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他捏着巧克力, 小心又慎重地遞過來,護短似的,眼神清亮而溫柔。
黑暗中靜得能聽見他們彼此的呼吸聲。
臺燈的微光找過來, 鹿行吟塞完巧克力給他, 又輕手輕腳地回去了。
顧放為擡起眼, 看見鹿行吟脊背筆挺坐在書桌邊,雪白的燈光照得他的肌膚邊緣微微透明, 泛着細微的紅色。
耳根紅了。
顧放為沒有哪一刻像現在這樣, 清晰地意識到:眼前這個小家夥, 是真的喜歡着自己的。
懷裏的巧克力帶着體溫,摸上去是溫的,過了一會兒涼下來。外殼的錫紙是硬的,如同鹿行吟大膽熱烈鼓足的勇氣, 內裏包着一顆微苦、甜軟的心。
砰砰跳動。
沒等鹿行吟叫, 易清揚、黃飛鍵陸陸續續地醒了過來。他們心裏總是揣着學習這件事,睡也睡不安穩,後面幹脆下床,借用鹿行吟的宿舍盥洗室, 一人沖了一個冷水澡, 精神百倍地沖了出來。
宿舍的燈又開了。晚自習的上課鈴、下課鈴總是隔一段時間就悠揚地響起, 慢宿舍裏肅穆無言,比圖書館的氣氛還要凝重。
只有鈴聲響起時, 他們會說說話。
“寫了幾個題了?”
“剛這套理綜寫完了, 這一天多寫多了,好像也沒一開始覺得的那麽難——我現在好像能在兩個班小時裏做完了?”黃飛鍵嘀咕了一會兒。
顧放為也醒了過來。
鈴聲一遍遍地響過, 他們聽完了四遍下課鈴後, 陸陸續續有下晚課的學生回來, 外面喧鬧了一會兒,不出半小時,熄燈鈴響,那些動靜又慢慢地消失了,重新歸于寂靜。
“今晚幹脆通宵吧,都逃了晚自習了,總之明天過了就是放假,放假過了就是月考,老李就算發現我們在幹什麽,也不好追究請家長什麽的。”易清揚提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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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道理!”視頻通話另一頭,沈珂立刻贊同。
一群人于是又迅速更改了計劃——幹脆都在鹿行吟這兒睡,易清揚、黃飛鍵和沈青雲勉強擠一個床,顧放為和鹿行吟擠一個床。
鹿行吟輕輕說:“你們不用三個人擠一個床,這樣沒法睡呀。哥哥,你要不要和易清揚一起睡。”
“那你呢?”易清揚撓撓頭。
鹿行吟笑了笑:“我還是和昨天一樣,通宵,中午再睡,中間要是困了就在桌上趴會兒,不用睡床的。”
這個安排很合理,顧放為卻不知道為什麽,從他的話語裏聽出了幾分劃清界限的意思——明顯鹿行吟還是顧慮到他們現在的關系,不願再和他同床了。
顧放為淡聲說:“每天這麽睡,遲早要把身體弄垮。這樣,我回去——不,你回我那兒去睡,我在這裏和他們擠一擠。”
鹿行吟睜大眼睛瞅他。
顧放為平靜地說:“我不能讓弟弟睡桌子,你一個人出去如果覺得費時間,也容易被年級組抓的話,就把你的位置讓出來,哥哥趴在書桌上睡,你來床上。”
黃飛鍵在一邊聽得不耐煩:“什麽哥哥弟弟的,大男人推三阻四的搞毛啊,随便睡就是了,誰也別睡書桌,桌子那麽硬,那是給人睡的地方嗎?”
鹿行吟笑了笑,垂下頭不再說話。
顧放為指尖的筆轉了轉,随後停了下來,片刻後也不知道說什麽,只說:“……那你們都醒着,我現在把必殺公式跟你們講一講。”
一句話瞬間讓所有人提起了精神,連沈青雲都搬着凳子過來了:“就等你了哥!雖然我已經簽了大學直接走另外的錄取流程,不過我以前也是專攻過高考的,你有什麽必殺訣竅?”
