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聽水(二)

第二章 聽水(二)

月白要開始治療的第一件事就是全面的了解方思明的身體。字面的意思,要治療天殘,自然要先看殘在哪裏。而之所以月白認為方思明是天殘而不是太監,手上感覺便是極為重要的一方面。當然,幾天相處下來,月白相信世上沒有一個太監會擁有方思明一般的高傲氣度。

月白提着小藥箱準時的出現在了客房。方思明瞥了他一眼,手腕上的鷹同時拍着翅膀飛出了窗外。他自覺的将手放到床頭的小桌上,好像無比的信任着月白。

但月白知道,那只是他披在身上和血肉骨骼都生長在一起了的人皮衣裳,并不是真實的。

月白淺淺一笑,從容溫和。不過是不是真的又與他有什麽關系呢。他是個大夫,只管治病。月白搬了把小凳子在床邊坐下,從小藥箱中拿出軟墊墊在方思明手腕下頭,冰涼的手指按住溫熱的跳動着的脈搏。

片刻後,月白神色半分未動,依舊是溫和的淡淡的,方思明沒有從他平靜的面容中看出一絲有關于他自己身體的蛛絲馬跡。方思明揚眉一笑,劍眉的銳利鳳目的冷意還有薄唇的冷漠都在這一笑中在月白記憶中模糊了片刻,複又再度清晰。方公子這副皮相,這等惑人心神的本事,莫不是再生妲己,轉世褒姒?

方思明道:“江湖上“神醫”不少,其中號“南張北王”最負盛名。南邊張簡齋,北邊王雨軒,當然“金針渡危”葉天士針上修為亦是高深。”

他似是與一個好朋友随口分享江湖上茶餘飯後津津樂道的消息。他說月白便聽,他氣度溫文,他也閑适的做一個合格的聽衆。

“不過這三人的醫術同千面邪醫比起來都遠遠不如。無人知邪醫究竟是男是女是老是少,他千張面孔百種聲音,唯一能确定是他的方法只有一種——三不醫。非疑難雜症不醫,非藥石罔效不醫,代價難付者同樣不醫。”

他笑着握住月白欲收回的手,帶着薄汗的手心包裹着月白的指尖,溫柔的問道:“小大夫,那我該付出什麽樣的代價呢?”

月白指尖動了動欲要抽回,方思明微微笑着,手上紋絲不動。他掌心的濕與熱通過相觸的皮膚傳遞到月白的指尖血肉。銳利的鳳目便是含笑望着他也充滿了壓迫感。月白用空着的手拉下圍在脖子上的紗巾,指了指上頭青紫色的指痕,和氣道:“這份報酬足夠大了。若由不足,我身上還有許多,方公子要瞧瞧麽?”

方思明面色如常的放開月白,他從袖子中掏出一個巴掌大的玉盒,上好的翡翠冰種,這麽大一塊完整的翡翠有價無市。他卻掏空了拿來做盒子,實在是暴殄天物。這也令人不由好奇盒中所盛放的又是何等價值連城的寶物。萬聖閣少閣主,果然財大氣粗。

方思明将玉盒推到月白的面前,月白收了軟墊,順手打開。裏面挖了一個小拇指大的凹槽,凹槽裏放着一顆黑漆漆的珠子。月白捏起盒子嗅了嗅,沉水似的眼眸驀然一亮,他問道:“這是什麽藥?”

“它叫,醉不歸。”

方思明單腿曲起,手肘搭在膝蓋上,氣度風采皆是世間難尋的俊美風流。他勾唇一笑,也不知多少女子為此傾了情失了心。可惜,此時在他面前的唯有一個月白。

“何為“醉不歸”?我只聽說過不醉不歸。它有何效用?”月白只關心藥,全然不曾欣賞面前難得的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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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思明,方少閣主,可是一個連男人都不得不承認他足夠英俊的人。

方思明漫不經心的道:“喝醉了也歸不得便是醉不歸了。此藥至今無藥可解,小大夫可要嘗一嘗?放心,它并不至命,吃了它你會感到會無比的快活。唯一一點不足大概便是吃了一顆便會想要第二顆,吃了第二顆就會想要第三顆。若沒有藥吃,怕會有些痛苦。”

他們研究了多年的聖藥自然難得。

月白傾聽他說完,輕聲道:“我明白方公子的顧慮,你不是一個會給予信任的人。如果這樣可以讓你多配合我一些,我并不介意。”

說着,他撚起藥丸送入口中,毫無遲疑的咽了下去。在方思明探究的目光中,他張開口,還給方思明看了一下他确實吞下去了。方思明掃了一眼月白潔白整齊的牙齒與紅色的舌尖便收回了目光。

“看來方公子沒有事情了。那麽接下來是不是該輪到我了?”月白将翡翠盒子放在手中把玩,心中盤算着再做一副金銀針具後,還能換幾株藥草。

方思明颔首,頗為有禮的道:“自然配合,不知小大夫要方某做什麽?”

