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流言不是流雲(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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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見沒?”

“什麽?”傅恣楊像被刺了一下立馬地跟了一句。

“沒什麽,沒什麽。”徐凱推脫了一下,“就是陳壹梅的身材真好。”

周圍人的笑就像是打開啤酒蓋子那一瞬間迸濺出來的啤酒沫 ,帶着腥氣四濺,落在空氣縫隙裏,落在每個人的臉上。

傅恣楊竟然真的開始回味陳壹梅。

只可惜他和陳壹梅什麽都沒來得及。

他搓了搓手指竟然有些許的遺憾感。

陳壹梅的生活被流言攪得一團糟,要不是班裏同學明目張膽地嬉笑,她都忘記了自己此時的處境。

操場上的太陽太過于刺眼。

陳壹梅想起了小橘,她蹭了蹭準備去看小橘。

夏天的滾燙風浪,不肖片刻就把她的衣服吹幹了。

她感覺到皮膚上一陣又一陣的刺痛,這刺痛倒是有幾分警醒的感覺,時刻提點着她此時此刻的境遇是多麽的可笑可嘆。

小橘在她的腳邊撒嬌,天太熱了,陳壹梅覺得身上都是黏膩膩的,汗水直流。

小橘也熱,膩在陳壹梅旁邊等着陳壹梅給它扇風。

蔔星陳打着電話走到這裏就看到了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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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陳壹梅他們班的專業課老師,蔔星陳對陳壹梅的印象是十分單薄的,陳壹梅坐最後排最角落的位置,上課也不怎麽擡頭,要不是她考試的時候這門成績滿分,他根本想不起來有着這樣的一個學生。

也是因為是自己最出色的學生的,所以上課的時候就多注意了些。

但也難免,他也聽到了那個被瘋傳的戲劇一般的故事。

孤僻、乖戾、敏感、拘謹。

蔔星陳在心裏總結陳壹梅的性格。

不知道怎麽回事,他就想起了自己高中時候的同桌。

那野貓一樣的眸子也會像陳壹梅一樣時刻處于一種受驚的狀态。

在他沒當老師之前,這樣的女孩是他最讨厭的類型,他喜歡那種可以在酒吧裏和他對瓶吹的女孩,概括一下,就是他喜歡像野馬一樣的女孩,喜歡征服;而陳壹梅沒有這種刺激感。

對着自己的女學生這麽想的确不太好,但是現在的流言走向會下意識地把人們對于她的目光聚焦在感情的問題

就像是黑色襯衣上的磚紅色84痕跡。

很難不讓人們的目光聚焦。

這條路被樹林掩映,雖是正午,日光正濃,但卻并不刺眼。

蔔星陳再擡眼就看到了陳壹梅抱起那個小橘貓和它碰鼻子。

橘貓伸出舌頭舔她的鼻尖,蔔星陳的角度剛好看到陳壹梅的側臉,看到她彎如月牙的眼睛,看到她泛着光影的臉頰,看到她在日光下油亮的黑色發絲。

宋杭之站在蔔星陳身後沒有說話。

蔔星陳回頭的時候被吓了一跳。

“你什麽時候來的?”

“剛剛。”

陳壹梅已經走遠,小橘在一旁的草叢裏撲蝴蝶,蹦來蹦去的,十分調皮。

蔔星陳走到宋杭之面前 ,看着他說道:“喜歡貓?”

“貓毛過敏。”宋杭之說着還打了個噴嚏。

陳壹梅胸的位置被燙了個巨大的水泡,不能穿內衣,穿衣服磨到也會疼,這疼一下一下的,從胸脯的位置向裏蔓延,直直的蔓延到心髒的位置。

陳壹梅是在自己被燙傷兩個星期後才聽到新的關于她的流言的。

她平日沒穿過什麽緊身的衣服,全是寬松的運動衣。

所以傳出她“私下裏玩得很開”什麽的傳言的時候,她的手抖動得無法停止,半天緩過來,在一個七月流火的季節,她渾身發冷。

陳壹梅放下手中的書,可能聲音大些,班裏的人的目光立刻追過來,對着她上下打量。

陳壹梅覺得此刻的目光就像是一把把的利劍一樣。

理由呢?

