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直到萬元從屋子裏出去,許缙雲還盯着虛掩着的房門許久,從堂屋傳來響動後,他才漸漸回過神。
水汽透過的衣裳,濕軟的觸感滲入了皮膚,許缙雲猶豫了一陣,擡起僵硬的雙手,手指有些不聽使喚,連解開紐扣這麽小的事情,他都做得不是那麽的容易。
單薄的衣裳下是幹癟的身體,許缙雲不願面對自己的身體,他死死地盯着澡盆裏,險些被熱氣熏紅了眼睛,酸澀的感覺讓他不住地眨動着雙眼。
澡盆夠大,只是有些矮,旁人一腳就能踏進去,對于許缙雲而言比登天還難。
他想找一個能使上力的地方,雙手撐着輪椅扶手,掙紮着想要起身,輪椅并不是很穩,他剛用力,輪椅往後一滑,他整個人朝前撲去,慌亂中打翻了澡盆,洗澡水濺他一臉不說,還嗆進了鼻腔裏。
“咳咳……”
從屋裏傳來打翻東西的響動和許缙雲的咳嗽聲,萬元趕緊放下手裏的水壺,一把推開房門,“許缙雲!”
水灑了一地,水盆翻了,輪椅也倒了,許缙雲光着身子,背對着自己坐在地上。
萬元一直都覺得許缙雲太瘦了,原有衣服擋着,還看不大真切,現下能看個清清楚楚,許缙雲佝偻着後背,脊椎骨尖銳得像是能刺穿皮膚,每咳嗽一下,那不堪重負的脊椎骨都像是會被震斷。
萬元兩步上前,想要把人抱起來,手指剛觸碰到許缙雲的手臂,許缙雲飛快收回胳膊,別着臉不看他,拒絕道:“我沒事……我自己來……”
如今這天兒,也就地裏幹活的漢子能受得住赤身裸體的,許缙雲身子夠單薄,洗澡水濺到他身上後很快就涼了,他胳膊上已經起了一層雞皮疙瘩,讓他慢慢吞吞地坐回澡盆裏,人肯定給凍壞。
這回萬元沒由着許缙雲的性子,彎腰強行将人抱起來,許缙雲大驚失色,雙手緊緊拽住了萬元的衣服,“萬元!”
呵斥聲也不過是虛張聲勢的,沒起到任何威懾作用,萬元把人放到了床上,打算重新倒一盆水進來,他想收回胳膊,手從許缙雲大腿下抽出來時,像是碰到了什麽東西。
萬元彎着腰沒有起身,擡眼看着許缙雲的臉,許缙雲咬着牙根,腮幫子都繃緊了,手指還扣在自己衣裳上。
“你出去吧,我自己來……”許缙雲不願和萬元對視,閉上眼睛,說這話時竟然帶着一絲央求的意味。
萬元把他按倒在床上翻個身,從屁股到小腿,是大大小小的褥瘡。
這一刻,許缙雲繃緊的神經徹底扯斷,最後體面也蕩然無存,他像是一灘爛泥般趴在床上,只有肩膀還在微微顫抖。
許缙雲重哆嗦着重複自己的話,腔調走音得不像樣子,“你出去,我自己來……”
“你怎麽自己來?”萬元丢下一句話,起身去了堂屋,将水壺和小火爐拿了進來,重新兌好了洗澡水,走到床邊,再次把人抱起,放到了澡盆裏。
他是個粗人,做事沒輕沒重的,頭一次覺得有力沒地方使,還是對着個男人,他生怕……他生怕他一用力,許缙雲這小身板就會被折斷。
就許缙雲如今的情況,身邊必須得留人,萬元沒有刻意提起許缙雲身上的褥瘡,把毛巾打濕後蓋到了他後背上,加上有火爐烘着應該不會冷,這回一定要好好給許缙雲搓個澡。
沾了水的頭發後成了一條條的,萬元把洗發膏拿出來,掌心裏掬了一碰水,将洗發膏打濕,“這可是我買給我姐用的,你別不識好歹。”
他怕許缙雲會掙紮,所以先下了緊箍咒,好在許缙雲耷拉着腦袋,并沒有太多抗拒。
洗頭發的水順着許缙雲的額頭往下流,許缙雲慌忙閉上眼睛,可洗發膏還是進了眼睛,火辣辣的,給他眼淚都嗆出來,眼淚混着水兒滴進了澡盆裏。
萬元肯定是瞧見了,但是他什麽都沒說,為了自己的尊嚴,他故作随性自然,“洗完頭,給你好好搓搓。”
那雙不算細膩的大手在許缙雲頭頂揉搓着,揉搓得發熱發燙,就像是一潭死水被攪動翻湧,又像是岸上的死魚開始咕嚕咕嚕地吐泡沫。
洗完頭,萬元拿毛巾給許缙雲好好擦了幾遍,直到發梢不再滴水。
“等會兒再給你剪個頭發,明天就正月,再不剪就來不及了,我那尿壺就給你用了,我夜裏起夜就偷不了懶了。”
許缙雲僵硬得像是一塊石頭,他沒有說話,只是安靜地聽着。
萬元也不需要他回答什麽,擦完頭發後,把他把從澡盆裏抱了出來,換上幹淨的熱水後,又給他搓後背。
他覺得萬元的動作很輕,像是怕把他給弄疼了,清澈的洗澡水再次變得渾濁,萬元不厭其煩,繼續幫他換水。
許缙雲沒有刻意去數是第幾次,他被熱水蒸得暈乎乎的,腦子有些發脹,身體卻無比輕松,洗掉不只是他身上的污濁,還有壓在他心頭的怨念。