“超綱內容。”顧放為聲音很懶散,“适用範圍是選擇填空和壓軸計算,主要應用範圍是數學和物理。對于一般學生來說完全沒必要費這個時間和心力,但你們都是青墨七中最好的一批學生,理解起來應該不難。”
“數列特征根公式,隐函數求導,高斯函數,多項式移除……有些我看你們提高班已經講了,直接上例題,你們能懂怎麽做。用普通高中方法寫過程,用這些公式算結果,效率可以提高很多。”顧放為說。
所有人凝神聽着,刷刷做筆記。
顧放為講題很穩,他永遠能找出最具有代表性的例題,用最簡介快速的語言讓他們聽懂。因為不用照顧許多跟不上的人,他的講述中跳躍很多,但都不掠過關鍵邏輯,所有人的大腦都飛速運轉着,全神貫注。
沈青雲舉手。
顧放為漂亮的桃花眼瞪他:“你幹嘛?”
沈青雲:“你說這個我突然也想到一個,很多化學競賽裏才涉及的內容其實對于高中化學很方便,比如有機合成設計題。”
“那你待會兒講。”顧放為又懶散地說,“你搞化學的,又剛出競賽成績,那麽今年化學競賽可能被用進這次考試的題型就由你負責了,你能行嗎?”
沈青雲撓頭:“我試試看。”
“能就是能,不能就是不能。找原型題一要眼力二要聯想思維三要出題人視角,不要耽誤別人時間。”顧放為說。
沈青雲:“……”
他悄悄寫了張紙條塞給一邊的易清揚:“我總感覺這位仙男像是對我有意見,有沒有?”
易清揚正在刻苦記知識點,看過紙條後茫然擡頭:“啊?有嗎?”
顧放為花了一小時時間,給他們點完所有的速成考試技巧公式,随後把筆往桌上一丢:“原題我還在找,手機搜索不方便,我一會兒翻牆回去用電腦幫你們檢索挑選,再打印下來給你們寫。”
易清揚看他的眼神已經只剩崇拜了:“哥們,你太碉堡了,居然什麽都給我們安排好了?”
“順手的。”顧放為看了看時間,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已經淩晨兩點半了。
鹿行吟安靜地聽着,安靜地寫筆記,寫完後也不說什麽,只是默默地站起來,找了個不用的杯子洗幹淨,随後去陽臺淋了保溫瓶,倒了一杯熱水,再找出一個茉莉茶包丢進去。
這個茶包還是他有一次找謝甜問問題,謝甜順手塞給他的,被他珍而重之地保存了起來。
“哥哥喝水。”他把杯子遞給顧放為。
滾熱清香的一大杯,顧放為接過來,覺得有點燙手——不止字面意義的燙手。
旁邊易清揚和黃飛鍵眼巴巴的:“小鹿,你還有嗎?我們也想喝茉莉茶。”
鹿行吟笑了笑,又很溫柔安靜地看了一眼顧放為:“沒有了,只有這一包了。”
顧放為覺得這杯茶更燙手了。
這杯茶裏是弟弟對他的拳拳心意——哪怕他沒打算接受他真正的心意,但一杯茶如果也拒絕了,弟弟……恐怕會傷心。
他還記得鹿行吟窩在他的巨型貓窩裏,手臂擋着眼睛的那一幕,乖巧溫潤的少年眼角微紅,帶着濕潤的痕跡。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見鹿行吟哭。
本來現在就可以回去,顧放為耐着性子又坐了二十分鐘,硬生生把一整杯茉莉茶都灌了下去。
喝完後他覺得有點飄——這種普通的加了香精的茶讓他産生了類似醉茶的效果,這才鎮定下來,告訴他們:“那麽我先回去了,早上回來。”
他又爬陽臺爬下去了。
鹿行吟跟着他跑到了陽臺上,就低着頭往下看他,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話,最後又沒有說。
從顧放為的角度,就看見小團子毛茸茸的一顆腦袋伸出來,背後是冬夜的星空。
他穩健地落地,本想按照以前的性子一樣,彎起桃花眼往上看,對他揮揮手,卻有些遲疑——然而就在他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的時候,上面的少年就已經先他一步笑了起來,眼神閃閃發亮,又沖他揮了揮手。
倏忽一下就縮了回去,不見了。
顧放為回去,接着通宵。
小機器人已經被他閑置兩天,電都忘了充,這個圓溜溜的小僵屍正扭來扭去,試圖發揮最後的能量來博取他的關注:“你好你好,我要沒電了喲,檢測到你的狀态為:電量不足,無法檢測,我可以為你唱一支歌。”
顧放為伸手關掉它的電源。家裏的打印機嗡嗡地運轉着,吐出微燙、帶着油墨氣息的紙張。
近期高考學術期刊、競賽試題、名師押題學報、往年質量檢測出題組人員專攻方向……顧放為有一套自己的信息檢索框架,飛快地挑選了需要的信息和題目。長達數年的考試博弈中,他已經對這樣的事情駕輕就熟。
哪怕這樣的行為已經整整兩年沒有過了,但這種刺激、緊張的無聲博弈,依然能讓他回到每個單純幼稚燃燒激情的年月中,勝過無數個面對黃昏,獨自測試系統的日夜。
他沒有意識到這是一種上瘾,他沒有感覺到困倦,哪怕這不是他自己的問題,對他而言也不再有什麽難度——只是一次質檢級別的月考而已。
但他依然感到興奮。
顧放為早晨八點整理好一切,帶着幾沓試卷回去,一進門,易清揚和黃飛鍵就沖他笑:“翻車了翻車了。”
他看了一眼宿舍,沒有見到鹿行吟,問道:“怎麽了?”
