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顏然沒有盯着吳迪的左手瞅多久。

其實,她那個古怪的眼神,更像是吳迪自己的錯覺。

一杯熱咖啡很快下了肚,顏然的臉色,因為咖啡的溫度,透出了微汗。

吳迪心裏有事,喝得就慢。

她都懷疑顏然的身體構造和她不一樣——

不然,大夏天的,那麽熱的一杯,顏然是怎麽咕嘟咕嘟就吞下去的?

“扣好安全帶。”顏然說。

吳迪第一反應就是用左手去抓安全帶。

感覺到顏然正在打量她,吳迪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停了足有兩秒,才狀若從容地扯了安全帶扣好。

顏然目視前方,發動車子,好像自始至終都不曾關注過她。

車速相比之前,倒是慢了許多,至少吳迪能看到車外風景正常的樣子。

她不知道顏然為什麽沒有再飙車,按理說咖啡下肚,刺激神經,不是應該更興奮嗎?

吳迪不得其解。

她更疑惑的,是這條路……

“顏總,咱們這是去哪兒?你家嗎?”吳迪忐忑地問。

“到了你就知道了。”顏然說,專注于前方的路。

可不是到了她就知道了?

遠處的那片樓群跳入眼簾的時候,吳迪的心髒也随之急跳了起來——

這、這地方她還真知道!

這不就是她住的那個小區嘛!

準确地說,是死去的她,住的那個小區。

這算什麽?

故地重游嗎?

吳迪心裏面的詭異感覺越來越強烈了。

車子向前滑去,小區的大門就在眼前。

吳迪心裏翻騰,五味雜陳,餘光瞄到了車子前側方一個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

他正在朝車子,确切地說是朝顏然敬禮。

姿勢很标準,如果他此刻臉上不是那副谄媚的模樣,效果會更好。

吳迪心頭劃過不祥的預感——

這片樓是大衡的項目,物業也是大衡的物業。而顏然,是顏氏的總裁,這個保安對她那麽谄媚……

那個保安敬禮的同時,嘴唇翕動。

吳迪猜他應該在說“你好”之類的。

如果只是說“你好”,那麽說明大衡的物業靠譜;如果他說的是“顏總好”,或者說他清楚顏然的身份,那可就……

怪只怪跑車的隔音效果太好了,吳迪沒機會聽清楚。

她看到那個保安朝顏然的車子敬了禮,然後就颠颠兒地往保安室裏跑,比剁尾巴兔子都快。

都不用顏然自己刷門禁,那個保安直接起了杆。

吳迪的臉色極其不好看起來。

大衡的物業,什麽時候服務這麽殷勤周到了?

都不用業主自己刷門禁了?

等等!

如果顏氏的總裁,都能成了大衡的業主,那麽大衡……

吳迪的呼吸瞬間被扼住了:無論大衡怎樣,那都是她奮鬥了十年的地方。

“認識這裏嗎?”顏然突然開口。

吳迪身體微抖。

她陷入對大衡現在狀況的擔憂之中,竟然忽略了旁邊還有一個人。

竭力壓下紛亂的思緒,吳迪轉向顏然的時候,臉上就換上了茫然的表情。

她朝顏然搖了搖頭。

顏然理所當然地沒什麽特別的反應。

車子滑入了小區。

這個小區當初建的時候,吳迪還是大衡的中層,作為公司福利她享受了九折的房價優惠。

即使是九折優惠,兩居室的高層,也花去了她全部的積蓄——

那可是她在這個城市裏打拼了許多年,靠着租房子和兢兢業業才攢下的積蓄。

一年半之後,房子竣工,将要入戶。

吳迪也在半年前成為了大衡的市場部總監,她意氣風發地要大展拳腳,要讓大衡從TOP50沖入TOP20,甚至TOP10。

她的人生前途無量,她相信自己的前途無量。

她甚至做了有生以來最奢侈的一件事——

在新房裝修,租住的房子到期的時候,直接入住酒吧街後身的那家五星級賓館。

這也算是她對自己這麽年辛苦的犒勞吧?

可是後來,一切都變了。

她的人生沒有了任何光亮,她連命,都沒了。

出事那天晚上的很多事,應該說絕大部分內容,吳迪現在都想不起來。

她只記得一些拼不出完整內容的若幹碎片,仿佛喝斷了篇兒。

她死得稀裏糊塗,有機會查清楚自己的死因,她怎麽能甘心繼續稀裏糊塗?