“不需要你做什麽,配合我治療就夠了。”月白道。

方思明利落的站起來,道:“可以。不過還望小大夫莫過了頭。方某可不會答應過分的請求。”

他說到必會做到。

月白點點頭,方思明的承諾很值錢,他也沒想讓他全全許諾,畢竟顯然他做不到。

“我要仔細看看你殘缺的地方,可以麽?”月白大大方方的道。

方思明的面色倏然一變,前一句知分寸後一句就被他自己吃了回去。

在方思明翻臉之前,月白繼續道

:“對症方能下藥。你我皆是男子,方公子十分避諱于此?”

明知道對方是激将至法,方思明卻不得不應,只應月白說的并無無理之處。

月白見方思明不語,輕輕柔柔的笑起來。他提起自己的小藥箱,溫聲道:“廚房已經燒好了熱水。”

說完他作揖退了出去。他這雙手可提不起水桶,只好勞煩病人自己動手了。

方思明臉色忽青忽白,最後還是自己打了水。

月白抱着半籃子藥材敲門進屋,方思明泡在熱水裏,熱水沒到了他的脖子,肩頭的傷口他紗布都沒拆就泡了進去。月白的腳步比尋常人要沉一些,但他身子輕,落地的聲音并不重,十分好認。方思明背對着門,月白只能看到他一半側臉與散落在桶外的黑酬似的長發。

月白搬了兩把凳子,一把放藥材一把自己坐着。凳子放在浴桶邊,正對着方思明的肩膀。月白原是坐下來伸手解方思明肩頭的紗布,奈何身量不足,怎麽做都不得勁兒。他又站了起來,望着一直閉目養神的方思明,他輕笑了一聲,難得竟也會調笑似的道:“方公子,可是羞了?”

方思明倏然睜開眼,奈何冰冷的鳳眸在氤氤氲氲的熱氣失了氣勢,并沒有吓退膽大包天的大夫。月白這一生連懼怕是何物都不曉得,自然不會怕他。他将衣袖挽到手肘上方,露出清瘦的小臂。

月白的皮膚是病态的蒼白,青色的經絡在白到近于透明的皮膚下根根分明。 方思明掃到一眼,就這手臂,他一只手捏一把可以廢掉一雙。

月白将手伸進熱水之中,方思明巍然不動。他看着月白握住他的手臂擡出水面,另一手靈活的解開紗布,一圈一圈緩緩繞開。月白說話時聲音略輕,語速不疾不徐,許是他的聲音原就是毫無棱角的柔和,所以聽到二中頗為舒服。

“傷口還未好,這樣泡着水若是得了炎症就不好了。”他講紗布放到一邊,随手從藥籃子中抓出一把藥便是準确的。他用手指撚了撚似是想要将汁水撚出來 ,撚了兩下才濕了自己的手指。

方思明擡頭瞧着他,月白也望着他。四目對望了片刻,心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問道:“方公子可在意男子?”

方思明眉頭一蹙:“什麽?”

這人說話總是不說清。

月白歪了歪頭,打量了方思明一眼,道:“你起來些。”

他只說了這一句便将藥草放入口中,彎腰湊近方思明的肩頭。方思明冷冷的看着他将肩頭露出了水面他了解到了月白的意思。

月白嚼着苦澀的藥草,嘴唇貼上方思明的傷口。被熱水泡紅的皮膚分外敏感,方思明可以清晰的感受到月白柔軟的嘴唇的形狀,還有些涼。但除了這些他什麽都感受不到。

月白伸出舌尖将藥草抵到方思明的傷口上,嘴唇不時擦過方思明的皮膚。他的呼吸噴灑在方思明的脖頸出,有些癢。

水霧氤氤氲氲,視線朦胧不清,月白放開方思明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略寬的衣袖落入水中,月白色的衣袖染上水色暈開淺淺的藍色。冰涼的指尖劃過方思明的突出的骨頭,舌尖上再無藥草卻還是在傷口處流連。他偏頭吻上方思明的耳根,含糊的問道:“可有感覺?”

方思明淡淡道:“沒有。”

他垂眸捉住月白劃過鎖骨還欲往下的手,勾起唇一笑,還未好的嗓子還帶着啞意:“只是不曾想到小大夫竟也精于此道。”

月白反握住方思明的手,他直起身擦了擦嘴唇,依舊是一貫的和氣:“我母親是花樓頂樓的美人,少時見得多了,我又不會忘,便記着了。”

“不會忘?”方思明低問。

月白點點頭,又抓了一把藥草,雙手揉碎了輕輕的按在傅蒼寒的傷口上。“一種病,治不好。自小到大的任何事只要我見過就不會忘,豪厘之事亦能歷歷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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