“還好你走得早。今天早上五點半,不知道為什麽年級主任突然發神經過來巡查全年級宿舍紀律,三樓一上樓他就看到我們這的燈光了,把我們幾個全抓了哈哈哈哈。”黃飛鍵笑得很高興,仿佛被抓的不是自己而是別人一樣,“小鹿去買早飯了,沈青雲也去了,他有老陳護着不怕,不過今天課間操,我們恐怕要被通報批評。”
“沈珂沒被抓,因為用的手機嘛。不過我的手機被沒收了……”易清揚唉聲嘆氣。黃飛鍵安慰他:“周末又要發下來的嘛,老李又不會把你的手機砸了。看開點,至少我們現在能光明正大地翹課了!”
課間操的時間是九點二十分,高二年級組已經從做操統一改成了跑步。
雖然不是很願意,但這些孩子還是無法反抗,被年級組提溜去了最大的廣場花壇前。圍繞花壇陣列的全年級都能看見他們。
“今天通報批評幾個人,擾亂宿舍紀律!高二一班易清揚、黃飛鍵,高二二十七班鹿行吟。不僅把無關人員帶進學校,還開着燈通宵!”
底下議論紛紛。
顧放為站在27班陣列中。27班和1班首尾相銜,可以直視花壇,擡眼就能看見易清揚一行人被提溜在上面站着,一個個臊眉耷眼的——應該說,只有鹿行吟一個人垂着眼,很不好意思的樣子。
易清揚和黃飛鍵倒是神态自若。
“一班和二十七班的?還都是年級前幾,他們幹什麽?打牌嗎?”底下學生議論紛紛。
年級主任面無表情,“關鍵是這幾位同學通宵幹什麽呢?學習!”
“我操!”陳圓圓本來捧着個水杯正在喝水,直接笑得嗆住了,“我信!真的是小學霸能幹出來的事!”
全年級也是一片笑聲。
旁邊樹下乘涼的鷹才空降班學生也是覺得好笑:“有沒有搞錯?”
1班的空降學生正好近,他們的談話內容也能聽得很清楚:“是擔心月考被我們碾壓得太過,所以這麽刻苦學習是嗎?真是好努力啊……哈哈哈哈哈。”
“是啊,說實話,想努力搏一把也要看時機。他們的教學進度才到哪裏,我們全高中總複習都開始兩個月了,這個能比嗎?”
……
跑操結束後,年級主任才放這幾個被通報批評的家夥下來。
不過确實如黃飛鍵所說,被抓了之後,他們反而更能光明正大地逃課了——今天全年級終于也進入了月考準備時段,他們在教室裏是複習,翹課去鹿行吟宿舍也是複習,班主任也就都忍俊不禁,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過了。
顧放為和沈珂去找他們彙合。
周圍人都在圍觀他們,間或有認識的人過來,還會調笑幾句。
黃飛鍵和易清揚倒是神态自若,只是鹿行吟一路默默地走着,還是不說話。
這小家夥雖然路子野,但是在這些方面,仿佛還是有一些傳統好學生的認知共性——比如去網吧被抓去派出所,那就是天大的一件事,再比如像小雞崽一樣被拎去全年級跟前通報批評,那也是很丢臉,很讓人羞恥的一件事。
所以就像一只圓潤白淨的包子一樣,團起來又不說話了。
顧放為一面想着,一面覺得這個比喻很傳神,形象生動地描述了鹿行吟又白、又害羞、又熱氣騰騰的樣子,擡眼對上鹿行吟那雙烏黑的、茫然無措的眼睛時,也忍不住唇邊勾起了一個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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