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殿裏的人趕緊替她收拾起來,要小住,又不帶過多的人随行,衣裳和首飾須得準備好。

阿茸替她绾發,金姑子在一旁捧香伺候,低聲道:“聖人只帶春媽媽一人,春媽媽又不會拳腳功夫,婢子有些擔心。”

秾華從鏡裏看她,見她眉間有淡淡的憂愁,便笑道:“不要緊的,艮岳是皇家禁苑,裏面有官家親軍把守,不會出什麽纰漏的。”

她這麽說,反倒引來金姑子古怪的注視。禁苑之中的确守衛森嚴,閑雜人等是不能構成什麽威脅的。可她竟忘了麽,最大的敵人不是別人,正是今上。她還在拿今上的禁軍來寬慰她,莫非是人心有變麽?

金姑子往前挪了一步,“聖人,這次官家只帶聖人前往,聖人與官家有很多獨處的時間……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時機。”

阿茸聞言轉頭看金姑子,“金姑娘此言差矣,越是人少,對聖人越是不利。你可想過事後聖人如何脫身?你我跟随聖人入禁庭,聖人安則你我安。金姑娘莫要操之過急,到最後弄得一敗塗地。”

她們是兩種立場,阿茸事先得春渥叮囑,對金姑子和佛哥都留了心。其實她和春渥的想法一樣,覺得聖人眼下過得很好,就一直這樣下去也不錯。可惱金姑子她們時時在聖人面前暗示,把聖人攪得心緒不寧。

金姑子并不理會她,只是灼灼望着秾華。秾華想了想颔首,“把那對龍鳳镯拿來我戴上。”

镯子是從綏國帶來的,對扣的接口上各有一個暗槽,龍镯裝劇毒,略往茶水裏撒上一點就能要人的命。鳳镯的和緩些,接連下六次才能令人斃命。阿茸有些心驚,捏着梳篦叫了聲聖人,“崔先生的話你忘了麽?三思而後行。”

她笑了笑,“你放心,我會見機行事的。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毒不死別人,可以用來自裁。”

“聖人莫這樣說,倒叫婢子們惶恐。聖人是極聰明的人,自然可以全身而退的。”不等阿茸再勸阻,佛哥已經把镯子取來了,解開搭扣,戴在了她手腕上。

春渥那裏也籌備妥當了,隔着簾子喚她,“快些出來吧,別叫官家等急了。”

秾華應了聲,披上罩衣出門,阿茸直送出去,對春渥使了個眼色。春渥心裏有底,也不聲張,上前接手攙扶她,引她往東門去。

還未到門前,遠遠見今上在檻外站着。身上緋袍早換了,只穿尋常的交領襕衫。看她來了,臉上浮起一層淺淺的笑,有一瞬竟讓人聯想起清明踏春時節,城外靜候心上人的年輕郎君。

艮岳離皇城并不遠,仍舊在內城中。從拱宸門出去,甚至不用坐車,步行也不過兩刻時候。太陽剛下山,天地間籠罩着稀薄的金黃,人在其中走,有些熱,但熱得并不讨厭。

他轉頭問她,“走得動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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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戴着帷帽,紗幔低垂,面孔隐匿在後面,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聽他發問,應道:“走得動。你不是說不遠麽,常困在禁庭裏,今天難得有機會活動,走走也好。”頓了下又道,“離宮太匆忙,沒來得及回禀孃孃一聲,不知她會不會不高興。”

他顯然并不擔心,随口道:“她盼皇孫盼得急,只要是對開枝散葉有益,斷不會怪罪的。”

這話雖屬實,但說出來難免讓人尴尬。兩個人偷偷出了內城,躲到艮岳生孩子去似的,用不着解釋,別人自發就往那上頭想了。他倒是無關痛癢的,秾華怏怏紅了臉,好在有帽紗遮擋着,他看不見她心慌氣短的模樣。

他 在前面走,她在後面跟着。那個背影看久了,生出一種奇怪的感慨來。這是她的丈夫,那麽陌生,可名分上已經定下了,這輩子都要依附他的光芒而生,她已經沒有 退路了。來大钺前憎恨他,到了這裏後變得既憎恨又恐懼。永遠猜不透他下步要做什麽,就像今天他來,坐在她身邊替她推拿,明明他有怪癖,現在為什麽突然轉變 了?是不是她幾次厚着臉皮糾纏,這個毛病已經被她治愈了?

