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大賽結束,年關臨近,韶城街頭冷清了許多。江單臘月二十七就給大家放了假,他自己也收拾了一個小包回老家。
假期前一天,臨下班時,江單問時遠過年怎麽安排。
時遠道:“沒安排,看情況吧,俱樂部裏也有人留在韶城的。”
“那你住哪?”
江單又問。
韶城外地人居多,過年期間人可能得少一半,他若不住家,可能連個吃飯的地方都沒有。
“等你離開,我就回酒店了。”
“你兩個哥哥叫你回家沒?”
“唔,時志問了我幾次,時存……說不定還不知道我回國,”時遠說着說着,忽然換了副輕佻的态度,調笑着問道:“不放心我?那你帶我回家呗?正好讓我見見岳父岳母。”
江單瞪了他一眼,沒理。
時遠卻來勁了:“我記得你老家是晖市?倒也不遠,那我過幾天要是忍不住了就去看你,你——接不接待?”
江單合上電腦,邊收拾東西邊道:“我會把你打包之後哪來的寄回哪去——這就是我能給你的最高等級的接待了。”
“噗——”小楠正好喝着水路過,聞言差點噴出來,看着時遠笑嘻嘻地說:“時遠,想什麽呢?我跟江老師認識七八年了,都沒去過他家,聽說他家有只超級護主的特聰明的狗子,說不定打包你都用不着江老師自己上手。”
“是麽,那哪天我非替你們去看看不可。”
時遠說完,江單又對他說:“去裏面,把你這些天的東西收拾一下。”
時遠如臨大敵:“幹什麽?現在就要打包我了?太早了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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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單從抽屜裏拿出車鑰匙,最後檢查了遍工位,說道:“春節期間大樓封樓,你收拾下東西,我現在送你回酒店。”
時遠扯了幾件衣服,重頭是音響和游戲機,其實他自己一個人也能拿得了,但江單在一旁搭手,他便樂得讓他幫忙搬到酒店樓上。
江單手上蹭了點灰,借時遠的衛生間洗手,洗完發現時遠正倚着衛生間的門框,看着他出神。
江單繞過去,卻被一把拉住了胳膊,時遠趁機沒骨頭似的靠在他肩頭,聲音低沉地說:“可真有你的,正月十六才開工,我就沒見過這麽體諒員工的老板。”
“假期你還嫌長了?”江單掙了下,但被抓得死緊,沒掙開。
“太長了,”時遠嘆了口氣,說道:“我才剛開始追你,還沒來得及趁熱打鐵,就放這麽長的假,回來怕不是要從頭開始?”
江單微微皺眉,道:“你想太多了,我早就拒絕過你,不管你怎麽走,都是個死胡同而已。”
時遠卻笑起來:“是麽?那你忘了我老本行就是飛檐走壁翻院牆?天底下就沒有能困住我的死胡同。”
江單語塞,道:“胡攪蠻纏。”
說罷便要走,時遠這次放開了他。
“等一下。”
時遠又道。
“又怎麽……”
時遠速度極快地把江單抱個滿懷,手指不安分地蹭過他後頸,趁着江單還未反應過來,又見好就收,退開幾步,依舊笑得一副欠揍樣,道:“得了,這一下夠我回味半個月的。江老師,提前給您拜個年!”
江單在被抱住的瞬間僵硬了片刻,指尖不自覺地戳着掌心,他深深地看了時遠一眼,撂下一句“我看你年後是不想回來了”。
得逞的時遠探出一顆頭看目送着江單下樓,等看不到人影,才收回得意的神情,拿出震動了半晌的手機,皺眉接起,道了聲“喂”。
過了許久,好像聽得煩了,說道:“好了好了,知道了,過兩天就回去。”
江單回到家鄉晖城是上午,一出高鐵站,就看見父母帶着冰糖葫蘆站在廣場上等他,兩位老人新染了發頂,透着幾分與視頻中不同的精氣神,但眼角因笑容而愈發明顯的皺紋還是彰顯着年紀。
江單媽王岚看見他,笑得紅了眼睛,先拉着他上上下下看了幾遍,才略帶苛責地說:“怎麽大半年都不回家一次,真狠心。”
江單笑着抱了她。冰糖葫蘆又長大了許多,身上穿着一件擋風的馬甲,跳起來撲江單的腰,還像小時候那般求抱。
“冷不冷?”
