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0 泥石流二

雨陸陸續續地下, 暴雨停了，轉為細密的小雨。舊廟的幾間房子容納不下這麽多社員，有人只能站在院子裏, 頂着草帽、披着蛇皮袋防雨。房間內都是孩子、婦女和老人, 青壯勞動力大部分都在外面。

林瑤在人群中找顧翠翠一家，一個人都沒來。顧翠翠是重生的, 自然知道泥石流發生在哪天，具體什麽時間, 他們一家人早就躲到在公社供銷社上班的顧翠翠二哥的宿舍去了。

看着這些很配合躲避在舊廟裏的社員, 林瑤百感交集，這次泥石流災害, 不管到底會不會發生，她都盡力了。盡人事, 知天命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吧。

大概過了兩個小時，就有人開始嘀嘀咕咕：“到底有沒有泥石流啊, 這都呆了半天了，我想回家睡覺。”

“是啊, 憑啥說會有泥石流，我咋不信呢, 這得呆到啥時候, 不會在這白白呆上一宿吧。”

有幾個人甚至帶頭朝院子外面走。

就在這時，從北邊的方向傳來轟轟的悶響, 那聲音越來越近，像帶着沖擊波一樣在寂靜的雨夜裏攪動空氣和細雨，直擊人的心髒。

無盡的泥漿裹挾着山石、沙土、枯枝灌木帶着巨大的勢能從山上傾瀉而下，如一條巨蟒向人們生存的地盤進發。

大地微微顫動，從人的腳底板傳至雙腿, 再傳至全身。有人不顧泥濘趴在地上，耳朵貼近地面，起身後臉色發白說：“真的是泥石流來了。”

那幾個走出院子人像被火燒到屁股一樣沖了回來，沖到人群裏，因為跑得太快，胸腔像破舊的風箱一樣呼呼發出聲響，嘴裏喊着：“媽呀，吓死了，我們看到泥石流了，多虧我們跑得快，差點被活埋。大家就在這裏呆着，可別亂跑。”

他們的這些話更加劇了大家的緊張、不安情緒。所有人都很僥幸，多虧聽信了大隊長的話躲到這裏。

除了這幾句話，再無其它的聲音，面對大自然難以戰勝的恐怖力量，大家難得的團結，依偎在一起，互相鼓勵，互相依靠，都安靜地等待，等帶着可怕的聲音消失，等待着肆虐的泥漿歸于平靜。

林瑤心砰砰地跳，有激動，也有慶幸，終于來了，這些天一直在擔心這件事情，只要順利渡過，以後再也不用擔憂。

終于，讓人瘆的慌的聲響終于沉寂下來，大地的細微震顫也歸于平靜。

看來泥石流已經結束，林瑤的臉上帶着難以掩飾的興奮，以後沒有幹旱，沒有泥石流，不用再擔驚受怕，不利的自然條件都過去了，他們的生活将走上正軌。

她朝張勝利所在的方向看去，他跟林環隔了一米遠，跟老林家在一起，煤油燈的火光在他臉上跳動，一明一暗，多年輕鮮活的人啊，泥石流沒有奪走他的生命，他活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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覺察到林瑤的目光，張勝利也朝她看過來，朝她豎了豎大拇指，裂開嘴露出潔白的牙齒，笑得特別生動。

又過了許久，廟裏終于又響起了人聲。

有人問：“大隊長，泥石流這是過去了吧，我們逃過了一劫？”

陳愛民說：“大家先別動，不知道會不會有第二波，在這裏多呆一段時間，我一會帶點人出去看看，看安全了大家在走。”

社員們開始對陳愛民吹彩虹屁，誇他英明，果斷，料事如神。

陳愛民聽了誇贊，美得輕飄飄的，他完全沒忘記林瑤兄妹的功勞，他說：“大家別謝我，我是大隊長，組織大家避難是應該的。我呢，也謝謝大家這麽配合，只要在家的都轉移到了這裏。不是我先發現泥石流要來，是老林家的衛國和福七發現動物下山，預感到泥石流要來，他們通知的我，我才通知大家，大家要感謝的話，感謝兄妹兩個吧。”

這次組織大家順利逃過泥石流，說不定公社會有表揚，可要是有人員傷亡，他這個大隊長可能就幹不成了。想到這兒，陳愛民覺得非常幸運，對林衛國、林瑤充滿感激之情。

社員們逃過一劫，感覺渾身輕快，聽了陳愛民的話，完全不吝啬各種好聽的話，圍着林瑤兄妹開始又一波彩虹屁。

林瑤笑眯眯地聽着，老林家一家人也覺得臉上有光。直到一個六七十歲的老人帶着孫子走了過來，噗通一下給林瑤兄妹跪下了，雙手按在地上，重重磕了一個響頭。

林瑤大驚，這都啥年代了，她可受不起這種大禮，她跟大哥一塊趕緊把老人攙扶起來，說：“四爺，快起來，使不得使不得。”