她腳上加快些趕上去,同他并肩而行。

“官家?”

“嗯?”他發單個的音時,只要不過分急躁,總有種懶洋洋的味道,似乎很好說話。

她猶豫了下,側過頭觀察他的表情,“你洗手了麽?”

他不太明白,問她什麽意思。她說:“官家适才替我案杌,官家忘了?”

他臉上竟出現了茫然的神色,眉頭漸漸攏起來,撇唇笑道,“你是我的皇後,若碰一下就要洗手,以後同房怎麽辦?”

她沒想到他會這麽回答她,同房的問題問得真是……極好!她支吾了下才道:“大婚那晚官家說過的,我不願意,你也不喜歡,這話已經不做準了麽?”

他慢慢斂盡了笑意,轉過頭來看她,目光銳利,可以穿透帽帷子似的,“那麽皇後如今願不願意呢?”

她 也不需考慮,本來就是再三思量過的,應答起來不費多大的勁。她撩起障面的紗,微笑着看向他,“臣妾已經嫁給官家了,為什麽要問願意不願意呢?只要官家不讨 厭我,我心裏就很高興了。像今日官家來慶寧宮看我,對我來說是天大的恩賜。現在不是臣妾願不願意,單看官家喜不喜歡。”她略停頓一下,含羞調開了目光, “官家對我,又是怎樣一副心境呢?”

他卻不答了,那種淡漠的神氣實在可叫人心頭生涼。隔了很久吧,久到秾華快忘了,他才冷冷道:“我登上帝位,每日聽的谄媚之詞很多,那些文官辭藻華麗,竟沒有一個能像皇後說得這麽動聽。皇後常給我出難題……我若說我愛慕皇後,皇後信不信?”

他的話總能出其不意給你迎頭一擊,秾華替他設想過千百種的回答,其中并不包括這種。他愛慕她,這種話說來不是甜言蜜語,簡直賽過催命的符咒。她忐忑起來,帷帽下的臉孔變得異常凝重,才發現自己同他較量心理,根本就是自不量力。

她咬了咬牙,勉強笑道:“我不覺得官家愛慕我,我只知道官家常吓唬我。”

“是麽?”他自嘲地笑了笑,“原來我的愛慕看上去那麽吓人,我自己竟沒察覺。”

到後來便有點無話可說了,兩個人的距離越拉越遠,各自看各自的風景,視線範圍內突然沒有了對方,天也暗下來了。

秾華起先有點意興闌珊,然而打開東華門後,那種乾坤在袖感覺,頓時令她一陣驚嘆。

她 在綏國時就聽說過一句話,說艮岳假山十裏,身在其中,便不知汴梁原本是平臯之地。歷來文人都喜山樂水,崇帝也不例外。他羨慕江南秀麗婉約,便以鳳凰山為藍 本,取天下特異之靈石,移各地珍奇之花木,歷經數十年,堆砌起了壽山與萬歲山。這種人工創造的精致,比之天然的更為靈巧。園中梅嶺椒崖,亭臺樓閣,在一片 濛郁的霧氣裏若隐若現,遠觀有種人間仙境的錯覺。

她啊了聲,“官家快看,起霧了!”說完又納罕,奇異地嘀咕,“現在是六月,暑意正濃的時節,哪裏來的霧氣?”

園 中都知顏回領着一幹內侍黃門随近侍候,見今上只應了句是爐甘石,皇後仍舊一臉茫然。他忙上前一揖道:“聖人不知,這便是萬歲山的奇妙之處。當初建造的初衷 是用于宮中貴人避暑,便在壘砌時留了十餘個山洞,洞中裝滿雄黃和爐甘石。雄黃可驅蛇殺蟲,爐甘石可聚集雲霧,所以才有如今的仙境幻象。聖人來得讨巧,這陣 子正是藥石生奇效的時候,在此間過夜,連蚊帳都不需懸挂,往來游玩也用不着避蛇蟲。”一壁說,一壁挑燈引路,“臣得了诏命便安排起來,請官家與聖人移駕萬 松嶺。今日天色暗了,暫且歇下,待明日天光大亮,聖人可去嶺下洲渚游玩。”

秾華哦了聲,“顏都知,萬松嶺是個什麽地方?”

