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冷月高懸，王月娘躲在亂葬崗中，氣息奄奄。

更深露重，天空中的月光落在地上，讓人有一種格外冰冷的錯覺，黑漆漆的林子裏偶爾傳來烏鴉的叫聲。還有一眼望不盡的墳頭，只有少數幾個立着破敗的墓碑，更多的都是随意差了個歪歪扭扭的木牌或者白帆在那裏，青色的鬼火安靜的游蕩。

這種地方，原本是王月娘極為害怕的，但她如今卻不得不躲到了這種地方來。

躲到這裏來……也許等她死後，好心的人能夠給她在這裏随意挖一個坑，讓她有一座野墳？

想到此處，心中悲憤至極，王月娘趴在地上嗚咽起來，可傳出來的聲音卻都是狐貍的哀鳴。

她不知道為什麽事情會變成這樣，原本那一天，是她這輩子最為幸福的一天，她要與仲長哥哥結百年之好，将來她的仲長哥哥便是她的相公，兩人将會攜手共度一生。

然而……

為什麽那個被稱為仙人的人會說她是一個妖精呢？

她活了這麽多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一個妖精？

那仙人說得信誓旦旦，更是當中将她變作了狐貍，王月娘當時整個人都沒有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麽，也無法理解為什麽自己會變成一只狐貍。

難道真的如同那位仙人所言，她就是一只狐貍精嗎？可是……可是仙人為何又說，她殺了真正的王月娘呢？

她就是王月娘啊！

然而不論她如何争辯，全都無法人言。她只能夠看着周圍的人全都用可怕的眼神看着自己，就連她的爹娘竟然都信了浮雲道人所言，在聽說她殺了真正的月娘後，恨不得生啖其肉。

她到底做錯了什麽，才有今日的懲罰？她從來都沒有做過什麽大奸大惡之事啊？

直到被關起來，王月娘才終于回過神來，然而不論她如何哀嚎争辯，得到的都是厭惡仇恨的眼神，所有人都說她是妖精。

若她真是妖精，為何一開始在被變作狐貍的時候，連路都走不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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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麽沒有人相信她呢？

四肢被釘在柱子上的時候，真的好疼啊。

還有那麽多原本親切的鄉鄰，全都站在臺下看着她，嘴巴裏叫喊着“好！”。

那一刻，她是真的恨。

為什麽沒有人相信她呢？為什麽大家全都相信那個仙人呢？明明……明明那個仙人說的都是錯的，他不一定是真的仙人啊！

若是真的仙人，如何會把她變成一只狐貍呢？

因為心中強烈的恨意，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從柱子上面逃走的，等她回過神來的時候，已經拖着帶血的四肢離開了那裏。

之後便是東多西藏。

在整個仙緣城人都在找她的時候，想要躲好藏好真的很難，而且她的四肢還受了傷，連跑快點都做不到。

能夠躲藏到現在，只能夠說是老天保佑，後來她甚至還看見了仲長哥哥……

仲長哥哥相信她哈哈哈……

這樣的話，就算是死了……也沒有關系了？

可還是……不甘心啊……

躺在草地上，氣息越來越弱的王月娘思維越來越遲鈍的想着，真的不甘心啊。

為什麽一個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妖人将她好好一個姑娘變成了狐貍，而那個妖人卻能夠受到萬人膜拜和尊敬？就連爹娘都信了那個人，以為她死了……

真的，好恨啊。

“月娘！”

就在王月娘感覺自己的意識快要完全消失的時候，耳邊隐隐約約聽見了熟悉的呼喚聲，冰冷僵硬的聲音好像也感受到了一絲溫暖。滿心仇恨的王月娘微微彎了彎唇角，輕輕喚了一聲：“仲長……哥哥……”然後再也沒了聲音。

王月娘所在的這個亂葬崗位于城外。

雖說如今的仙緣城封了城門，但若真的想要離開仙緣城，倒也不是完全沒有辦法，亂葬崗這個方向的守衛就要薄弱一些。不論是再如何正氣凜然的官差，到了亂葬崗這個地方，也不敢大聲喧嘩，只想着快些離開。

