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鹿行吟幹幹淨淨的眼睛望着他,嘴唇動了動,輕輕說出口的卻不是“哥哥”兩個字,而是:

“顧放為。”

他唇邊汪着很淺的笑意,耳朵尖紅紅的。陰雨天,看不真切,只有昏暗的傘下閃閃發亮的眼。

顧放為還沒見過這麽乖這麽好欺負的,差點笑起來:“好,不叫就不叫。”

他帶他上車,給司機報了一個地址。霍家的司機顯然跟他很熟,沒過多久就七拐八彎地到了。

“一會兒我送你回家還是讓司機等等你?”顧放為不知道從哪裏摸出一把硬幣,随心所欲地抛着,叮當作響,“我送你那就只能乘公交了。”

鹿行吟說:“回學校。”

顧放為愣了一下:“回去幹什麽?”

“學習。”鹿行吟想了想,補充一句,“背英語。”

顧放為匪夷所思地看着他,“小計算器,這才周日上午,你還有一天半的假呢。就背英語?”

不過他也沒有多計較:“那你一會兒跟我一起回去吧,住我租的房子,這兩天宿舍沒供暖,冷。”

鹿行吟乖乖跟在他身後。

他帶他來的是一家私房菜館,不算精致華貴,黃木的桌子已經被盤得華潤有光,燈光暖黃,牆壁斑駁。

雨天沒什麽客人,老板是個帶花臂紋身的社會哥,顯然和顧放為已經很熟了,一臉壞笑地說:“喲,稀客,來來來老地方坐,又帶小女朋友過來玩啊?”

顧放為還沒搭話,老板才看清他身後的鹿行吟,迅速改口:“哦——小男朋友。”

顧放為不動聲色把鹿行吟往後帶了帶,嗤笑一聲,桃花眼一瞥:“滿嘴跑火車,我什麽時候帶女朋友來過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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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去年年底那個小美女,長卷發大眼睛,好乖的姑娘,你敢說那不是?怎麽現在換了新口味,不帶漂亮小姑娘,改帶漂亮小弟弟了,也算是跟上時代……”

老板熟練地給顧放為遞了一根煙,又問鹿行吟:“小弟弟,要嗎?我跟你說,跟了他可要吃苦頭,他可不會疼人,只會招蜂引蝶。”

顧放為說:“就你會放屁,少說騷話,這我弟弟,奉旨要當親弟弟看的。”

“哦,弟弟!”老板肅然起敬,嘿嘿笑着撓頭,迅速改口說:“不好意思啊小弟弟,我開玩笑呢。要我說,顧放為這人疼弟弟妹妹還是很疼的……”

鹿行吟倒是接過了那根煙。

他沒見過這種煙。

他印象裏,冬桐市的男人們抽的煙都是黃頭白尾的,各色各樣的煙盒擺在綠玻璃櫃裏。眼前這支煙很漂亮,薄荷綠的,細長好看。

他第一次知道顧放為抽煙。

往樓梯上走,昏暗的燈光照在頭頂,地毯的花紋陳舊卻潔淨。

顧放為比他走得快,說:“你先過去等一等。”

修長的指尖夾着薄荷綠的煙,顧放為在樓梯盡頭靠窗的地方抽了半支,回頭看鹿行吟一個人沒找到“老地方”,只是愣愣地站在那兒看自己,于是笑了:“過來。”

開着窗,這邊并沒有什麽煙味,只有被風攜裹的雨水和泥土的氣息。

顧放為看他手裏捏着那支煙,倒是沒跟他擺哥哥的架子,只是向他伸出手:“好學生,試試?”

他掌心躺着一個銀色打火機。打開時“叮”的一聲清音。

他壓低聲音:“別告發哥哥啊。試一次就夠了。”

鹿行吟接過打火機點燃,火光“啪”地一聲在眼前騰躍起來,煙霧帶着薄荷與香草的氣息。

他點燃了煙,學他的樣子放進嘴裏,輕輕咬着。

安安靜靜的一個人,溫潤白淨的樣子,咬着煙,并不抽,只是望着窗外,眼底有一些星星。牙齒很白,嘴唇紅潤。

他也知道自己這樣惹人笑話,很淺地笑了一下,又掐滅了。

薄荷綠的煙頭上留着薄薄水光。

“怎麽不抽?”

