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命理

蒼涼古道,一座簡陋的茅草屋掩映林間,臨近山道的駝柏樹上挂着一方竹簾,上寫“茶”,日曬雨淋,字跡斑駁模糊。

這是未陽鎮幾十個村落通往集鎮唯一條山道,前後十裏鮮有人家,來往人群大多會在這間破落茶肆歇歇腳,喝碗熱氣騰騰的烏龍茶,暖和又解乏,同時和相熟的侃上兩句,實在惬意。

幾個挑夫正呼哧呼哧喝着,崎岖山路上急匆匆走來一個穿着染藍布短褂的老婦,灰白的頭發梳的緊貼光整,在腦後挽了一個髻子用黑布網罩住,用一只銀釵髻住。有人認出,喊道:“梅姑,你荏急着幹啥呢,來這邊坐喝碗熱茶歇歇腳。”說着将旁邊的長凳讓出一截。

茶鋪老漢手腳麻利擺上大號粗塘碗,一手提着長嘴吹壺斟了滿滿一碗。

梅姑一邊笑着,一邊拐身快步走來,順勢坐下,小小抿了一口潤潤喉。這才說道:“能不急嘛,那瞿童生硬要我在今天去把他大女兒的命理給改一下,說有個游方道士說的,今天正是日子,錯過改命就不靈驗了。”

鄉野多靈異,最是信命,梅姑一句話就把周圍人的念頭給吊起來了。

“你是說老槐村的那個瞿童生?不是去年年底才新納了一房小妾麽,怎麽現在關乎他大女兒了?”

“嘿嘿,那瞿童生也是豔福不淺吶,那大娘子就是一個幹活的好把式,每年養的豬娃雞崽就夠他的束修,還有盈餘幫丈夫納妾呢,足見賢惠持家,溫良寬厚呀。”說着,眼裏充滿豔羨。

有人連連附和:“是呀,娶妻當如此當如此呀。”學着童生的書卷氣,讓旁人又是一陣哄笑。

衆人才想起梅姑的話,急急問道:“對了,這怎麽跟他的大女兒扯上關系了?還要修改命理?”

另一個附和說道:“是呀,這命理可不是那麽随意可以修改的,弄得不好不僅沒效用,還害了娃一生哩。”

“一個女娃子家家的,有啥害不害的,到最後還不是便宜了別人家……”一個甕聲甕氣的聲音接岔,這裏大多青壯男子家,深覺有理,又是恩哦聲一片。

一個幹瘦黝黑的挑夫扣碗湊到嘴邊吸溜一口,自得在在的樣子,故作玄虛說道:“嘿,他們家拿大女兒命理是該改改了,荏小的年紀,那眼睛便水窪窪的,桀骜着呢……”

有人不同意,“我看那娃子就懂事的很,經常見她打豬草啥的……”

挑夫輕嗤一聲,“嘿,這你們就不知道了吧……”

衆人立馬把目光聚到他身上,挑夫很滿意,說道:“你們看吶,那大娘子和瞿童生成親六載,一連兩胎都是女娃,這次便是老太婆做主納一房妾,聽說那小娘子前些日子已經有孕相了,老太婆怕這次又生的是女娃,便專門到四十裏外的普方寺問卦,便說那個大女兒有克弟兄之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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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衆人了然。

好事者又把目光落到正慢悠悠喝着熱茶的梅姑身上求證,梅姑喝下半碗熱茶,心中頓時暖和,掃了眼剛才賣弄內幕消息的挑夫,故作高深說道:“命理的事情玄之又玄,命裏有時終須有命裏無時莫強求,改命亦要信命。”

衆人聽的雲裏霧裏,對梅姑的命理測算之能又添幾分敬仰之意,梅姑喝完茶,起身說道:“好了,還有近二十裏地呢,你們慢慢歇着,我先走了。翁老哥,我把茶錢放桌子上了哈。”

翁老哥就是茶肆老板,聽聞連忙走過來,“梅姑這就見外了,快快別拿,這是翁老兒請您喝的。”

梅姑客套兩句,把手揣回斜襟裏腰口袋子,打聲招呼,挎上藍布包快步走出茶肆。

剛走到外面,迎面遇上一個拉着板車穿着補丁粗麻布短褂的中年人,梅姑說道:“這是杏花溝的陳家老二吧?”

漢子憨厚笑道,擡頭看着來人,摸摸腦袋:“是哩……”

梅姑爽朗笑道:“大兄弟這是要回家了吧,我能搭個順風車麽?”

漢子還在想對方是誰,怎麽認得自己的,還沒來得及搭話,茶肆裏有聲音傳出:“二憨子,那是天雲山的梅姑呀,以前你小的時候驚風了還是梅姑給你治好的啦……”

二憨子回過神連忙躬身“梅姑,你要去我們那裏,快坐上來,我拉你去。”

梅姑笑道:“看你跑累的,先喝碗熱茶吧,我就在外面等你。”

二憨子果真應諾一聲,跑進去端起翁老頭的茶咕咚咕咚灌了一氣,拿出一個銅子兒【注一】丢在桌子上便跑出來。

到岔路口,老槐村還在杏花溝裏邊,二憨子執意要把梅姑送進去,後者從懷裏摸出一個銅子兒塞給他,“好了好了,多謝陳家老二了,多虧了你,要不然天黑我也走不到這兒,現在趕過去正好。”

……

胸腔傳來灼燒般脹痛,猶如瀕死般壓抑窒息,不是已經死了嗎?意念逐漸恢複,瀕死的恐懼無限放大,不是一死百了嗎,為什麽這樣的痛苦會無限持續?看來死也不如傳聞中那麽輕松呢。

