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三)
第十二章 罂粟 (三)
月白的藥很有用,一撒上去血便止住了大半。
月白斟了五杯水,姬冰雁看他将方才劃破嘴唇的小指在第一杯與第二杯裏各自點了點。他從腰間摸出一個不足小指第一節指節那麽大的紙包,從中抖了一些藥粉到第三杯水裏。最後兩杯他什麽也沒放,一杯自己喝了,一杯端着走到了方思明的面前。
他蹲身将水遞給方思明,聲音是一貫的柔和,卻又好像分外不同,沒有那種雲山飄渺外的疏離,反而帶着絲絲縷縷關懷的活氣。
月白将茶盞放進方思明的手心,輕笑道:“方才便覺你唇上幹,先喝口水吧。”
方思明撚着茶盞,習慣性的笑了:“多謝。”
月白輕道:“不謝。”
月白将第一杯和第二杯水遞給了姬冰雁和一點紅。又将撒了藥的水讓一點紅喂給曲無容喝下。月白是楚留香的朋友,一點紅不疑有他,照做了,曲無容的面色果然沒一會兒便好看了一點。
姬冰雁看着手中的水,掙紮了片刻還是一口悶了,随後問道:“你是怎麽想到在指甲裏藏解藥的。”
月白将他們用過的被子都一一沖洗了一遍,緩緩道:“只是一分自保的手段。”
姬冰雁看出他不欲多言,便也不再問了。方思明望着月白的背影,以他的醫術許是試出了給他的藥中有罂粟的成分,所以才有所準備。但他的藥究竟是怎麽藏的呢?他的指甲縫隙中根本沒有任何藥物痕跡,若是有石觀音又怎麽會沒注意到呢。那他究竟是藏在了哪裏?
月白重新回到方思明的身邊坐下,他自然的将頭靠在方思明的肩頭,眼角處壓着一絲疲憊。方思明垂目望着月白,人與人之間的牽連當真是神奇又淺薄,就好像經過那一晚上的胡天胡地他們就成了可以信任可以親近的人。
從月白睜開眼睛的那一刻開始,他就對方思明表現出了與之前不同的親昵。可這份親昵之中又帶着月白骨子裏的消退不去疏離。方思明思索着究竟是因為那夜的糾纏還是這幾日發生了什麽。
他漫不經心的将月白鬓邊的碎發挽到而後,帶着薄繭的指尖劃過月白的臉頰。他輕聲問道:“這幾日可是有人怠慢了小大夫?”
月白開口,還未出聲,突聽曲無容□□一聲,已悠悠醒了過來。
她在昏迷時雖是滿面痛苦之色,但一醒過來,面上立刻又變得冷冷淡淡,全無任何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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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紅道:“你……你還疼不疼?”
對一個重傷的人,這句話說得雖然還是嫌太冷太硬了些,但已是一點紅平生所說的最溫柔的一句話了。
誰知曲無容卻比他更冷,道:“我疼不疼與你何幹?走遠些!”
一點紅默然半晌,果然遠遠走開。
曲無容掙紮着要站起來,忽然瞧見自己臂下紮着的白布,厲聲道:“這是你包紮的?”
一點紅道:“是。”
曲無容道:“誰叫你來多事?”
一點紅道:“沒有人。”
曲無容忽然将紮着的白布全部扯了下來,又将斷腕上的藥全擦乾淨,這時她傷口未合,鮮血又湧出。
她雖然疼得滿頭冷汗,但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将白布重重抛在地上,瞪着一點紅道:“我的事,從來用不着別人管的。”
說完了話,再也不望一點紅一眼,掙紮着奔了出去。
姬冰雁嘆道:“如此倔強的女人,倒也少見得很。”
一點紅默然半晌,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很好?有什麽地方好?”
一點紅還是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唯道:“無論如何,你對她總是一番好意,她就是不領情,也不該加此兇狠的。”
一點紅閉起眼睛,再也不開腔了。
方思明坐在地上,姿态随意卻自有一種他人學不來的優雅。他淡淡的掃了一眼一點紅,漆黑的眼眸猶如深淵峽谷,冰冷中帶着黑暗的嘲諷,可他嘲諷着什麽呢。月白懶懶的伸出手蓋住了他的眼睛。
他的聲音含着一分懶怠三分淡漠:“他們是誰?”
