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陳沖據說本來就牙痛, 拔了智齒後感染發炎, 又撞上感冒,遲遲不好, 差點弄成肺炎。還是校裏老師們看情況實在不對, 這才緊急把他送往鎮上醫院。鎮醫院住院條件不好,于是接着送回市裏省會三甲, S市最繁華的地帶,要跨越兩個大區,公交車開過去得一個半小時。

他們和鷹才學生的争論沒有持續多久。公交車開往市中心中途,陸陸續續上來了人, 漸漸擠着看不見了。

鹿行吟靠窗,中途和易清揚一并起身給一對老人讓了坐, 等到人擠人的時候,青墨七中的幾個孩子都站起來給人讓了坐。

易清揚注意找着空位, 時刻準備讓沈珂和鹿行吟去:“沈珂是女生,鹿行吟你身體不好, 離市區還遠呢,還是要找個地方坐一坐。”

“我沒事。”鹿行吟笑, “我以前在家鄉的時候……你們坐過敞篷貨車嗎?我們那兒去藥材市場只有單程車, 不過市場物流批發藥材的車輛司機人都很好,回鎮上可以免費載人, 要開四個小時, 中途要一直站着。”

不是沒地方坐, 只是那樣的車除了運送藥材, 還會運送活禽和菜市場廢渣,車廂底部混着油膩發黑的污垢,有時候還能在裏邊看見雞屎。有人不在乎,席地而坐,他愛幹淨,也知道鹿奶奶幫他刷一雙鞋、洗一件衣服,要花多長時間。

“卧槽,還有這樣的?”黃飛鍵和沈珂都出生在城市,聞所未聞這種畫面,易清揚卻眼前一亮:“這個我知道,我小時候坐過,不過不是這麽大的,是小三輪,就在田邊開過去,一路沙灰姑娘吹風,很舒服的。”

一群人叽叽喳喳,黃飛鍵中途搶了個位置,和易清揚擠着坐了。他們起哄着要鹿行吟也過來:“來來來,坐我們腿上!專屬座位!”

鹿行吟鑽進人群的角落裏,只是笑,不肯去。

沈珂也偏頭笑,跟他們說:“他好害羞啊。”

市醫院人來人往,陳沖住一個普通病房的最裏邊。

床簾阻隔好幾個分區,最外邊那床的家屬一看見他們穿着青墨校服過來,喊道:“陳老師,又有你的學生來看你了,真是桃李滿天下哈。”

裏邊陳沖聞言看過來,床簾一拉,眼神很驚喜:“喲呵,你們這還跑出來看我了?學校裏批準了嗎?”

“過來過來。”陳沖一看,自己最喜歡的兩個學生都在,開心得笑成了一朵橘花,連連拍床,“過來過來,沈珂和鹿行吟都過來,這裏有水果你們吃。這裏介紹一下,我在青墨的幾個學生,易清揚你們也認識一下,這是我以前學校的學生,這次正好順路來看我的。是個學霸哦!”

說了半天也沒說正題,他還是用他那種常常顯得誇張的語氣,沖他們賣力誇贊:“你們有什麽問題也可以咨詢他!”

鹿行吟這才發現陳沖床邊還站着一個高瘦的男生,他穿着普通的冬天外套,看不出是哪個學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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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男生顯然早就習慣了他的做派,坦然笑道:“你們好,別聽陳老師瞎扯,我是繁星中學高三學生,名字叫沈青雲,青雲直上那個青雲。”

“卧槽繁星!”黃飛鍵等人直接蒙了,“繁星的來我們市?”

鹿行吟也注意看過去。

他們都知道陳沖以前在繁星中學任教,并且是競賽教練之一,不過聽說和真實體驗,那就是兩回事了。

“嗯,這幾天競賽成績出結果,我想過來見陳老師,剛好陳老師在這裏,說是生病了,我趕過來看看他。”沈青雲往旁邊坐了坐,給他們讓出位置來,笑着說,“我不急,你們來看陳老師,先聊着。”

“聊什麽聊,我好得差不多了,正好趁機會出院,帶你們吃火鍋!”陳沖雙眼發亮。

一群學生趕緊摁住他:“老師您別亂來啊啊啊——”

……

好不容易,陳沖才老實起來,但又打電話點了外賣,給每個在場的學生都要了一份清湯牛肉鍋和蘸碟,一群人就圍着病床吃。

“這麽說,鷹才不是挺欺負人的?”陳沖聽完沈珂、黃飛鍵幾人講完這些天在學校發生的事,笑了起來,“不服氣嗎?不服氣就上去幹他們!這不是還有幾天就月考了嗎?”