周圍傳來嘈雜的人聲,呼吸扯着肺部撕裂般疼痛,身體本能痙攣,劇烈喘息,猛地咳出一大灘腥臭的水漬。水漬侵入鼻腔,引發連串的咳嗽。

聲音漸漸清晰,有人喊道:“活啦活啦……”

“啧啧,真是命大呀,眼看着都冷透了硬是喘過氣來了……”

“唉,這不知又是奪了誰的運勢呢……”

“元泥鳅你就少說兩句……”

“好啦好啦,紅薯都埋在地裏,等霜降了不知凍爛多少,明年的口糧還指望着它呢,得趕緊弄回去……”

人群漸漸散去,意識完全恢複,小花本能地伸手往頸脖上抓去,一把泥沼……沒有麻繩……我,我活過來了……

小花爬在地上将肚子裏的髒水嘔出來,爛抹布一樣的衣裳黏在身上,瑟瑟秋風一吹,凍得直哆嗦。盡管身體還很難受,盡管身上衣衫褴褛,盡管這幹木材一樣的小身板頂多不超過四歲,但是小花心中歡喜的難以言表。

小花,五歲,堰塘,落水……這一連串的信息竟如此熟悉。記得以前父母常提起自己小時候落水的事情,也是這般大的年紀,也是這樣污濁腥臭的堰塘……只不過那一天的記憶十分模糊,這樣仔細思索一通,竟然有種無與倫比的親切……

小花想到莫非自己重生了?巨大的喜悅将小花籠罩。

小花,對了,自己正是叫這個名字,這個跟了自己一輩子的名字。全村的女娃子全是花啊草的名字,有的甚至連取名也省了,反正長大後嫁人了便随夫姓,某某氏就行了。即便沒那麽好運氣嫁人,賣作丫頭婢女的,也是由主家随興阿貓阿狗叫就行了,所以女娃子有沒有名字都無所謂的。

想到自己失敗的人生,親情,友情,愛情,那麽珍惜,那麽珍視,最後卻成為禁锢自己的層層枷鎖。生養之恩大于天,以親恩挾持,窮其所有也無法償還,那麽就把命拿去吧……

命已經拿去了,而這次,卻是上天給自己再來一次的機會,所以,這次,只為自己好好地活一次。

重生而來,一切都還來得及……

意識恢複,意念歸體,記憶複蘇,小花确認這一切都是真的,是真的重生了。是上天垂憐,給了她再來一次的機會,補足她缺憾的上世。

好冷,好疲憊……小花下意識低頭看向自己的雙手……枯瘦如同雞爪一樣的小手糊滿了腥臭的淤泥,而身上挂着撕成縷縷的粗麻布衣裳,已經看不出領袖,只是勉強挂在身上,再加上落水後渾身濕透,和着淤泥黏在了身上,被冷風一吹,直冷到骨子去了。

小花掙紮着想爬坐起來,大概身體還沒有完全适應協調,一歪,又癱倒在地。

不,不能輕易放棄,好難得的重生機會決不能就此妥協。

努力适應身體協調能力,猛地側身,撐着枯草斜坡翻坐起來,左手傳來一陣尖銳的刺痛。擡起一看,手心地方被尖銳石塊鉻出一個深深的凹印,差點就戳破了,右手輕輕将印子柔平,一絲絲熱量從手心傳來,讓身體感覺不少溫暖。

小花搖搖晃晃站起來,正要辨認自己所在方位,堰塘旁邊的枯草旁邊猛地傳來一聲驚恐的尖叫聲,“啊——詐屍啦。”

小花眉頭皺起,搖晃着身子朝聲音來源地方挪去,一個穿着開裆褲的四五歲小屁孩吓得爬在地上,“啊,小花,你你真的沒死?”

如果沒記錯的話自己意識剛剛歸體的時候就聽到旁邊人聲嘈雜,有人說“活過來”的話,這個小娃子為什麽還如此驚異?說道:“你咋說我死了呢?”聲音如同砂紙磨過一樣粗嘎低沉,同時喉嚨傳來一陣陣被火燒烤着的鈍痛。

小娃子驚魂稍定,有些懼怕地看着小花,身體不斷往後撐。小花畢竟重生而來,小娃子的表情哪裏逃得過她的眼睛,她說道:“狗蛋你說,為什麽說我詐屍?莫非你見過有人詐屍?”這個名字幾乎是脫口而出的,看來這純粹就是存在本體的潛意識中的信息。

狗蛋被小花的樣子吓的哇哇大哭,“小花姐姐,我我不是有意的,他們說你是克星,克兄弟,要用陳年塘水以毒攻毒……”平時都是喊花娃子的,這一急,直接喊姐姐了。

“沉塘?以毒攻毒?是誰把我沉塘,又是誰把我救起來的?”小花被這個信息驚呆了,難道自己前世小時候的那次落水還另有隐情?

狗蛋眨巴淚眼望着她,還心有餘悸的樣子,結結巴巴的說道:“這,這…不是你自己跳進去的嗎?是下溝的培叔把你撈起來的,都以為你死了呢,沒想到活過來了,這兩天正是挖紅薯時節,見你醒了就都忙去了。”

【注一】銅子兒:本文為古代架空壞境,文中以後所有的交易貨幣都以銅子兒(銅板、文、子)計算。

一兩銀子=一千銅子兒,一兩金子=十兩銀子。

一銅子兒相當于現代一元錢,所有的物價也與現代的物價計算相持平,只是對于某些特別匮乏的生活和戰略性物資,比如鹽,鐵,牲口等等價格會略微提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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