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屋裏燈光昏暗,幾乎和剛剛電梯裏一樣,橘黃色的燈光漂浮在空氣裏,像末日黃昏。

這是個寬敞而舒适的房間,沙發與腳凳整齊排列。電子屏幕的裝飾畫看起來紙一樣薄,緊緊貼在牆上,赤裸的女孩兒在雨中狂奔,眼神迷茫,腳底全是黑紅色的泥土,一邊跑一邊回頭看,偶爾發出一聲啜泣。

凱撒不明白為什麽要放這樣一幅畫做裝飾,毫無意義,也不美觀。

稚嫩的童聲一直沒有停止,大概是從哪個隐蔽的音響設備中傳出來的,小蒼蘭微微垂着頭,睫毛不住抖動。

背對着他們坐在沙發上的人突然咳嗽一聲,凱撒聽得出來,他已經不再年輕了。

他站起來,穿一身猩紅的長袍,白金色的軟底便鞋,慢慢走到凱撒與小蒼蘭面前,眼神在他們兩人之間游移,問:“你們倆,誰是聖子?”

凱撒說:“我是聖子。”

他顫顫巍巍地戴上眼鏡,仔仔細細地看凱撒,燈慢慢變亮了,不再是溫暖的橘黃色,而是泛着冷光的慘白,凱撒偏着頭看他,與那雙眼睛對視,卻什麽也看不出,皺紋,老年斑,渾濁的眼球與紅血絲,他不知道這個人與自己有什麽關系。

對方頭上戴着的帽子微微反光,那是上面繡着的金絲線,帽子前面是尖角盾形,後面墜着穗帶,軟軟地垂下去,落在他肩膀上。

凱撒盯着那帽子看了一會兒,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是教皇。”

“你怎麽知道我是教皇?”他抓着凱撒的手,嘴角的贅肉抖動着,眼睛裏滿是殷切的光,像看着自己十世單傳的親孫子。

“因為你的帽子是主冠帽,只有教皇才能戴,我可以采集自己看到的圖像然後進行搜索。”凱撒說。

“只是這樣嗎?”他沒有死心,“我叫弗朗索瓦,弗朗索瓦……八世。”

“我搜不到教皇弗朗索瓦八世相關的信息。”

弗朗索瓦放開了凱撒的手,那些殷切的希望轉瞬即逝。

有人推門進來,最後一個将門反鎖,最前面的那個走到房間盡頭,打開抽屜,抽出一柄透明的尖刀,刀柄上泛着淡藍光的觸控板閃爍片刻,刀刃立刻湧上一股不詳的紅色,照亮了他長袍上的暗紋。

“躺在上面。”弗朗索瓦指着桌子。

凱撒向前走,小蒼蘭突然緊緊攥住了他的手腕,凱撒回頭看他,笑嘻嘻地安慰,“沒關系。”

他掙開了小蒼蘭的手,走上前躺好,雙手平方在身體兩側,眼睛直直地看着天花板。

弗朗索瓦坐在他對面,持刀的男人在他小腹上虛虛比劃兩下,突然猛地用力紮了進去!

凱撒額角青筋蹦起,但是沒有發出聲音來,他慢慢轉頭看向小蒼蘭,不出聲道:“噓。”

那柄刀不斷往下切,凱撒知道那不是普通的刀,至少比制作自己皮膚的材料要好上那麽一些,他覺得很疼很疼。

他是有感覺的。

腹腔被打開,弗朗索瓦站起來,湊近了看。

沒有血與肉,裏面是閃爍着钴藍色光芒的電路板與層層疊疊的線。

弗朗索瓦不敢相信,過了半晌,他伸出一根枯樹枝似的手指,定定地指着凱撒的胸口,“把這裏也切開!”

小蒼蘭的瞳孔又開始擴散,他不敢去看凱撒,但是他聽得到凱撒壓抑的痛呼,很輕,被壓在喉嚨裏,一下又一下,讓他的心髒也跟着鈍痛。

凱撒是第一個握住他手的人。

穿長袍的男人沒辦法切開凱撒的胸口,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也只是在他白皙的胸膛上留下一道淺淺的壓痕,那壓痕轉瞬即逝,像被風吹走的雪花。

弗朗索瓦感到挫敗,他喘着粗氣坐在沙發上,似乎一時之間拿不準該怎麽辦,過了會兒,他看見一直默不作聲站在一邊的小蒼蘭,指着他道:“過來。”