老中二病的話并沒有像以前一樣産生一呼百應的激勵效果,此時此刻,病房裏一片寂靜。

提起這個話題,哪怕是一班的孩子們,依然有些垂頭喪氣。

他們比任何時候都要清楚地認識到——自己是被放棄的一批。而且極有可能,這種現狀已經無法改變。

其他人都愁眉苦臉地,只有易清揚還說了一句話:“考不過他們的,他們學的進度比我們快得多。李老師出的圓錐曲線大題,他們二十分鐘寫完,我們還得四十多分鐘。”

“那是訓練量沒跟上,和青墨的教學進度安排有關系。”陳沖看見他們這幅模樣,心裏門兒清。

他嘆了一口氣,随口問沈青雲,“你接着說,也讓這些孩子們聽聽。”

“剛剛說到……這期省獎公布。”沈青雲低聲說,“今年一等獎八十五人,我排名第四,按照省隊選人前二十左右的話沒問題。但是今年有一個情況,本該是省一省二頒獎現場,就會直接有大學招辦處來簽約保送。”

“怎麽了?今年沒有保送了嗎?”陳沖問道。

其他人都在想着自己的事,只有鹿行吟也跟着一起豎起耳朵。

“倒沒有這麽誇張,去年我簽約時,排行前二十的那幾所大學幾乎全來了,省三都能簽一個不錯的大學。”沈青雲伸手将一張簽約書遞給他,“但今年只來了少數幾所大學,排行你最前的那幾所都沒有來。按照以往規則,省一等獎至少可以簽約清北,不過今年我也沒遇到。我想問問老師您,這是什麽情況。”

“招辦處老師直接沒來嗎?”陳沖顯然來了興趣,“這情況少見。年年都喊取消保送,年年都沒取消,怎麽最頂尖的幾所大學沒來了?我這邊也沒收到什麽消息,目前你是怎麽打算的呢?你這個排名,進入省集訓隊,接着參加國家決賽,不是什麽難事吧?”

“我不想繼續比賽了,陳老師。”沈青雲說,“我複讀已經耽誤了一年,現在簽約多出一年時間,正好抵消我浪費的,還有一年我打算提前進行大學階段的學習提升,就不繼續參加決賽了。”

“那也行,前途為重,你想好了就好。”陳沖說。

沈青雲沉默了一會兒,再開口時,聲音有些哽咽:“就是對不起老師您。”

他突然情緒湧上來,病房裏一片寂靜。

其他的學生都詫異地看着他。

“嗨,這又哪裏對不起我了。”陳沖揮揮手,“我人已經在青墨了,你一個繁星的小屁孩,跟我有什麽相關?”

“就是因為……”

“好了,這些沒用的話都不用再提了。”陳沖突然想到什麽似的,看向床尾。

鹿行吟正在床尾削蘋果。

這個孩子很乖巧,長得好看,更是打心眼兒裏尊重、敬愛老師——幾堂課接觸下來可見一斑,鹿行吟的作業永遠又快又好,聽課時也極其認真。

削個蘋果都讨人喜歡。

鹿行吟手很巧,蘋果皮一圈一圈地刮下來,沒有斷裂,細瘦蒼白的指尖被流下來的果汁沾上了,帶着蘋果一起拿着用燒過的開水沖洗,擦幹淨後再遞過來。

陳沖換了個話題:“鹿行吟啊,你對這次月考,有什麽想法沒有?”

鹿行吟怔了怔,手裏的水果刀也跟着停了下來:“沒有什麽想法。”

“沒想法,做了準備沒有?能考過鷹才的那批人嗎?”陳沖問。

鹿行吟偏頭,安靜下來,認真想了想。

和其他人給出的答案不同,他說:“不知道,但是會好好考。做了一些往年的質量檢測試卷,還在找針對性的方法。”

沈珂插話說:“我也在找。”

“不錯,這就是競賽思維。哪怕是普通考試,也一樣——考試本身就是競賽行為,只要它是比賽,那麽就一定能通過訓練和套路,在适應規則本身的前提下進行研究。”陳沖說,“質量檢測的題型實際上非常有特點,本着公平原則,我不告訴你們。你們自己去找,但是你們這些孩子要清楚一點。”

“全年級老師調動,大家都惶恐不安,鷹才的學生來了,更多的人是靜不下心來學習的,別說普通班,就是陽光班學生,肯定都無法适應。”

他環視周圍所有人,“但青墨原本學制的最終去留,很可能就在你們這幾個孩子身上。這次月考,月底的全市統考,也只有你們可以努力一把,給青墨掙回面子了。”

所有人都挺直脊背,認真聽着。

陳沖說:“說這話也不是要給你們什麽壓力,船到橋頭自然直。你們旁邊這個師兄——雖然你們不在同一個學校,但都是我的學生,那就是你們的師兄。他可是高三時被取消競賽成績,到手的清華北大簽約飛了,重讀一年重新來過的。”

沈青雲在旁邊低頭聽着,笑。

“你們看看他,再看看自己,人随時都有大起大落的可能,調整心态随時努力,這才是最重要的。”陳沖說。

青墨的這幾個學生都認真聽着,認真思索着。

鹿行吟的蘋果削好了,站起來遞給陳沖。

陳沖接過蘋果,感嘆道:“我這生個病,享受的是帝王待遇啊——沈青雲!”

