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徐濤被侯待昭拎小雞似地提在手裏,一點意見都不敢有。要說他老爹和侯待昭他更怕哪一個,那當然還是侯待昭。堡主雖然不随便殺人,但一出手就血流漂橹,詳情參考兩年前歸壹莊慘案。
徐濤剛認識侯待昭時,不過是個十一二歲的毛頭小子,從小跟着謝大少爺作威作福,在整個江陵府都是橫着走的街霸,山莊裏來了新人也樂意去欺負上一兩把。
可惜很快就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全因侯待昭做了他的經史先生,一根教尺揮得虎虎生風,背不出來課業就要挨打。以至于徐濤青年時期的噩夢大都與侯待昭有關。
有相當長一段時間,徐濤都很仇視侯待昭。直到後來他無意間窺到了侯待昭的秘密。徐濤的第一反應就是閉上嘴誰也不說,只有沒人知道的秘密才是秘密,只有秘密才能做把柄。
這個把柄不僅可以收拾侯待昭,還能拿捏吳韬。
吳韬也是個讨人厭的家夥,明明只是被莊主撿回來的孤兒,莊裏門人客氣一點叫他少爺,他自己竟也敢當真,成日端着架子教訓他們幾個小的,真把自己當哥哥。
然而還沒等徐濤使出他的殺手锏,他的好兄弟謝景回就已宣揚得全山莊都隐隐知道了侯吳二人的龌龊事。
倒不是說謝景回嘴巴漏風,實在是他表現得太明顯了,只要侯待昭和吳韬坐在一起,他就滿臉通紅眼神亂飄,那兩人一有個什麽交流,不論內容是閑扯還是争執,他就欲蓋彌彰地一通咳嗽。
連吳韬都很無語,徐濤還撞見過他私底下揪着耳朵教訓謝景回。
弱智嗎你!徐濤也很生氣,老子好好一盤棋全被你毀了!
可惜徐濤對謝家人都是敢怒不敢言,他一直催促老爹外出分莊,想體驗一把頭上不被其他人壓着的少爺做派。
還沒等這件事出個結果,他的老師侯待昭又給他上了一課——想要什麽東西就去自己争取,等別人施舍是不會有結果的。
侯待昭平時不顯山不露水,卻沒想到是個十年不鳴一鳴驚人的,滔天業火焚盡了半山紅櫻,徐濤混在一衆倒戈門人裏,站在火場之外,震驚得失去思考能力。
半邊天都被映紅了,一場大火仿佛燒通了地獄,人影幢幢如群魔亂舞。那些愚忠的門人在煉獄中燃燒、翻滾、慘叫,仔細辨認,有許多熟人的聲音。
徐濤撲簌簌發抖,在炙焰面前渾身冰冷如墜冰窟。
他爹的怒吼從身後傳來——徐晦前些日子被侯待昭支走辦事,沒想到回來就是這樣的情形。門徒麻木地向兩旁讓開到,徐晦立刻要撲進火場,徐濤沒命地攔住他,自己手臂被火燎了一下,痛得大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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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活下去!爹!我們要活下去!”
手臂上灼熱的痛楚快令他失去理智,恍惚間只怕侯待昭有什麽不滿,偷偷向他看去——那人被火光映照通紅的臉上,已沒有人的五官,分明是一個惡魔。
吳韬渾身被綁,押着跪在侯待昭腳邊。
侯待昭想摸摸他的發頂,被他偏頭避開。
“要麽火中死,要麽随我生。”侯待昭說。
我願意跟随您!徐濤心中發出恐懼的吶喊。
但他知道吳韬不會做出一樣的選擇。吳韬與謝溫之間羁絆太深了,謝溫是他的義父,魚戲蓮是他的義母,對于一個沒人要的孤兒而言,帶他練武、供他吃穿的莊主夫妻是他在人間唯一的溫暖。
吳韬連性格都和謝溫一模一樣。他們喜愛精明能幹的讀書人,他們信任別人,不接受背叛。他們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吳韬擡起頭,眼裏映出通紅的光彩,徐濤就知道他要做什麽了。
連徐濤都比侯待昭更了解吳韬。
那個被綁縛的囚徒暴起發難,撞翻了幾名手下,眨眼間沖入火場。侯待昭的手離他衣角只有一發之距。
咫尺天涯,
瞬間被火舌吞噬。
侯待昭一副要剜出自己眼球的神情在這樣的場景下本應可笑,落在徐濤眼裏卻只覺得可怕。
連吳韬他都能下手逼死,還有什麽事是他做不出來的?
只有這樣六親不認、鐵石心腸的人,才能搏得大富貴。
侯待昭在徐濤眼裏從此不再是沉悶古板的教書先生,而是坐擁整個白馬堡、心狠手辣的新貴。
他迎娶府尹千金,結交官場,拓展權勢,一天比一天風頭更勝。這樣的人,謝景回竟然問他後不後悔犯下那麽多殺戒。
呵,徐濤暗自嘲笑,謝景回果然是正兒八經的少爺公子,他們這樣的人畢生追求只是謝景回出生就擁有、再尋常不過的耍玩意兒。為了成為人上人,有所付出不是理所應當的嗎。
他們走上山道,紅櫻林盡頭是一片月光下如雪的梨莊。
看啊!徐濤跟随他崇拜的人走向白馬堡。這就是我們的王國!
王國的守門人披着銀铠,鬼魂孤寂地徘徊在櫻花樹下。
侯待昭向那棵櫻花樹走去。
徐濤跟在他身後。徐濤從不會天真地以為侯待昭會有愧疚懊悔這樣浪費精力的情緒,擁有權勢還有什麽不滿足的?