原本,吳迪是打算回小可憐吳迪的老家避避風頭,讓這個世界暫時忘記那個小可憐,再回來調查自己的真正死因的。

可是,她就這麽被顏然帶到了這裏,毫無征兆。

這裏雖然也是封閉小區,卻是大衡在這個城市早期的幾個項目,配套的設施,比如車庫,并不完善。

沒有固定的停車位,小區裏面的車停得七零八落,甚至連防火通道都擋住了。

以前,吳迪過苦日子過慣了,并不覺得這裏的條件多麽的差。可是現在,顏然的跑車出現在這裏,吳迪陡生一種盛裝的顏然陷落菜市場的感覺。

顏然,她不應該出現在這裏。

她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當顏然的車最終停在吳迪無比熟悉的那棟樓前面的時候,吳迪心裏的詭異和別扭攢聚到了極點。

她的家,那個在世人眼裏已經死去的吳迪的家,就在這棟樓的十二層。

只要從前面的單元進去,坐電梯,上到十二層,左轉,就是吳迪曾經花費了許多心血,為自己打造的那個小窩。

眼前的場景,讓吳迪有一種強烈的時空錯亂的感覺。

一定是哪裏……搞錯了!

吳迪的太陽穴砰砰地跳,腦袋裏像是被誰放了一把火,又澆了一盆冰水——

焦躁,不安,冰涼,甚至無措。

“到了。”顏然看了看吳迪,沒再說什麽,自己先下了車。

吳迪機械地邁着雙腿,跟在顏然的後面,看着她熟練地打開門鎖,看着她走向了電梯……

電梯“叮”的一聲開門,空的。

顏然目不斜視地走了進去,她停住,轉過身對着吳迪。

有那麽一剎那,兩個人一個在電梯裏面,一個在電梯外面,中間隔着短短的距離,卻像是分庭抗禮一般。

顏然依舊什麽都沒說,而是靜靜地看着吳迪。

吳迪腦袋裏嗡嗡的亂響,久違的暈眩感又來了……

她晃了兩晃,才穩住了身體。

眼前景物飄忽的當兒,她好像看到了顏然垂在身側的手,動了動。

是看到她晃,想要過來扶她一把嗎?

吳迪想。

她到底還是一咬牙,假裝自己的身體根本不覺得難受,追上了顏然。

電梯門關上。

封閉的空間之內,只有她們兩個人存在。

吳迪不由得屏住了呼吸——

在這個密閉的空間裏,是不是她稍稍吸一口氣,都是屬于顏然的味道?

像一個魔障,伴着之前突如其來的驚恐,充斥着吳迪并不清醒的頭腦。

她本能地向後挪了半步,躲避某個危險的存在一般。

顏然這個人,以及屬于顏然的氣息,于吳迪而言,都是此刻最最危險的存在。

顏然的身體始終站得筆直。她從小受到的良好教育,讓她無論在何種境地中都不會失了教養。

接着,她做了吳迪最期待的,也是最害怕的事——

她的指尖按在了電梯按鈕上,十二層。

電梯在徐徐升高,液晶屏上的數字迅速地變化着。

……3,4……9,10……

吳迪的心也提溜到了嗓子眼兒。

“叮!”

液晶屏上的數字,停在了“12”。

沒有懸念的懸念,吳迪竟然瞬間輕松了下來。

一件事,當它沒有結論的時候,讓人挖空心思地猜想它的結論,心懸在那裏定不下來;一旦有了結論,無論這個結論是好的還是……壞的,反倒能讓人直面以對了。

所以,眼前這件事,到底是好的,還是壞的?

或者,用小孩兒的說法來評判,顏然,她是好的,還是壞的?

吳迪的嘴唇抿成了一條線。

然而,她還是邁開長腿,随着顏然走出了電梯。

顏然依舊是沒有懸念的,左轉,在那扇吳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門前停住。

顏然沒有急着開門,竟然轉頭看了吳迪一眼:“你還好嗎?”

這句話,可以這麽理解,也可以那麽理解。

在聽到的瞬間,吳迪就理解出了至少兩層意思。

然而她的內心毫無波動,甚至還沖着顏然笑了笑:“我不習慣坐電梯。”

“是嗎?”顏然也笑了笑,沒有深究的意思。

這倒是讓之前氤氲在兩個人之間的那種緊張的氣氛,得以緩解。

顏然把手伸向了門鎖數字屏下面的一個小小的凹槽。

沒等吳迪來得及看清楚她用的是哪根手指,門“嗒”的一聲輕響,開了。

然後顏然就像是這個房子的主人一樣,登堂入室。

而吳迪,則像是個純粹的外人,站在門口,打量着這裏原本屬于她的一切。

時空交錯,故地重游,物是人非……

吳迪找不到一個合适的詞來形容自己的心情。

屋內的一切,還是曾經的布置,就像那個主人從來不曾離開過。

她的雙腳不受她的控制,朝前走了一步,兩步……直到她站在了廳中央。

再往前,就是那扇大大的飄窗了。

那裏,還躺着她的靠枕,以及……

“喜歡嗎?”仿若天外來音,響在了吳迪的耳邊。

吳迪的耳朵裏一陣轟鳴。

是……顏然,在問她嗎?

一定是她的腦震蕩,又發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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