王月娘能夠從仙緣城裏跑出來，躲在亂葬崗中，也算是她的運氣。

因為對張仲長的情深有所觸動，所以仲道南便多幫了他一把，算了王月娘所在的位置。至于該要如何去找，便是張仲長自己的事情了。

而張仲長為了找到王月娘，也是什麽都不管不顧了，最後在亂葬崗中找到了幾近死亡的王月娘。

……

如今夜深，外面只有更夫打更的聲音偶爾傳來。

因為城裏出了妖精的事情，更夫如今心裏也害怕的厲害，打更的速度要比往常快上許多。除了更夫偶爾傳來的聲音，便是一片夜的寂靜了。

而在這樣的寂靜中，小石頭聽見了窗戶被敲的聲音。

原本熟睡的小石頭頓時睜開了眼睛，仲道南也與他一同醒了過來。

讓小石頭繼續在床上躺着，仲道南披上外衫将窗戶打開，便看見了一臉焦急站在客棧後院裏的張仲長。眸子在張仲長的懷中掃過，仲道南輕輕擡手，院子裏的張仲長就飄了起來。

這一變化讓張仲長差點驚呼出聲，但是為了月娘，雖然他确實感到極為吃驚甚至是驚恐，腦海中充斥了許多想象和猜測，但還是壓下了這些想法。

在飄進了屋子裏後，張仲長直接跪在了地上，從懷裏把身子已經有些僵硬了的狐貍抱了出來，帶着止不住的顫音小聲開口道：“求您……求您救救月娘。”

仲道南低頭看着張仲長手中捧着的狐貍良久，道：“她受傷太過嚴重了。”

張仲長的頭一暈，連近在眼前的仲道南都要看不清了，但他還是顫顫巍巍的帶着一點兒希冀的問：“那……那沒有……辦法了嗎？”

問完這句，仲道南沒有開口，只是盯着他看。張仲長心中的絕望越來越深，他忍不住扭頭看向來到仲道南身邊的小石頭，然而心軟的小石頭卻沒有開口。

雖然小石頭的心裏，是希望王月娘和張仲長都可以好好的，但是他卻不會因此去強求阿南。

不論是救或者不救，又或者能不能救，這些全都取決于阿南自己的想法，小石頭不會對此多加幹涉，因為他知道，阿南會有自己的理由，而他永遠都是站在阿南這邊的。

張仲長見小石頭沒有回應他，仲道南也不做聲，整個人的心裏都被一種巨大的悲傷充斥。他幾乎想要立刻死去，就這麽随着月娘一同去了陰曹地府才好。

他連眼前之人都已經看不清楚，只能夠感覺到懷中的月娘。

就在他心中的悲痛洶湧而出的時候，終于聽見仲道南說：“暫且休息一會，你的月娘還活着。”

說完這些，仲道南輕揮衣袖，張仲長直接倒在了地上，立時陷入了沉睡。可就算是睡着了，手裏依舊穩穩抱着那只看起來好似血肉模糊的狐貍。

那真的不是一只多麽好看的狐貍，紅棕色的皮毛上面全都是黏膩的血液，四肢和腹部除了血液之外還有許多幹涸的灰塵凝固在上面。尾巴看起來也是一點兒都不蓬松可愛，好似只有細細的一根。

它就跟死掉了一樣，僵硬着身體躺在那裏。

而張仲長能夠認出這樣的一只狐貍，也是極為難得了。

小石頭看了看地上的張仲長還有他手中抱着的那只狐貍，揪着仲道南的衣袖，他将頭靠在仲道南的胳膊上，小聲的問：“……還活着嗎？”

仲道南知道小石頭問的是變作狐貍的王月娘，他擡手将小石頭摟在懷中，輕輕低語：“還活着。”

小石頭順勢抱住仲道南的腰，把頭靠在仲道南的懷裏，輕輕嘆了口氣，将臉埋在仲道南的胸口，“還活着就好……”

還活着，就能夠有希望。

仲道南輕輕拍了拍小石頭的後背，另外一只手在張仲長和狐貍身上虛虛一點，他們兩個邊消失了蹤影。

小石頭轉頭一看，眼中帶有一些疑惑的擡頭望向仲道南，仲道南直接将他抱了起來：“不用擔心，他們現在很好，我只是用了一些障眼法将他們安置了下來。”

“阿南你真善良。”小石頭抱着仲道南的脖子，小聲的說。

被小石頭誇了一句的仲道南面上露出一絲有些奇異的笑，這個笑中涵蓋的東西太多，他搖了搖頭，“不，我一點都不善良。”