她自己都找不到理由。

因為傅恣楊嗎?

就算是她真的喜歡傅恣楊,就算是她不顧傅恣楊有女朋友還貼上去表白,就算是她癞蛤蟆想吃天鵝肉……

可是這場鬧劇,已經快半年之久了,為什麽愈演愈烈,不曾消弭。

陳壹梅不懂。

她不懂他們哪裏來的證據佐證她“私下裏玩得很開”。

可是沒有用,她沒有勇氣沖到人前大喊:我不是,我沒有,你們拿出證據來。

陳壹梅精神恍惚,但是沒有哭。

她是在舍友的手機裏看到那張被傳瘋了的照片的。

看到照片的時候,她的眼睛澀得要死,一點淚都沒有,莫名地想笑。

于是就坐在宿舍冰涼的地上,趴在凳子上笑,笑着笑着眼淚就流了下來。

那作為她“玩得很開的”佐證的照片,竟然是她——

是她在酒店的一張圖片——

這圖片是大一那天夏天父親彌留之際在醫院旁邊的酒店拍的。

她自然是沒有錢訂酒店,那些日子她幾乎是不睡地守在父親的身旁。

父親年輕時候的礦山工友知道父親身體的問題,千裏迢迢地來看望,訂了一間酒店和自己的女兒住。

大多數人可能不太懂,和自己女兒出門來為什麽要訂一間房,其實理由很簡單,沒錢。

一個普通的沒錢的煤礦工人,在這樣的時代已經失業,為了自己兒子的婚姻花光了所有的積蓄,現在在城市裏擦玻璃。

他千裏迢迢地來看望已經是難以言說的情義。

他自然也是想訂一間兩床房,可惜這個小酒店環境破爛,根本沒有選擇的權利。

也許父親和女兒會尴尬吧,會不好意思吧,可是普通條件的人,沒有這麽多選擇的權利。

陳壹梅想,父親千裏迢迢地送她上學,也訂的一間酒店。

來的時候,是她和父親第一次坐飛機。

回去的時候,父親坐了20幾個小時硬座。

那天晚上,工友看着陳壹梅烏青的眼眶和陳壹梅說,“去酒店和小爽擠一擠休息休息吧。”

