什麽意思?”
“某些人把王随渠提拔得太高,奪了巡防權。”
父親沉默片刻:“疑人不用,用人不疑,這些事你別管。”
他假裝專心致志擦劍,一邊心中腹诽,父親也太容易相信別人了,有時候母親已經把話說得很明白,他木讷不知如何反駁,卻總是很堅定地閉上耳朵。
然而正是因為這份相信,莊裏莊外的叔伯弟子都發自內心地尊重父親并報以忠誠。
母親固然聰慧敏銳,但人至察則無徒,唯有父親的這份糊塗與淳厚,才具有凝聚歸壹莊數百號人的號召力。
想要成為父親這樣的人,他暗暗立下目标。
第一樹紅櫻綴滿樹梢的那天,灼眼的光亮遮蔽了天上太陽。
漫山火樹銀花絢爛眯眼,他在後院看得呆住,不知是什麽節日慶典。母親在身旁仰着頭,一臉嚴肅:“是焰火信號。”
父親沖進拱門,渾身挂彩:“快走!”
他仍呆呆立着,不知是什麽情況。母親率先反應過來,将他猛地往院門一推:“快走!”
缤紛的焰火在山林間亮成一片,火星仿佛炸出了某個涵義深藏的符號,他聽見山莊裏響起兵刃相擊的聲音。
那聲音不從前廳來,也不從後山來。那聲音從四面八方而來。
後院裏什麽也沒有,沒有奔走逃命的仆從,也沒有忠心護主的門人,巡防與護衛消失得無影無蹤。這個顯而易見的陷阱困住了莊裏最重要的三個人——家主、主母與他們年紀尚小的兒子。
不!
他扒住石拱門,不願臨陣脫逃。他看見父親仗劍而立的偉岸背影,血光在身前綻開。
快走!
母親的眼神堅定而決絕,如她一貫的果敢決斷。她是一個太聰慧的女人,并且太善良,總能為彼此決定一條最好的路,從不把選擇權留給對方。
母親掰掉他緊抓不放的手,将他推出了轉瞬間火光沖天而起的山莊。
不!!!!
他在自己的痛呼聲中掉進野花爛漫的草地裏。
火光與厮殺消褪散盡,蝴蝶從他眼前飛過。
徐風安靜地送來花香。
一陣清越的鈴聲。
他擡頭,看見一雙烏黑的鹿皮靴,皮革包裹住修長的小腿,往上是鴨卵青的錦衣與一截精瘦腰身,腰畔懸着一串雕琢古樸的銀鈴。
鹿皮靴踩着極愉悅的步伐,銀鈴歡響。
他下意識伸手一抓,鴨卵青的錦衣青年像一個幻覺從他手下溜走,翩跹飛入另一個人的懷抱。
空氣中有振動的笑聲。
鹿皮靴跪在那人腿側,錦衣青年擡手攬着那人脖頸,上身直立居高臨下又含情脈脈,逗笑似地親昵說着話。
那人的手臂繞到青年看不見的身後,亮出一把匕首。
快跑!!他聲嘶力竭地大吼。
青年聽不見,依舊與那人調笑,試圖以輕佻掩蓋藏也藏不住情意。
匕首刺入脊梁,鮮紅色的花盛放。
“小韬哥!!!”
謝致虛猛地睜開眼睛,被窗外白熾的日光晃得一眯,醒來的瞬間便意識到這是在馬車裏,伴随着輕微颠簸。
日光透過眼皮照得眼前白亮一片,有人聲在近旁響起:“小少爺醒了。”
謝致虛頓了頓,睜開眼:“請不要再這樣稱呼了。”
八尺深的馬車,足夠寬敞,只坐了兩個人。另一個是虎背熊腰的中年男人,穿着考究配飾貴重,周身氣度也端得四平八穩,仿佛久居上位。
确實不一樣了。謝致虛默默想到。
那人說:“小少爺是夢見小濤了嗎?”他仍作少爺稱呼,對謝致虛的請求恍若未聞,只笑道:“小濤與少爺從小一起長大,你倆兒時玩得最好,少爺不告而別離開江陵府,小濤也很想念少爺。待你回到江陵,就能與最熟悉的同伴好友重聚了。”
謝致虛不說話。
車簾撩起半邊,廂裏燃着燈,熾白與昏黃交彙中,兩人陷入沉默。
這人名叫徐晦,便是先前在蘇州府将謝致虛堵在小巷中的人,原是謝致虛父親的下屬,後來舊人倒臺新人上位,謝致虛連夜逃走,與從前莊裏叔伯再無聯系,沒想到會在蘇州遇見故人。
徐晦也沒想到會遇見謝致虛,他此次出差蘇州,乃是同新上司侯待昭的心腹手下一道,處處受到監視,為避開耳目,才将謝致虛劫到巷中,一出手還駭了謝致虛一跳以為真遇上綁匪了。
“其實我一點也不想回江陵。”謝致虛曾直白地對徐晦表示。
“江陵有謝家祖輩的産業,有你父母未了的仇怨,是你紮根之所立世之本,不奪回你謝家祖産、報了你父母的血海深仇,你有何顏面做謝家的小少爺,又有何顏面九泉之下見你謝家祖宗。”
所以讓你別叫我小少爺了呢。謝致虛托腮望着窗外疾馳而過的景致,大半他已不太熟悉了,瞧着總覺得眼生。世上哪裏有人會對自己的家感到陌生呢。
早知如此,還不如學二師兄,當初随先生回邛山之時便連姓也一道改了。改姓的話,姓什麽好呢?随先生姓柳?随師兄姓奉?
想到二師兄,謝致虛又一陣惘然。
他原以為二師兄執念最深,邛山的無限風光也消磨不了他,一門心思要回蘇州給自己錯誤的童年一個了結。卻沒想到執着是真執着,放下也是真能放下,連名帶姓一起改了從此身份煥然一新。
如果是二師兄在這裏,他會做出什麽樣的選擇?會不會當即決定随徐晦返回江陵将一切過去的恩怨做個了斷?
可是師兄畢竟是師兄,即使啞巴瘸腿終年靠輪椅出行,也能将蘇州那幫一個比一個武藝高強的制得心服口服。看起來柔弱易欺,卻是個扮豬吃老虎的。
而我呢?我是外強中幹。
謝致虛伸手摸到腰上片刻不離的清淨天劍鞘。
徐晦當日見到他還佩着這把劍,簡直喜形于色,只當謝家後繼有人,小少爺矢志不渝。卻不知小少爺武功離奇被廢,拼盡全力也只能揮出三劍,這三劍不是謝氏基劍中的一劍取三山,而是唐海峰口中的“廢物三劍”。
謝家的祖傳寶劍到了謝致虛手中終于成了廢物。
我能做什麽呢?
随着時間在路途中流逝,離江陵府愈近,謝致虛心中就越慌亂不安。
我什麽也做不了。
可惜徐晦顯然不這樣認為,一路将謝致虛看管得死緊,生怕謝家最後的希望從自己眼皮底下溜走。
“就快到了,”徐晦打破沉默,和藹地對謝致虛說,“待進城後,先去屬下家中,小少爺可以休整幾日,屬下帶少爺熟悉莊園裏最新的情況。小濤應當也在家中,自從少爺失蹤後,他便一直心情不好,也不再出門同那些狐朋狗友厮混了。見到少爺回來,小濤一定會很開心。”
城門十裏外的驿亭出現在地平線上,不遠處,澎湃的江流縱貫城池,水汽氤氲中,城門即将出現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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