再一次換了清水後,許缙雲主動揉搓着自己的雙腿,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他那雙不能動彈的雙腳,居然會覺得有點燙。
萬元把許缙雲擦幹淨,抱回到床上,他只把上衣遞給許缙雲。
這是萬元的衣裳,要不是剛洗過澡,許缙雲怕給他弄髒了,他自己套上衣服,萬元卻遲遲不肯把褲子給他。
萬元默不作聲地出了屋子,還是他姐想得周到,還讓他帶上了藥膏。
“先擦藥。”
許缙雲垂着腦袋,先套上了底褲,随後動作有些遲緩地趴到了床上。
褥瘡一般都長在沒法動彈的老人身上,可許缙雲還這麽年輕,明明該是一條鮮活的生命。
萬元在心裏嘆了口氣,小心翼翼地給許缙雲上藥,“回頭你自己上藥,每天都得擦,別老是坐着……”
要求一個癱子不坐着,簡直強人所難,萬元停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實在不行你躺床上,躺久了你挪挪地方,等瘡好了你再下地來,這又不是好不了的東西,很快就能好的。”
也不知道許缙雲腿是個什麽情況,萬元不敢提,腿好不了的話,褥瘡肯定能好,只要許缙雲自己想好。
等擦完藥,在萬元的幫助下,許缙雲穿上了褲子和鞋襪,板板正正的一個人,身上還有洗發膏和皂角的味道,就是那頭發有點礙事。
輪椅剛被萬元刷了,現在放到院子裏吹幹,沒了輪椅,許缙雲等于失去了雙腿,總不能坐在床上剪頭發,萬元一拍大腿,把人抱到了院子裏,坐在板凳上。
“你要坐不穩就扶着我,但你別亂動彈,我頭發都是我姐給剪的,我手藝可不行,你要亂動,回頭給剪壞了,我可不負責啊。”
萬元帶來的東西不少,又拿出瓷碗和布,把瓷碗往許缙雲頭上一蓋,布這麽一圍,舉着剪子就想上手。
許缙雲本能地縮了一下脖子,他擡着眼去看頭頂的瓷碗,先看到的時候萬元哆哆嗦嗦的手。
“你別動!你把眼睛閉上。”
剛洗澡還反抗一下許缙雲,這個時候無比的順從,居然一動不動,絲毫不擔心萬元剪壞他的頭發。
萬元想比着瓷碗剪的,可他怎麽比畫都覺得不順手,許缙雲不在乎,他還有點舍不得了,萬一剪得跟狗啃似的,那不白瞎了許缙雲這張漂亮臉蛋兒嗎?
“随便剪吧。”許缙雲倒是大方。
話音剛落,一道熟悉的女聲打斷了萬元的動作,“萬元?”
萬元聞聲回頭,是他姐站在院外在喊他,看到萬玲的瞬間,萬元松了口氣,“我姐來了!讓她給你剪!”
萬元拿着那麽多東西來許缙雲家,萬玲多少有點不放心,不是不放心自家弟弟的善心,是因為對許缙雲這個人不太了解,怕萬元一頭熱,萬一人家不領情,還弄個不愉快,思索再三,她決定來看看。
剛走到院外,便看到許缙雲攀着萬元的腰,一臉無辜地坐在板凳上,任由萬元在他腦袋上折騰。
萬玲沒有弟弟那麽自來熟,沒人許缙雲的點頭,她猶豫着沒有進院,萬元等不及了,上前将她拽了進去,順手給她手裏塞了把剪子。
“姐,你來。”
“啊?”萬玲捏着剪子,無措地看向許缙雲,許缙雲竟然破天荒地沒有任何意見。
她先前見過許缙雲看別人的眼神,和自己對視的時候,眼睛裏空空的,像是丢了魂兒,在看那些搗蛋的小娃子時,他眼裏恨意恨不得能從他們身上剜下一坨肉來。
此時的許缙雲居然有些乖巧聽從萬元的安排,居然能從這個死氣沉沉的青年臉上看到其他的表情。
萬玲揭下許缙雲頭上的碗,兩指夾住稍長的一邊修剪起來。
男孩頭發一長就顯得邋遢,即便再怎麽好看,也不夠利索,碎發簌簌往下落,許缙雲的眉眼耳朵都露了出來,剛洗過澡的他也幹幹淨淨的,人一下子精神了不少。
萬玲拍了拍手上的碎發,習慣性找到掃帚把地上清掃一下,“好了。”
“還得是我姐的手藝。”萬元幫許缙雲解開圍布,見許缙雲臉上還有頭發,伸手去就摸,手指觸碰到許缙雲的臉頰,這病秧子瘦得一把骨頭了,給他搓澡都有點硌手,臉蛋倒是挺軟的。
指尖一掃,碎發直接掉進了許缙雲眼睛裏,眼睛難受得厲害,他忙用手背去肉,碎發沒揉出來,眼眶先紅了。
萬元捏着許缙雲的手腕,“我看看。”
他托着許缙雲的臉頰,沖眼睛輕輕吹氣,那眼淚順着許缙雲的眼角就流了下來,貼着他的拇指流到了掌心。
怪可憐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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