“找他幹什麽?你要找的不是聖子嗎?他是聖靈。”凱撒終于說話了,聲音顫抖,小蒼蘭知道,他是因為太疼了。

弗朗索瓦沒有回答他,小蒼蘭聽話地走過來,躺在了凱撒身邊,小蒼蘭覺得這張寬大的桌子像個停屍板,但離凱撒這麽近,他還是感到了一點安心。

持刀的男人脫掉他的衣服,拿刀在他胸口比量片刻,眼看着就要切下去,凱撒突然起身,一只手壓在小蒼蘭身邊護着他,呲啦一聲,刀在他手臂上留下了一道傷口,他沒當一回事。

“你們是想看我胸腔裏的構造嗎?”凱撒說:“不用這麽暴力,可以打開的,有按鈕,而且就算你把他切開也沒用,我和他不是一個型號,裏面的構造有差異。”

“那是——那是人造的按鈕。”弗朗索瓦仍然喘着粗氣,像快要犯心髒病似的,“肮髒的東西,渎神的東西!”

“但是你用外力沒辦法破壞我胸口的材料。”凱撒指着自己說:“我是軍用的,知道造我花了多少錢嗎?和你藏在家裏抱着睡覺親嘴的那些破爛兒可不一樣。”

“你不是軍用的,我也沒在家裏藏什麽破爛抱着睡覺!”弗朗索瓦沖他吼,啵地一聲,假牙彈出來,在地上跳了兩下,他癟着嘴,觸電了似的抖動着臉上松弛的肉,過了半晌,他說:“那個按鈕在哪?”

凱撒躺好,左手伸到自己耳後,用無名指輕輕按壓了大概五秒,眼球上起了一層白白的霧,本來一直微微上揚的嘴角開始變得水平,失去了生氣的他看上去和商場裏做工粗糙的假人的神情很像,他們木着一張臉,站在櫃臺裏搔首弄姿,嘴角往下耷拉。

他的身體正中間開啓了一條細細的逢,縫逐漸變大,像兩扇窄窄的小門,往上升,再分開,于是他身體的內部構造全部被暴露出來,電路板,電線,半透明的處理器裏無數個星星點點的淺藍色光粒在漂浮,胸口處是一個不透明的人造心髒,閃亮的金色,泛着金屬的光澤,看上去怪異又厚重,正在緩緩跳動,像一個随時會被引爆的炸彈,像是一個人哭泣時聳動的肩膀。

弗朗索瓦看着那金屬的心髒,流下了一行渾濁的老淚。

“啊——啊——!”他痛哭流涕,瘋了似的吼。凱撒身上窄窄的小門又合了回去,眼睛裏霧蒙蒙的白色消失,平靜地躺在原地,小蒼蘭吓得抓緊了他的手,他也用力回握。

“不要怕。”凱撒戲谑地說:“不要試圖去理解人類,永遠,他們會随時發瘋,随時死,而我們不會,永遠。”

穿長袍的男人把刀放回原地,将他們帶出房間,順着來時的電梯進入了-7層,這裏潮濕而陰暗,與上面的一切格格不入,門關上,一絲光也沒有,凱撒坐在原地只片刻,就撲通一聲倒了下去。

小蒼蘭吓了一跳,趕緊摸索着去抓他的手,緊張地問:“你怎麽了?”

“切到裏面的線了,可能行動功能會受影響,沒事兒,會修好的。”

小蒼蘭吓得不住點頭,伸手去摸他肚子上的傷口,凱撒悶哼一聲,“疼疼疼,輕點兒。”

“對不起!”小蒼蘭趕緊縮回了手。

“真奇怪啊,為什麽要讓我們感受到疼呢?”凱撒靠在他懷裏,想轉移他的注意力,“作為武器,難道不是越遲鈍越好嗎?”

“可能是想提高我們的反應速度……之類的吧。”小蒼蘭說:“我也不懂。”

“那為什麽要解剖我呢?”凱撒好像在自言自語。

小蒼蘭艱難地說:“我也不知道他們為什麽要這麽做。”

“應該是想知道我的構造,再造一些像我這樣的聖子,拿去打仗吧。”凱撒自問自答,“你知道他們為什麽不用你嗎?”

“為什麽?”

“因為你太愛哭了。”凱撒伸手在他臉上胡亂抹了一把,滿手濕漉漉的眼淚。

小蒼蘭屏住呼吸,趕緊擦掉了眼淚,窘迫又羞愧,他也不懂為什麽自己會被設定成這樣,為什麽所有的共生體不能都像凱撒一樣勇敢呢?