顧放為以為他不喜歡,跟着掐滅了煙,帶他往包廂位置上走。

“抽煙不好。”鹿行吟安靜地說,“我奶奶跟我說,抽煙的人死後肺是黑的,這樣的肺沒辦法捐給別人。”

“小小年紀不要說死不死的。”顧放為不以為意,坐下拿起菜單,一本正經地點菜,“夫妻肺片來一個。補一補就不會變黑了。想吃什麽自己要,托你的福,今天帶你出來幹什麽老爺子都報銷。”

鹿行吟想,不講道理。

夫妻肺片又不是真能補肺。

他點了一些招牌菜,随後把菜單給鹿行吟,鹿行吟只要了一杯熱牛奶,其他的沒有再添。

這家的招牌菜是菠蘿烤鴨和鐵板烤茄卷,顧放為都點了,小菜是椒鹽土豆、鴨筍湯,甜點飲料除了已經點的,還送了奶啤和小孩愛吃的零食拼盤。

“你以前,帶女朋友來過這裏嗎?”鹿行吟輕輕問。

顧放為苦笑:“弟弟,你饒了我吧,我哪裏有女朋友?”

正好老板過來上菜,聽見這句話,反而不依不饒起來,他對鹿行吟說:“小弟弟你可別信他,有空就告他家長,他去年帶一個女孩子來吃了好幾次飯,擺明了就是約會啊!”

“放屁。”

顧放為舀了一碗湯,白瓷勺子碰上青瓷碗底,倒是認真解釋了一下,“那時候不懂事,覺得別人都談戀愛,自己也要談。剛好有個姑娘追我,是我喜歡的款,她約我吃了幾次飯,我就帶她來這裏,後面還是覺得沒意思,沒跟她在一起。談戀愛哪有創業好玩。”

他無比自然地把這碗湯放到鹿行吟面前。

老板鄙夷:“渣死了,就你這麽下去,我看誰敢跟你。”

顧放為聳肩:“我哪裏渣?”

吃完飯,顧放為帶他乘地鐵,又教他認了一下從市中心回學校的路。

雨一直下着沒停,顧放為犯懶,也想不出帶他去哪裏玩:“那就回我那裏去了?”

鹿行吟說好。

路上,顧放為接了個電話,随後叮囑道:“一會兒我這邊可能有幾個朋友要來,你要是不自在我就跟他們出去談事。”

鹿行吟搖頭說:“沒事。”

他的小出租屋在青墨正對面,樓下就是學生便利店。房子只有一室一廳,很小,有些陳舊,但是很整齊。

顧放為神态自若,似乎也沒有什麽這個出租屋不合他闊少身份的認知。他從冰箱裏拿了聽可樂給他:“有事跟我說,困了去房裏睡,餓了點外賣——你看,今天下雨,晚上就不出去了吧?”

他就是犯懶。

眼前的少年好哄,說什麽應什麽。

見鹿行吟點頭,顧放為樂得自在:“你比思烈思篤省心多了。”

他去開電腦,在書桌前坐下,平常散漫的神情也收斂了,變得認真起來。

鹿行吟偏頭看去,顧放為的電腦屏幕上是一些密密麻麻的英文資料,還有無比複雜的程序模型圖。

電腦的光照在他棱角分明的臉上,顯得溫和寂靜。

鹿行吟翻出書包裏的英語書,默默背了起來。

房屋寂靜,只聽見外邊雨聲。

“你背出聲。”顧放為的鍵盤敲起來寂靜無聲,“英語要背出聲才有效,我這邊你不用管。”

顧放為似乎天生自帶三心二意的技能,能一邊不受幹擾地敲鍵盤,一邊跟着校正他的發音,聲音低沉平靜。外面雨聲潺潺,和他低沉的聲音意外的和諧。

下午三點時,顧放為的朋友們過來了,一行四人,鬧哄哄的。

顧放為簡單介紹了一下:“我朋友。”又指了指鹿行吟:“我弟弟。”

“呀,你什麽時候又多一個弟弟,好可愛!”有一個女生沖過來跟鹿行吟打招呼,笑嘻嘻的,“和你可不像。”

“霍思風。”顧放為随口說,“冰箱裏有飲料,自己拿。”

“姓霍,思字輩,霍家人?”衆人恍然大悟,紛紛過來自我介紹。“思風你好啊!”

也有人疑惑了一下:“我只認識霍思篤和霍思烈,他們什麽時候又多了個弟弟?”

鹿行吟自己反而怔住了,有些茫然。

霍思風?