陳壹梅推脫不過,就在酒店休息了一晚上。

陽光落在她的眼睛上的時候,她從睡眠中醒來。

慢吞吞坐起來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解放感。

她的衣服好幾天都沒換,昨天晚上洗了就挂在衛生間晾着,因為睡覺她就只穿了一件白色的吊帶,吊帶隐隐約約地顯示着陳壹梅的身材。

頭發爛糟糟的,被子也滑下去。

小爽是一個很大咧的姑娘,走的中性炫酷潮流中二風,今年才初二,剪了個超級短的頭發,背着一個老舊相機每天拍拍拍。

她的衣服亂七八糟地丢了一地。

陳壹梅還在一種神游之中,忽地聽見一聲快門聲音。

擡起頭的時候嗎,她懵懂的眼剛好撞上鏡頭。

就是這樣的一張照片,可能巧合太多,也可能因素太多。

她記得那天中午的,陽光無比的好,天無比得藍。

但是有風,所以不熱,涼涼的。

父親那天中午離開。

過了好幾個月,一個人主動加她,是小爽,小爽把這張照片發給了她

不知道為什麽她看到那張照片的時候眼淚一瞬間就流了下來。

那窗外的陽光,剛好籠在她的身上 。

牆上的影子就像是緊緊抱住她的父親一樣。

如果他們再仔細看看這照片就會發現這個小酒店破敗的條件,看見它不擋光的破洞窗簾,看見它長着癌的牆壁。

可惜他們只會妄加揣測,人雲亦雲。

故事總比事實有趣。

那天。

陳壹梅剛好忙着交貧困申請的資料,發圖片的時候勾選多了一張。

發現的時候已經過了撤回的時機。

傅恣楊發了一個有些許色/情意味的表情,陳壹梅紅着臉解釋了幾句。

陳壹梅自然不會知道傅恣楊把這個照片放進了U盤名為“梅花花”的文件夾,也不會知道,這是傅恣楊唯一一張關于陳壹梅的圖片,更不會知道後來這個文件夾改名為“麥子卿卿”。

傅恣楊忘記了陳壹梅的這張照片。

忘記了U盤裏有很多不想被別人看見的照片。

也沒想到徐凱借走U盤後會出于好奇地點開“麥子卿卿”這個文件夾。

那天,他在書桌前和李子麥打視頻。

徐凱倏忽驚叫一聲,傅恣楊捶了他一拳。

“這這這是,這是陳壹梅!?”

傅恣楊掃了一眼,看出來了的确是陳壹梅,滿不在乎地“嗯”了一聲。

“你怎麽會有這樣的照片?”

傅恣楊随口一說:“她發我的。”

電話挂斷後,傅恣楊看着徐凱激動無比的四處和被人分享的時候,在心裏默默地補了一句:“她不小心發我的。”

事态的發展是他不曾想象的。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和陳壹梅就變成了陳壹梅無所不用其極地勾引他。

包括但不限于給他“發床照”。

他像是被割了舌的獻祭品,淹沒在巫師山呼海嘯的咒語聲中,不能開口言一字半字。

嗓子被塞了巨大的石塊。

眼睛被一根鋒利的針支起——他只能看着陳壹梅被丢石頭、丢雞蛋的樣子——阖眼睛的話,會被刺破眼皮,流出猩紅的血。

傅恣楊擡起頭就看見李子麥穿着綠色的裙子撐着傘在教學樓下等自己,風卷起她的頭發。

她太過于美麗,就連風吹動發絲的弧度都是美的。

要是陳壹梅的話,那只會是像蘑菇一樣的爆炸起來。

她太過于優秀,和她在一起幾乎可以滿足他所有的虛榮與驕傲。

她會在自己的面前低頭,她熱情洋溢,說句實話,其實是他高攀了。

這樣才叫校園愛情啊。

不是他負心,亦不是他無情。

李子麥和陳壹梅從來都不是選擇題。

陳壹梅從走廊地過道間穿行,很碰巧的傅恣楊他們一行人路過。

不知道是誰在她的身後,狠狠地推了她一下,她一下子磕倒,如過街人人喊打的老鼠一樣磕跪在傅恣楊的腳旁。

周圍的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刺耳的尖叫。

陳壹梅低頭看着傅恣楊的鞋尖,突然想起那天他狠狠踹開小橘的樣子。

周圍的聲音到了她的耳朵裏就變成了山呼海嘯一般的咒語。

她腿很疼,疼得她龇着牙,眼睛很幹,想哭卻沒有淚水。

如果,她說是放在以前的話,她肯定會立刻從地上站起來,低着頭落荒而逃。

但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天她充滿了勇氣。

她慢慢地從地上站起來。

整理自己的衣服,整理自己的頭發。

好久沒有這麽近地看傅恣楊了。

陳壹梅在心裏想。

傅恣楊動了動,可能是感覺到了尴尬準備走。

卻突然聽到陳壹梅的聲音。

很大聲的,很大聲的,周圍所有人都聽到這個小小的女孩對着這個比她高許多的男生喊道:“傅恣楊,請你向我道歉。”

“請你向我道歉。”

為你把我的手繩給李子麥道歉;為你在衆人面前憑空捏造道歉;為你把我的照片傳出去道歉;為你對朋友的默許縱容道歉……

傅恣楊的表情變得很扭曲。

他回到,“你就像一個狗皮膏藥。”

“道歉。”

道歉的話,我不和他們說是你先向我表白的。

道歉的話,我再也不會想起來這些事情。

道歉,為你的默許縱容道歉,為你的遺棄道歉。

陳壹梅自然沒聽見那句道歉,她卻聽見了另一句話,是傅恣楊靠近很小聲說的——

他說,“兩年了。”

從大一秋到大二的夏。

兩年了,沒有一句我願意。

我沒有對不起你吧。

陳壹梅。

沒有。

陳壹梅在心裏回。

原來已經兩年之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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