老人渾濁的眼睛裏有淚光閃爍，聲音顫抖：“咋使不得，是你們倆救了大家的命，我年輕的時候經歷過泥石流，我媳婦跟三個兒子都在泥石流裏面死了，就剩下我和還沒斷奶的老四。那時候我就想，要是能提前知道，不就能躲過去了？他們不就不用死了？這次還真的是先知道了，衛國、福七你們倆就是大家的救命恩人。”

林瑤說：“四爺，我們碰巧發現泥石流要來，鄉裏鄉親的，通知大家是應該的。”

看他渾身哆嗦，情緒特別激動，兄妹倆扶着他找地方坐下，安慰了他好一陣兒。

陳愛民幾次帶人出去查看情況。為了保險起見，大家在舊廟裏呆了一宿，第二天早上才各回各家。

張勝利臨走的時候，林瑤看着四周沒人，跟他說：“勝利哥，你啥時候來跟我姐提親，你們都不小了。”

看着林瑤認真的表情，張勝利一怔，倒不是對提親有意見，而是林瑤在他眼裏還是個孩子，而且為啥在泥石流剛剛結束的時候，她說這事？

他拍拍林瑤的肩膀，話語中帶着兄長的寵愛：“要不就周日吧，我們準備準備，來你家提親。”

林瑤臉上帶笑：“好，一言為定。”

雙龍生産隊受災不算嚴重，有小部分房子被泥石流沖擊的坍塌，這些人暫時住到親戚家，大隊部也騰了房間出來讓這些人暫住，至于如何修這些房子，陳愛民在帶領社員研究。

這一天，林瑤家就沒斷過人，很多社員送來雞蛋、白面、大米、紅糖還有其它自家有的好東西表示感謝。林瑤再次感受到了鄉親們的質樸，鄉裏相親的，通知一聲不是應該的嗎？他們完全可以不拿東西，不來感謝，可是他們來了，這讓她覺得特別有成就感，感覺到被肯定、被認可。

公社派人來調查泥石流情況，對四個生産隊無一人傷亡非常滿意。陳愛民做了報告，把當時的情況原原本本說了，他知道公社社長對林瑤不錯，把老林家兄妹的功勞大書特書。

各生産隊大隊長、小隊長都受到了獎勵。老林家兄妹最早發現泥石流，使得四個生産隊免于人員傷亡，他們倆的獎勵最豐厚。除了獎狀，還有一百斤大米，一百斤白面，一百斤肉。

肉多吃不完，又是夏天，苗玉蘭分給付大花五斤，給娘家拎去五斤，自家留下二十斤，剩下的讓林衛國拿去黑市賣掉了。

——

副縣長辦公室，門關得嚴嚴實實，一個七十歲左右的老頭聲如洪鐘，拿拐杖指着副縣長馬國強，恨鐵不成鋼地罵：“你個小兔崽子，王八羔子，于立松給你打了報告，你不當回事，要不是我住到下石河生産隊大隊部，發現泥石流要來，通知大隊長小隊長組織社員避難，恐怕現在要死幾個，要真是這樣，我看你這烏紗帽要丢了。”

這個其貌不揚的老頭是馬國強的父親，馬志群。

馬國強站在辦公桌後面，任由自己老子責罵。他這次确實大意了。

事情是這樣的，林瑤去問于立松泥石流的事情，于立松特地帶人去山上調研，雖然不是他們工作範疇，還是給縣裏打了份報告，說明山體滑坡和泥石流極有可能發生，建議加固山體。可縣裏剛剛大面積遭遇幹旱，馬國強正為糧食問題焦頭爛額呢，下雨可是好事，哪裏顧得上什麽泥石流？

他把于立松的報告壓在了一堆文件的最下面。可他老子知道了這件事，經歷過泥石流的老人顯然比馬國強更敏感，見兒子不理會，自己住到下石河生産隊，每天緊張地盯着，終于發現泥石流要來，馬上去通知大隊長和小隊長。

馬國強知道，這次多虧了老父親，要是沒收到于立松的報告倒好，偏偏他收到了不作為，萬一災.害裏死了人他這位子就保不住了。

老頭罵了好一會兒，見兒子面有愧色，壓下了火氣，說：“你以為是我自己去通知的大隊長和小隊長，雙龍生産隊老林家的林衛國、林瑤比我還早發現異常，判斷出泥石流要來，他們通知過陳愛民，又來了下石河生産隊找楊雙喜，比我到的還早。是林衛國那小子背着我去的小隊長家，要不我這身子骨，哪裏走的快，說起來，還是他們兄妹倆功勞最大。”

馬國強想了又想，回想起在公社遞上來的報告裏看到過林衛國、林瑤的名字，他說：“這些人都表彰過了，尤其是這倆兄妹，給了獎狀和獎品。”

馬志群說：“表彰個屁，誰稀罕這點東西，我跟人打聽了，這倆兄妹大哥沒上班，小妹沒上學，你想辦法給安排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