江年柔聲問道,他見着兒子的第一句話素來都是“餓不餓”或者“冷不冷”,好似他這輩子的職責就在于讓兒子吃飽穿暖。
“不冷,等了很久吧?我就說不讓你們來,我還能找不到家麽?回頭媽吹了風,夜裏又要腿疼。”
王岚道:“沒事,我高興!腿疼也高興。”
回家後,時間便像是被調快了一般,江單幫着家裏置辦了兩天年貨,給冰糖葫蘆換了新窩,等到新年來臨,一家三口帶着一只狗爬山上香,熱熱鬧鬧地走親戚。
期間不可避免地就有親友問到江單的終身大事,他媽媽在飯局上笑着擋回去,說:“我兒子事業正是要緊的時候,男人過了三十才吃香,我都不急你們着什麽急喲。”
然而衆人散去後她卻愁眉苦臉地嘆氣,拉着江單促膝長談,甚至短時間內條理清晰地制定出了一份《一年內抱孫子計劃指南》,但第一步就被江單嚴肅拒絕了。
“我說過了我這輩子不會結婚。”
王岚臉色驟變,尴尬着妥協道:“行了,又說這種話,故意吓我。我不逼你就是了。”
幸而是大正月的,不好生氣,王岚牽着冰糖葫蘆出門轉了圈才算作罷。
王岚對江單的掌控欲很強,小時候江單要上哪所幼兒園、要坐哪排座位、要和誰交朋友都要經過她的安排,長大後愈演愈烈。
江單抗争了幾次,有成功也有失敗,幾次劍拔弩張下來反倒就事論事地達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
不過王岚就一點好,就是對外從來都是護着江單的,即便她自己為江單不結婚的事情操碎了心,可之後面對親朋的時候還是會搶在江單之前說“他不着急!我們等着更好呢!”
自從江單回來以後,時遠就一直挺安靜的,偶爾發來他跑酷的照片或者視頻,除夕那天又發了個壓歲錢紅包,江單拆了,等過了零點發回去一個更大的,時遠卻沒收。
過了片刻又膩膩歪歪地問:“新的一年江老師同意做我男朋友了嗎?”
江單十分無情地答:“沒有。”
想象着另一邊時遠的表情,江單還有點想笑。
歡歡喜喜的氛圍一直延續道初五,這天忽然出了點事。
不知消息最初是從哪裏發酵的,等江單看見的時候,新聞稿已經如紙片般随處可見,标題大多是“封面人物新晉攝影冠軍,與評委關系非同尋常,或涉內幕操控”等等諸如此類的字眼,有些野雞報社的報道則更是亂寫一氣不堪入目。
江單乍一看,沒想到自己身上去,等點進去看見自己領獎的照片,才意識到這是吃瓜吃到自己頭上了。
他可笑且可氣,翻了半天,才弄明白,所謂的“證據”,不過就是領獎那天在後臺入口他跟龍堯說的那幾句話罷了。
尤其是那句“聽說你參賽我才來同意當評委的”,被有心人惡意剪輯拼湊,倒還真像是江單占了龍堯多大的便宜和照顧一般。
熟識江單品性的人自然知道這有多可笑,可大部分人如此“眼見為實”,便難免要議論上一番。
有些無聊的人甚至翻出了江單大學時候與攝影團的合影,故意把他和龍堯剪在一處,發言有調侃有醜化。
連當時造謠江單暗戀龍堯的帖子都被人挖了出來,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說他倆本來就是一對兒,早就在一起了雲雲。
再加上有人放出了江單确實是截止日之後才上交作品的石錘,于是江單的“實力”便開始被人質疑。
一時間鬧得沸沸揚揚,康凡信急得火燒屁股,差點從韶城追殺過來,被江單及時勸阻,于是憤而申請了十幾個小號,加入了龐大的友方打假陣營。
江單的電話差點被打爆,不得不關機,幸而賽事主辦方發澄清函,又發動資本壓制,才總算在輿論上扳回一波。