但他看見侯待昭伸手,像他在火場前小心翼翼撫摸吳韬發頂的動作,輕輕落在經年僵直如死的銀铠頭盔上。
“他還問你,後不後悔殺了吳韬。”
失去支撐的铠甲在侯待昭手指下頃刻分崩離析。月華如水,洗過盛着骨灰的小瓷壇,一縷孤魂終于消散在天地間。
侯待昭凝視着瓷壇,嘴角溢出一絲鮮血。
最初什麽聲音也聽不見,像沉在深潭海底,沒有光也沒有氣味。
偶爾會有另一個人潛入潭底,給他帶來一點生氣。謝致虛知道那是奉知常。
大多是時候奉知常只是聽他說話,偶爾會告訴他一些解毒的最新進展,好讓謝致虛知道目前自己還死不了。
因為同根生的緣故,謝致虛得以與奉知常共享外界消息。他知道那夜守陵小廟外的人是一個繡莊東家,帶一行人到自己宅中落腳。
繡莊裏的一個夥計是白馬堡門徒,徐濤從王随渠處領任務時剛好被他撞見,得知謝家少爺還活在世上,此人之忠心起死回生,無奈能力有限,只好懇求繡莊老板暫時收留謝景回。
‘就這麽簡單?!江陵府裏竟還有這等志士敢冒着得罪侯待昭的風險?’
——當然沒有。
奉知常不知為何有點咬牙切齒的意思。
——老匹夫剮了我十兩真金白銀。
‘……啊哈哈,十兩就十兩嘛,緊急關頭,師兄不要舍不得。’
奉知常冷漠道:
——十兩一天。
‘………………’
謝致虛大驚失色,深感切膚之痛,從此開始無比積極配合治療,争取能早日醒來早日離開這黑店。
忒黑了!
雖然師兄的錢和他沒什麽關系,可坑完了師兄要坑他怎麽辦!他要是不趕緊醒過來,壓箱底的錢被人搜刮了去都無法反抗。想到武理師兄的人品,十分有可能做出這樣的事。
漸漸能聽到些外界聲音後,奉知常就不再陪他聊天了。謝致虛躺在床上很無聊,只能從輪椅進門出門的轱辘聲中判斷一天從什麽時候開始、什麽時候到了下午紮針時間、什麽時候該入夜休息。
奉知常是陪他最多的,有時候武理也來。武理一來,謝致虛就不無聊了,能聽他絮絮叨叨說很多小道消息。
“徐晦沒有回徐家,現在人不見了,侯待昭也沒對徐家下手。這其中必有什麽後手。徐晦說的沒錯,侯待昭放着那麽好的機會不對咱們一網打盡,一定是有更長遠的計劃。現下看來,必須盡快離開江陵這個是非之地。”
連續紮了三個療程的針,謝致虛恢複了一部分觸覺,能察覺到針尖入皮膚的刺痛。奉知常實在不是個溫柔的大夫,說實話,他學醫是為了煉|毒不是為了救人,紮針動作十分粗暴。有時要紮脊背,奉知常動作又不方便,就拽着謝致虛一條手臂,擀面皮似地将他囫囵一翻,謝致虛磕在榻沿痛得哎喲直叫喚,可惜發不出聲。
“你倒是輕點兒啊,胳膊都淤了。”武理一邊嗑瓜子,一邊評論。
奉知常恍若未聞,扒開謝致虛衣襟。
“這幾天城裏來了不少外地人,遇仙店已經停止營業,恐怕是侯待昭的遇仙大會已開辦在即,”武理說,“他搞武林大會應該就顧不上我們,趁此機會趕緊溜走是最好。喂,小五到底什麽時候能醒過來?”
謝致虛昏沉沉地聽他唠叨,感到奉知常的頭發絲兒拂過鼻尖,癢得打了個噴嚏。
武理:“???”
謝致虛緩慢睜開眼睛,嘴裏發出一聲累死了的嘆息。
入眼光線亮得刺人,他又閉了閉眼。
“小五!”武理大叫,“你醒啦!”
“渴不渴?想不想喝水!”
“餓不餓?師兄去後廚給你拿點吃的!”
渾身上下哪兒都不得勁,耳朵裏嗡嗡作響。
奉知常冷靜地坐在榻沿,垂眸和他對視,手裏撚着一根銀針,燭臺與白酒氣息濃稠。
謝致虛扯扯嘴角,想對奉知常笑一笑,可惜沒什麽力氣,笑得比哭得還難看。
“師兄……”
他說出口的話全是氣音。
“我頭疼。”
奉知常扒開他亂成鳥窩的頭發,開始取針。三寸長的銀針簡直是奪命利器,看得謝致虛直發虛。但一想到施針的是奉知常,心中又十分有安全感。二師兄雖看着面冷,卻幫過他很多次,即使他自己跟到荒島找死,奉知常也沒有丢下他不管。
“謝謝……”謝致虛抓着奉知常的袖子。
為了照顧他,奉知常也沒睡過幾天好覺,眼眶下泛青。
奉知常唇線緊抿,有些不習慣接受別人的道謝,視線移到別處,過一會兒,擡手拍拍謝致虛瘦得陷下去的臉頰。
有人推開房門,門口飄來飯菜的香氣。
“喲,病人好轉了嗎?”
是個老頭,穿戴彰顯富貴,挂着兩條長壽眉,一雙眼睛藏在眉毛下。
“魚老板,又來送午飯?多謝了!”武理同謝致虛介紹,“這位就是收留我們的戲蓮繡莊老板,魚管崇。”
謝致虛一聽此言,垂死病中驚坐起:“魚!魚!”
武理:“今日午飯吃魚嗎?小師弟你鼻子真靈。”
魚管崇兩條長壽眉一抖,好像在笑:“是魚啊,外孫子,正宗荊江魚,柔嫩肥美,你娘當年最喜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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