“如果我們一直被關在這裏會怎麽樣?”凱撒說:“想想也挺好的,我可以搜很多故事給你講,我的搜索功能還挺先進,你知道oilbell嗎?今天先給你講一個他寫的故事吧,從前有個專門制作粒子加速炮的工人,他的生活單調又乏味,有一天,工人在街上撿到了一只電子貓,這只貓有九條尾巴,每條尾巴都可以彈射出來,把人勒死,工人決定把貓帶回家去,好好清洗一番,帶去拍賣,這樣他就可以再也不用做粒子加速炮了,但是把貓帶回去的第一天,貓就把他的老婆給勒死了,工人想,這樣倒也不錯。”

凱撒的故事還沒來得及講完,緊閉的門就打開了,一個人被扔進來,嘭地一聲摔在地上,小蒼蘭吓了一跳,和凱撒一起往地上看。躺在地上的是個女孩子,頭發短短的,被染成很漂亮的寶藍色,鼻青臉腫,閃閃發光的紫色短裙被扯壞了,上面的通電玻璃管一閃一閃,那個由玻璃管組成的love壞了一半,只剩下ve兩個字母,發出粉紅色的亮光。

那女孩子咳嗽幾聲,好不容易喘勻了氣,開始對着尚未關緊的門破口大罵,小蒼蘭從未聽過這麽多髒話,根本理解不過來,一時間大腦幾乎當機,目光呆滞地看着她。

凱撒趕緊捂着小蒼蘭的耳朵,小蒼蘭只看見她的嘴動來動去,大概過了五分鐘才停下。凱撒警惕地看她,她轉過來瞪着凱撒,“幹嘛?看什麽看?”

凱撒問:“看你長得好看呗,你在罵誰呢?”

“罵那個死賤人。”她勉強坐起來,靠着牆,“早晚會遭報應。”

凱撒覺得她精神狀況不穩定,不适合聊天,小蒼蘭還沉浸在剛剛的髒話帶來的沖擊裏無法自拔。那女孩子見自己的話沒人理會,在黑暗裏坐了會兒也覺得煩了,開始向他們搭話,“你們也是因為想走了才被關起來的嗎?”

“我們嗎?”凱撒無所謂道:“我們不想走。”

“為什麽不想走啊!”她猛喘幾口氣,捂着胸口咳嗽幾聲,“反正我是一定要走的,這兒太爛了,我要去2區,2區很好。”

她臉上有一點向往神色,更多的是迷茫,“其實我也不知道2區好不好,但肯定會比這兒好的吧?”

凱撒和小蒼蘭都不理解她的話,在他們的意識裏,他們的命運就是接受,永遠不能主動傷害人類,永遠不能違背人類的命令,唯有不斷接受,一直到他們報廢,不能再被使用。

“我會自由的。”那女孩兒咬牙切齒地說:“我一定會自由的。”

“自由是什麽意思?”小蒼蘭問。

“自由就是你想幹什麽就幹什麽!”她擡高了聲音,“這有什麽不懂的?”

“我确實不是很懂。”小蒼蘭說。

房間裏又陷入了沉默。

大概過了十二個小時,門被打開,有人要帶走凱撒,小蒼蘭緊緊抓着凱撒的手不讓他離開,這是他能做出的唯一的反抗。

“沒有關系。”凱撒安慰他,“我會回來找你的,我保證。”

“他們會傷害你。”小蒼蘭說到第三個字就開始哽咽,他強忍着,“我不想他們傷害你,我和你的構造是差不多的,讓我去吧。”

“但我會被修好的。”

“如果我們一直被關在這裏呢?我們是不自由的。”小蒼蘭用了他新學到的詞,“我們不能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我找不到人來修你。”

“我很強。”凱撒那張漂亮臉蛋上浮起了笑容,痞痞的,露出一顆尖尖的虎牙,“反正比你強,我才不會掉眼淚呢。”

“不過話說回來。”凱撒捏着他的下巴,湊近了看他的眼睛,“為什麽你會哭?你有腺體?”

小蒼蘭與他挨的近了,有些緊張地舔舔嘴唇,回答他:“你也有腺體,可能就是一個類似——類似表達情感的功能吧。”

“這玩意兒給我沒用。”凱撒松了手,在他頭上胡亂揉了兩把,“等我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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