主辦方有個善意的姐姐還特意找江單說:“別放在心上,槍打出頭鳥,咱們這比賽,每年的冠軍都會被翻出些東西來網暴一番,最多就一周吧,我們都習慣了。”
江單則道:“是我太不小心了,人多口雜的地方,我今後一定謹言慎行。給你們添麻煩了。”
對方又道:“沒事,你夠謹慎了!我們倒沒什麽,主要還是怕影響你前程,對了,還有龍堯老師,他也是……哎,不好過啊。不過相信我,很快就過去了,好好過年,咱們初十還要兌現比賽獎勵呢,争取再驚豔亮相一次。”
江單笑着反複道謝,又請她代為向龍堯轉達歉意。
江單挂了電話之後愣了一會兒,高中和龍堯相關的那些事,曾被他刻意遺忘過,如今再想,也像是隔着層紗似的。
可是這麽多年過去,人在變,環境、立場、觀念也在變,但江單翻着那些曾在少年時期給了他莫大沖擊和疼痛的陳年帖子,依舊如芒在背。
他嘆了口氣,想着,若是某段歲月裏的傷害,可以灑脫地留存在那段歲月裏該多好。
走過之後,便成雲煙,不念,不想。多好。
江單爸媽不上網,他們并不知曉這些事情,王岚每天為江單的婚姻大事愁眉苦臉,江年則老實巴交地搜羅晖城哪裏新開放了好玩的廣場、哪裏有花燈,然後帶着一家人出去玩。
這個年味有一半都是他貢獻的。
可惜江單已經過了喜歡花燈的年紀,與小時候不同,現在更像是他陪着父母閑逛,兩位上了年紀的人看見熱鬧就開心,臉頰通紅,不知是笑得還是凍得。
晖城晚上很冷,江單出門逛了不到一小時,已經手腳冰涼,王岚和他一起站在城中廣場的牌匾下,等着不遠處的江年排隊買炸香蕉。
王岚瞥見他發紅的指節,心疼地摘手套道:“讓你戴上手套出門你就不戴,現在冷了吧?給你我的……”
“我不用……還好其實,”江單心道,您給我的那是我小學時候的手套,他根本戴都帶不進去,又道:“不用管我了,時間也差不多了,我去把車開過來?”
王岚說道:“不急,等你爸買完東西,咱們一塊去。今年的花燈其實不錯,就是少了煙花,據說今年咱們市的企業普遍效益不好,老百姓的腰包也緊,這不,鞭炮聲連天的,可就是沒人大規模地放煙花……”
她一說起這些來就沒完。江單其實是打算買幾只噴花、架子筒的放一下,過個氣氛,但不知怎地,他回來後市中心幾個煙火售賣點居然斷貨,據說是被某位大老板給包了,卻不知這大老板是準備什麽時候造福市民。
“可能正月十五會有一場煙花會?咱們城的慣例不就是這樣麽?”江單說道,下意識地擡頭看了看天空。
今天夜色格外濃郁,潑墨般的黑夜密不透風。
江單媽媽卻啧啧有聲道:“那沒意思,到那時你都走了,我跟一個糟老頭子有什麽好看?”
江單緩了兩秒才意識到那個糟老頭子是他爸,笑着搖搖頭,說道:“那你求求老天爺,看看能不能現在下場煙花雨?”
他話說到一半,手機就響了起來,凍得僵硬的手廢了好大勁才點開接聽。
江單稍微走開兩步,清了下嗓子,道:“時遠?”
碰巧他信號不太好,電話裏時遠的聲音斷斷續續,江單讓他重複了幾次,走到個更為空曠的地方,終于信號恢複,與此同時遠處天空一聲炸響,漆黑的夜一下子被撕開幾道口子,五顏六色的光輝炸亮在上空。
像是開了個頭似的,接下來煙火不斷在爆炸聲中飛向天幕,而江單在此起彼伏的煙火爆破聲和行人驚呼聲中,勉勉強強聽清時遠說:“送你的新年禮物,好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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