方思明拉下他的手,微笑着搖了搖頭。他握着月白的手,目光望着月白的臉側,聲音不輕不重,但只要在這個房間裏的人都能聽得清楚。
他道:“無人。只是想起來小大夫兩日不見怎麽指甲便生的這樣長了?留香?小大夫與楚香帥是多年好友吧。”
這話他說着便洩露了不淺不淡的醋味。他方才一聲留香,楚留香又喊了他一聲阿月,這稱呼一聽便是情分不同尋常。
月白清澈可見底的眼眸靜靜的望了方思明片刻。他眨了眨眼睛,答道:“我八歲時他師父救了我,我同他一道長到十四歲,之後他闖蕩他的江湖,我便也去四處尋師父學醫去了。至于指甲……”
他掃了一眼自己被方思明握住的手,思緒不由自主的飄遠了一瞬,就在他又要沉入那不見晨曦的漫漫黑夜的一刻,一只手捏住了他的下颚,半是強迫的讓他回過神來。
“小大夫,方某只是随口一問。若不記得便不記得了,不需費心回想。”方思明放開手,道。
月白淺淺的笑開一點:“我七歲的時候指甲就壞了。”至于是怎麽壞的,他不大想去回憶。
他從腰封裏抽出一根小指般長的牛毛般細的銀針。他的手很穩,他一手捏着銀針,一手自然的曲起在自己的面前。姬冰雁也不由關注,卻見月白面不改色的将銀針鑽進了自己指甲與皮肉相貼的地方。
他紮的非常精準,貼着指甲縫一點一點轉進小指裏,沒出一滴血。從方思明的角度看,月白的指甲上只拱起一條細細的線。銀針已經鑽到指甲的盡頭卻還沒有停下。
月白言道自己的指甲壞了,那麽是他的指甲是假的,還是他的手指并不會疼了。似乎是後者,因為月白的表情太平靜,都說十指連心,紮針之法在月白這裏是醫可在其他地方是刑,酷刑。
房間一時非常安靜,落針可聞。方思明似乎覺得自己聽見了銀針在皮肉中刺耳的摩擦聲。月白銀針終于停下,他一挑,一整塊指甲原本緊緊的粘合着他的手指,現在卻倏然一松。方思明眼快伸手一接,同常人一般無二的指甲便落進了他的掌心。
“這些都是我做的,拿藥水泡了指甲尖,自然便帶了藥性。”他開口說道,聲音溫和,言語淡漠。
他取下銀針,一顆血珠自他的手指尖溢出,他取下銀針,動了動無名指指道:“這個,是迷藥。”
按照順序他又動了動中指,“這個是見血封喉的□□。還有……”
方思明突然捏住他的小指,人的表情可以騙人,人的聲音也可以強裝平靜,但人的身體是騙不了人的。月白的手在微不可見的顫抖,疼痛的顫抖。
月白抽了抽手,沒抽動:“很醜陋,你莫看了。”
姬冰雁震驚于月白這神乎其技的一手,這樣的醫術他簡直聞所未聞,從未聽說過誰指甲被拔掉了還能按回去的。這樣的人,怎麽可能在江湖中籍籍無名。并且方才他問,月白顯然不願多說,如今方思明一問他又大大方方的說出了。這樣的保命手段對于月白這種一絲內力都沒有一點武功都不會的人來說只能出奇制勝。依靠他人對自己的不防備才能有用。一旦他人知道了其中的秘密,那麽就等同于成了廢物,再無功用。
可方思明要知道,他便告訴他。甚至就算身邊有其他人,也當即便告訴了他。沒有說下一回,也沒有半遮半掩的糊弄過去。他告訴他這個該怎麽取下,他告訴他每一個指甲裏的功用。就如同,獸類拔掉了自己的利爪。
有那麽一瞬間,在方思明眼中漸漸清晰的月白又突然模糊了起來,他的周身又籠罩了一個又一個迷。有那麽一剎那,方思明想要殺了姬冰雁與一點紅,只有死人才能做到真正的閉嘴。
而最後他只是低下頭,将月白的小指含進口中,近乎輕柔的吻去那些鮮血。
兩個男人這麽親昵實在是瞎了姬冰雁的眼。他嘴角一抽,同一點紅一般閉上了眼睛,當自己是個聾子是個瞎子。
方思明撚着月白纖細的指骨,他道:“如何……”
他頓了頓似是沒有想到合适的詞,“……粘回去?”
月白垂眸,他貼着方思明的身體,人體的溫暖通過衣物傳進骨血裏。
“沒帶藥,方公子幫我先收着吧。”
方思明面上沒有什麽表情,手指捏着月白裸露在外的鮮紅的皮肉。
他從懷裏取出藥撒了上去,又抽出一塊帕子正要按上去又停住了。再柔軟的布也終究是布,都會磨着肉。
月白随手抽了過去纏了兩道,口中貼着方思明的耳朵笑了一聲:“樓中的人總說賤骨頭的命都硬,哪那麽金貴。”
方思明的手心握着月白的那一塊小小的指甲,心頭像是被什麽刺了一下,下一刻又消失無蹤,好像從不曾存在。唯一只留下一個念頭,他該離開了。
月白所做所言已然超過了他的預料,也超過了他所能承受的底線。方思明人形的皮囊之下是醜惡的鬼怪,但他不能将月白也拖進深淵裏來。他在月白身上得到的欲,确實對他有着誘惑力。但這已經不是一場交易了,而是一場感情的博弈。可方思明沒有多餘的愛給月白,他能給他的只有虛假的溫柔與數不清的危險。
方思明是一個極其矛盾的人。他有着無數的秘密,他的骨頭是打碎了溫柔善良與天真之後又注入了黑暗罪惡與絕望的交雜體。對于方思明自己來說,他是一只惡鬼。但這只惡鬼卻又會對一些人對一些事露出他獨有的溫柔。
比如此刻,他想要放棄欲,放過月白。
月白将性命放進他手中,這條性命太沉重,方思明不能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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