如果不是這個世界上還有着小石頭，即使是重活一次，仲道南完全可以肯定，自己唯一會做的事情，便是再一次的毀掉整個修真界，也許這一次會做的更加可怕也說不定。

他的善良，只是因為有小石頭而已。

因為小石頭希望有情人終成眷屬，因為小石頭喜歡美好的東西，因為張仲長和王月娘兩個人，完全沒有辦法傷害他的小石頭。

不然……

不論那兩個人再如何相愛，他都會殺了那兩個人，而不是救他們。

一切都只是因為這裏有小石頭而已。

小石頭突然擡起手來，捏住了仲道南的面頰，将仲道南臉上的笑容扯得稍微變了形。

他并沒有用什麽力氣，所以仲道南也不覺得疼，只是睜着眼睛，就着窗外的月光看着小石頭，安安靜靜的溫柔的看着他的小石頭。

小石頭松開手，又點了點仲道南的面頰，面上有些窘迫，剛才的行為完全就是身體快于思維，就像是直覺似的，那麽感覺到了，伸手就做了，他以前還沒有捏過阿南的臉呢，不過……不過阿南的臉捏着感覺好舒服啊～心裏的思緒忍不住跑偏了一下，小石頭還是解釋道：“我不喜歡阿南剛才的笑容。”

仲道南的眼中染上溫柔，“嗯，那就不那樣笑了。”

小石頭高興了。

高興的小石頭被阿南的溫柔所包圍，在阿南的面頰上一邊親了一下，“剛才有捏疼嗎？”

“不疼。”

小石頭抿了抿嘴巴，又問了一句，“真的不疼嗎？”

把小石頭抱到了床邊的仲道南一頓，想了想說：“……其實有點疼。”

小石頭立刻接話，“那我給你親親就不疼啦～”說着，開開心心的親了過去。

親親的“游戲”，大概這輩子都能夠讓仲道南和小石頭樂此不疲。于是平日裏在他人眼中格外有氣質又有威嚴，讓人不敢冒犯的仲道南被親了之後，接着說：“感覺還是有些疼。”

“啊，那就繼續多親幾下～”

于是仲道南又獲得了啾啾兩枚。

于是兩人這樣親着親着，便到了床上，愈發纏綿起來，帶到許久，房間裏的聲音停止後，已經迷迷糊糊的小石頭問：“阿南……那個王月娘真的是狐貍精嗎？”

仲道南将小石頭摟進自己的懷中，看着他蜷縮着身體往自己的懷裏縮，用指尖捋着小石頭的鬓角發絲，柔聲道：“她不是狐貍精。”

小石頭有些疑惑：“如果她不是狐貍的話，為什麽會變成狐貍呢？”

“這個世界有很大，我們所能夠觸碰到的，只是邊緣一角而已。有許許多多神奇的道法、寶器，我們也只能夠知其一二。動物既然能夠變成人，人自然也是能夠變成動物的。”

“不是變成妖精？”小石頭抓住了重點。

“她如今只是被變成了狐貍而已，卻不是變成了狐貍精。”若是變成了狐貍精，可不會這般凄慘了。

小石頭趴在仲道南的懷中，蹭了蹭他的胸膛，迷迷糊糊的說：“好可怕啊。”

說完這些話，小石頭不再言語，沒多久，仲道南便聽見了他規律的呼吸聲，小石頭睡着了。仲道南将小石頭摟在自己的懷中，将被子往上拉了拉。

現在更深露重，若是不蓋好被子，等到明日裏病了可就要難受了。

只是小石頭睡着了，仲道南的眼睛卻沒有合上。

正如同他所說的那樣，這個世界太大了，我們并不能夠盡知所有。有一些事情，也是仲道南有着上輩子的見識才能夠知道的。

比如說，如今的王月娘确實不是妖精，只是被從人變成了一個動物而已。

但是如今萦繞在王月娘身上的怨氣太重，重到了超過普通人的程度。若再往下發展下去，王月娘不是被這股怨氣吞蝕死亡，便是從人變成活着的妖魅了。

妖能夠變成人，人自然也是可以變成妖的。

那些生魂離體化為鬼魅害人的事情，早已經屢見不鮮了。

而他之前之所以會長久的沉默，便是在思考這個問題，到底是救還是不救，若是救的話，又該如何？

第二天張仲長醒來的時候，睜開眼睛就看見了一個搖搖晃晃的身影，手裏抱着一個木盆往房間裏走來。

那個身影并不算高，長得也不壯實，走路的時候，那兩只腳還有一些吃不上力的樣子，極為虛浮。再加上前面抱着那麽大一個裝了水的木盆，光是讓人看着就替他捏把冷汗，生怕這個少年會一個不小心就摔在地上。

特別是門的位置門檻還比較高，若是一個不小心……

張仲長看着那個抱着木盆的少年走到了門跟前，整個人都屏住了呼吸，就怕自己一開口驚了人，害的人家直接摔到了地上。

好在那個抱着盆的少年，雖然看着讓人擔憂，可動作卻極為謹慎小心，到了門的跟前，也是一步一步緩緩的誇過門檻，并沒有出現被絆倒的情況。

看着那個少年進了屋，張仲長才松了口氣往少年的臉看去。

這一看，就認出了小石頭。

“小石頭？”張仲長從床上坐了起來就想要下床去接那木盆，結果他自己兩只腳還沒有站到地上，就虛弱的倒了回去。

小石頭把木盆放好，扭頭對着張仲長露出一個有些害羞的笑容，“張公子你醒啦。”