顏回道:“是官家為王時常住的地方,嶺上有倚翠樓,樓的兩側開鑿了湖泊,東曰蘆渚,西稱梅渚。又環水建造了諸多館閣,取了十分別致的名字,比方流碧、巢鳳、雪浪、浮陽。”

他描述得很詳盡,越是詳盡,越是讓她沒有頭緒。她凝眉笑起來,“罷了,還是我自己看了再說罷。”

從山石上走過,難免腳下生絆,她略一趔趄便有些心驚,和春渥互相攙扶着,終于到了倚翠樓。

這地方景致實在玄妙,置身其間真如在深山幽谷一般。晚間開着門,外面霧氣便流淌進來,透過燭火看,也是雲霧沌沌的。

她們住倚翠樓,今上住在環山館,那館位于雁池和鳳池之間,是個獨特精巧的小型庭院。秾華站在樓上往下望,他一個人很惬意,端着茶盞在水面的平臺上品茗,悠哉的模樣,似乎比她這裏住得舒坦。

她撅着嘴看了一會兒,還在為先前的談話不痛快。摸摸腕上镯子,腦子裏胡思亂想,把藥灑進他杯子裏,藥死了推進湖中,也是個不錯的主意。轉頭再一掂量,知道不過是瞎想,把镯子取下來,放回了首飾匣子裏。

山中微涼,又是傍水而居,春渥怕她凍着,取了褙子來給她披上。她還回頭往樓下看,春渥順勢一望,低聲道:“現在時候還早,聖人不去官家那裏坐坐?”

她嗤了聲,“我才不要聽他陰陽怪氣的話。你不知道他先前怎麽損我……”順手把窗關上,拉着春渥坐下來問,“今天傍晚他來慶寧宮時,你們可都在?”

春渥道:“都在,只是官家不讓通傳,所以沒有一個人入殿裏來。”說着含胸細看她臉色,“之前忙,我也沒來得及問你,怎麽樣呢,你和官家相處可好?”

她垂下眼,漸漸有紅雲爬上臉頰,扭捏說:“我也不知怎麽想的,有意把他屈作你,說我腰疼,讓他替我推拿……娘,我現在覺得很丢臉。也許在他看來可笑到家了,我還自作聰明裝得興起。”

春渥聽了發笑,“那也未見得,很多男人明知道女人有意撒嬌,卻還一徑順從着,是夫妻間相處的樂趣。你讓他推拿,官家怎麽說呢?必定讓你碰釘子了,是麽?”

她慢慢搖頭,“就是沒有才奇怪,他不聲不響地,真替我揉了一會兒。那時候我渾身都起栗了,這人真奇怪,和我設想的不一樣。剛才我問他對我是什麽看法,他說他愛慕我,問我信不信。”

春渥吃了一驚,“那你怎麽回答?”

“我當然不信了。”她冷笑一聲道,“我和雲觀的事他耿耿于懷,什麽愛慕不愛慕的,這麽說不過是為羞辱我罷了。”

“可是官家沒有做任何對你不利的事。”春渥試探道,“何不好好待他?圓房不過是早晚的事,只要有了夫妻之實,你與懷思王就再無關系了。”

她顯然不願認同,“這事我早有準備,即便和他……也是迫于無奈。”

春渥憐憫地看着她,青梅竹馬的感情再深,總深不過那個與你有肌膚之親的人。當初她一意孤行要和親,因她爹爹過世,像馬摘了辔頭,沒人能管束得了她。加之她生母慫恿,才到了今天這個地步。她不是個傻子,只是缺乏人引領。等哪天開竅了,想明白了,一定活得比現在快樂。

不過她生來固執,多說了恐惹她厭煩,不在她耳邊絮叨,她自己反而能拿主意。果然她在屋裏轉了一陣,仍舊推窗看,今上還在那裏,高高伫立的桅杆頂上升着一盞燈籠,透過霧氣虛虛虛實地照亮那片露臺。她思量了片刻,轉身出門,也未交代什麽,提裙下樓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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