沈青雲迅速調整了情緒:“徒兒在。”

陳沖沖鹿行吟揚了揚下巴:“這是你直系競賽小師弟,至少省隊的苗子,好好給我帶。為師是生病了沒力氣,小師弟你就幫我好好看着,可別讓他荒廢了。正好這次你請假出來,跟着去幫幫你的師弟師妹們,看看他們如何應付月考。”

沈青雲說:“好!”

鹿行吟愣了,有些不知所措地看向陳沖。

陳沖卡擦卡擦啃蘋果:“怎麽,進了提高班,還沒打算學競賽啊?不想去?還是你覺得這次月考有信心了,不用學長教啊?”

“我……不是,沒有。”鹿行吟有些無措,“是還沒……決定好。”

“那老師幫你決定了。”陳沖輕飄飄地說,“你們幾個,要是對競賽感興趣,可以加他聯系方式,有什麽他都得跟你們說,沒說清楚的,可以來找我告狀,我收拾他。現在你們先回去,把這次月考好好考過,這才是比看望老師什麽亂七八糟的事更加重要的事情。”

“原來如此,你們學校是這個情況。”

回程路上,沈青雲終于把青墨七中改制的前後邏輯梳理清楚了,他冷笑道:“鷹才那點競賽水平也敢拿出來吹?師弟師妹你們放心,先看月考,他強任他強,考試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兵來将擋水來土掩。青墨七中高二班年級最強的幾個人,加上我,在試卷類型确定的前提下,還沒信心考贏他們幾個裝逼的嗎?”

某種意義上,沈青雲确實和陳沖是一脈的——老中二病帶出的小中二病,極其容易燃起熱血。

“易清揚,年級第一。”

“黃飛鍵,年級第七。”

“沈珂,年級第十二,平常是年級前五,上次月考數學翻車。”

“還有一個鹿行吟……小師弟,你怎麽回事?”沈青雲問鹿行吟。

鹿行吟有點不好意思:“我和他們不是一個班,我是27班的,只有年級一百多名。”

……

“你跟着我們回青墨,你有地方住嗎?”

幾個孩子在這類熱血了一番之後,易清揚突然想到了一個關鍵問題,問沈青雲。

陳沖給沈青雲開了個進校證明,讓沈青雲以“勵志師兄”的身份跟他們一起進校。青墨常有考上好大學的師兄師姐回來發表雞湯宣言,門禁不會卡得很嚴格。

沈青雲擺擺手:“陳老師叫我住他家,不過師娘和陳老師的女兒都在,我不好打擾,去附近酒店開個房間就是了。”

“要不來我們宿舍擠一擠?我們宿舍人都還挺好的。”易清揚說。

沈青雲說:“這也太麻煩了,要是你們被抓了,到時候怎麽解釋?”

“有陳老師嘛。”

“陳老師在住院啊你清醒有一點,老陳什麽時候靠譜過?”

鹿行吟聽着他們商量,突然想到什麽似的,輕輕說:“……我住單人宿舍,宿管不查。”

“要不你住我宿舍吧,有空床位。”鹿行吟看向沈青雲,猶豫了一下,“你不想也可以算了,看你的。”

“一個人住?宿管不查?”

一行人彼此對視之後,紛紛開始覺得這是個好主意,沈青雲立刻答應下來:“這敢情好啊小師弟,正好我省錢了,不過不打擾你吧?”

“沒什麽。”鹿行吟輕輕說,

夜已經深了,從公交車下來,冷風刀子似的往脖子裏鑽,一群人凍得跳來跳去的像一群小鴨子。

黃飛鍵:“操!凍死老子了。”

易清揚一面關心沈珂:“這麽冷你要不要我外套借給你。”一邊死死拽着自己的外套不放,凍得臉色青白。

沈珂說:“噓——小聲點,快十二點了,熄燈好久了。”

他們壓低聲音,一路抖着、跳着,往校門口奔。

大門已經關了,門衛室外面亮着暖黃的燈光,有一個身形挺拔高瘦的人抱臂等在那裏。

桃花眼,漆黑的長睫毛,眼皮垂下來,仿佛睫毛上能凝霜。

門衛聽到動靜,走出來看,又看了他一眼:“同學,你還等人呢?這等了一整晚了吧?”

“等我弟弟。”少年的聲音裏什麽情緒都聽不出來。

鹿行吟望過來,視線正好和顧放為對上。

他怔了怔。

顧放為終于動了動,或許是凍了太久,聲音有點沙啞:“先不說其他的,回去睡覺。你身體差還這麽晚回來凍着,回頭我也不好和爺爺交代。”

“哥哥。”鹿行吟輕輕開口,暖洋洋的白汽蒸騰,“我要回寝室,這邊有個學長。”

“你先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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