坐在房間另外一邊的仲道南開口：“你現在非常虛弱，還是多休息為好。”

直到仲道南開口說話，張仲長才發現房間裏原來還有另外一個人。

不過他看了一眼仲道南後，還是與小石頭說：“你的腿腳不太方便，還是不要做這些事情的好。”若是小石頭摔了，不說确實讓人覺得心疼，仲道南這位看起來就非常不好惹的人，只怕會發火。雖然沒有見到過仲道南發火，但張仲長直覺的不想看見。

“這是我想做的啦～”小石頭開開心心的來到仲道南身邊，在仲道南擡手撫摸他的鬓角時，面上的笑容愈發柔軟幸福，“這些水是給你和王姑娘用的哦。”能夠幫上忙的小石頭可開心啦。

王姑娘……

月娘！

月娘在哪裏？！

自從醒來開始一直覺得自己的思緒煩亂，好似忘記了什麽重要之人的張仲長終于想了起來昨天到底發生了什麽。而小石頭看見他這般模樣，也終于放了心。

“王姑娘就在你的身旁啊。”小石頭開口提醒。

身旁？

張仲長轉身，然後就看見一身規整躺在內側的王月娘。

還是那張讓他熟悉的容顏，并非狐貍的模樣。

張仲長看着躺在那裏的王月娘，整個人都有些癡了，好似害怕眼前只是一場夢一般，若是夢醒了該要怎麽辦？

小石頭的面上挂着小小的笑容戳了戳仲道南的胳膊，仲道南會意，帶着小石頭離開了房間。

走出房間後，小石頭深吸一口氣，又吐了出來，感覺整個石頭都變得神清氣爽起來，“真好，張公子沒有忘記王姑娘。”

距離張仲長帶着變作狐貍的王月娘出現在客棧，已經過去了七日的時間。

在這七日之中發生了不少事情。

不說外面的那位仙人還有仙緣城如何，這邊的仲道南倒是在旁邊又開了一個房間，使了些法術，凡人無法發現什麽不對的地方，就這麽讓張仲長和王月娘住了進去。

之後便是幫助王月娘重新恢複人生的事情了。

修真之人的法術中有許多障眼法，可以迷惑人們的眼睛。但是發生在王月娘身上的事情，已經超過了障眼法的範疇。

這樣的法術即使是在修真界中也是極為難以見到，但是上輩子的仲道南卻是見過的。

因為當初在追殺他的人中，便有這樣的一個門派。他們可以收起身上的氣息，改變自身或者他人的形态。那些人為了追殺他，得到他手裏的東西，可謂是方法用盡。變成普通人接近他，化為鳥雀、草木停留在前方，甚至還有人變作小石頭的模樣企圖迷惑他。

修真界裏各家門派的人殺的多了，就算原本對那些門派的功法只是聽說一二，後來，仲道南也多少知道了些。

為了讓王月娘可以恢複原本的身體，自然需要一些非常手段。他在跟張仲長商量之後，張仲長毫不猶豫便答應了下來。

那是一個失敗便命喪黃泉，成功卻也有可能會忘記有所的法子，但是張仲長答應的毫不猶豫。

而結果……也是好的。

至于王月娘身上的怨氣……

若是有張仲長在的話，相信王月娘身上的怨氣終會消散。

仲道南和小石頭兩人離開了客棧，來到了外面的街道。

他們兩人在這裏住了些許時日，熱鬧的仙緣城也只在第一天來的時候見到過。

不過這麽些日子過去都沒有找到狐貍精，普通人們多少松懈了精神，路上能夠看見一些人了。

仲道南和小石頭兩個人慢悠悠的走在路上，倒也沒有多麽的惹人注目。

小石頭走在仲道南的跟前，在這樣有些安靜寥落的街道上，心裏頭卻很溫暖，感覺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跟阿南出來這樣散步了。

有一點點懷念以前還是石頭的時候，阿南每天早上帶着它出門遛彎的時候了。

不過……

小石頭擡眼偷偷看着目視前方的仲道南，內心中掙紮了一會，然後小心的，偷偷的，擡起手來握住了仲道南的指尖。

仲道南低頭垂眸看着自己被握住的指尖，微微彎了彎唇，将小石頭的手握在了手心裏。小石頭看着，忍不住笑了起來。

“阿南阿南，我們一會去哪裏啊？”

“我們去看看那位浮雲道人好不好？”

“嗯……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