顧放為說什麽都像半真半假,他甚至反應了一會兒才隐約知道。

這仿佛是他本來的名字。

霍家從來沒有跟他提過改回本名的事,甚至他都不知道他本該是這個名字。

他被鹿奶奶收養的時候還很小,身份也不詳,就跟着姓鹿,而“行吟”這個名字,是請隔壁教語文的一位老爺爺給取的。

顧放為頭也不擡地只低頭弄着一團導線,好像這就是特別正常的一件事,随口說:“是十五年前被人販子拐走又找回來的,親生的就這一個,小孩文靜怕生,你們別逗他。這個名字早在思篤思烈被收養之前就取好了,思風發于胸臆,言泉流于唇齒,沒聽說過吧?”

一群人靜了靜,果然收斂很多,不再繼續追問鹿行吟的身份,只是爆笑說:“顧放為,你這中文水平可以啊!這麽牛怎麽剛回國語文才考六十分?”

“我爺爺在我小時候常念叨呢。他一個做生意的,還老想學霍爺爺附庸風雅,起名字都要比一下,天天給我言傳身教。”顧放為纏好了導線,眼底帶着隐隐的笑意,仿佛認真的驕傲,“這你們就不如我了。”

鹿行吟安靜地聽他們說着,仿佛在聽一個陌生的自己。

這一刻,他才意識到眼前的少年仿佛與自己有更多淵源——從祖輩開始。

在他還是一個在遙遠的人間煙火中牙牙學語的稚童時,他已經知道他的名字,把他納入了“自己人”的範疇裏。

就是這樣無比自然、正常的事,他是他世交的哥哥,哪怕此前他們毫無交集,所以他也毫無理由地護着他,将他作為霍家人的身份介紹給所有人。

他知道自己仿佛有一個愛看點古詩詞的爺爺,知道自己尚且還未出生世間時,他就在他身上寄予的期待和愛。哪怕這世間少有的毫無條件愛他的人已經故去。

一行人雖然進門時嬉笑打鬧,但是坐在一起時,居然相當默契一致地嚴肅起來,坐成一圈輕聲談事。

“你這個交互系統的想法太超前了。”葉娉婷說,“國內外不是沒有提出過,只是現在都還停留在基礎語音指令上,如果你想做一些有趣的IDEA,不如換一點別的現實點的東西,比如機器人。”

“googleglass去年出來,這個想法在它做出來之前也是超前的,超前不代表不能做。”顧放為喝了一口可樂,“我現在需要的是你們的細節建議,不是創意上的否定。”

同行的另外幾個男生講話口音很怪,像外國人硬拗中文,後面他們幹脆就用英語交談了起來。語速很快,鹿行吟基本上一個單詞都聽不清,讨論到白熱化時,人人眉飛色舞。

而顧放為一改平常散漫的模樣,認真聆聽,氣質近乎有些冷漠的嚴肅。

……

到了晚間,他們的讨論終于結束了。

鹿行吟以為他們會多留,但是他們來得聲勢浩大,走也如一陣旋風,結束後立刻就回去了。

走之前,好幾個人還來給鹿行吟塞東西,有什麽塞什麽:嶄新的手機鏈、小零食、折成紙船的A國零錢和紙幣,都說是給他的見面禮。

“弟弟好好學習,顧放為要是欺負你就告訴我們啊!”那幾個人認真叮囑,“都怪顧放為不提前說有這麽個小寶貝在這裏!不然我們說什麽都要帶你出去玩。”

小出租屋裏立刻又寂靜下來。

鹿行吟找顧放為借了個小紙盒,珍惜把東西收好。

随後繼續寫英語。

顧放為噼裏啪啦往文檔上敲了寫東西,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回頭看他還在學習,眉毛一挑,順勢就滾進沙發裏,往他身邊一靠。

鹿行吟握着筆的手僵了僵,随後清清淡淡地說:“你坐起來點,我字要寫歪了。”

顧放為歪在他身上不動。他聞着他身上的藥香,突然來了興趣:“小計算器,你這麽愛學習,回去跟叔叔阿姨說一聲把你轉到鷹才去啊。來青墨幹什麽。”

鹿行吟沒吭聲,專心寫着一個單詞。

“不過鷹才名額緊,應該是不好轉。”顧放為想了一下,問他,“要等青墨改制後辦成鷹才的複讀學校,到時候再把你安排進去,你家裏是這個打算吧。”

“不是。”鹿行吟說,他瞥了一眼顧放為,“他們沒跟我說。”

顧放為歪頭。

“以前是不知道,現在是我的原因。”鹿行吟的視線停留在他身上,随後收回視線,淡淡地說,“是我想留在青墨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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