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秦隊長是認識闵恩衍的。

幼官舍人營裏,指揮使與千戶之子侄兄弟居多,像闵恩衍這般年紀輕輕便繼承伯爵之位的,整個營中,只有他一人。

雖然闵恩衍不堪大用,只能待在四司四隊戊班,到底有祖宗蔭庇,頂着“承平伯”的頭銜,入營衛刷一刷履歷,待日子夠了,上頭的人,自然會給他臉面,年紀輕輕一路高升到千戶,領兵一千一百二十人,并非難事兒。

若還有機會上戰場,即便不立功,做個指揮使更是指日可待。

像這樣的人,許多人都羨慕得眼紅。

秦隊長不眼紅闵恩衍,但他瞧不起闵恩衍。

素日裏闵恩衍的表現,也的确令人沒辦法瞧得起他。

每逢考核,秦隊長不擡舉闵恩衍,更不會拿正眼看他,該怎麽辦就怎麽辦。

按理說,兩人一直相安無事下去,倒也正好。

偏今天“闵恩衍”來了句“我不服”,那可就事兒大了。

秦隊長拿着冊子,負手而立。

他走到簡玉紗面前,鎮定道:“方才我看見你三招之內打贏的陸寧通。”

言外之意,你闵恩衍沒這個本事,就是作弊!

簡玉紗的視線落在秦隊長的唇上,他的唇厚而色淡,線條明朗。

她不卑不亢地問道:“三招制敵,不正說明我厲害嗎?”

秦隊長直視簡玉紗,沒有說話。

簡玉紗道:“當然,也有可能是對手太弱。但對手太弱,不屬于我的問題。”

戊班兵士看着陸寧通笑了起來。

突然被點名的陸寧通:“……?”

大家不是一樣的弱嗎!

有什麽好笑的!

秦隊長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仍舊是不帶表情地問:“你想怎麽辦?”

簡玉紗說:“請給我一個機會,如果我三招之內打贏你,讓我入選。”

戊班兵士的方陣裏,傳出低聲轟鳴,似某種巨大的野獸嘲笑渺小獵物的聲音。

“闵恩衍”,太不自量力。

秦隊長的眉毛終于挑了一下,他不知道“闵恩衍”哪裏來的勇氣挑戰他,但他不會傻到當衆讓有爵位的人難堪,讓自己變成衆矢之的。

他指着入選的十人,道:“如果你能打贏其中一個,你就替換他入選。”

正常人,都會挑最弱的對手,以确保勝出。

但一個從未在軍營裏通過考核的人,不可能打贏已經通過二輪考核的人。

讓“闵恩衍”自由挑選對手,是秦隊長的寬容,也是他的羞辱。

簡玉紗卻道:“請秦隊長幫我挑選一位,你認為能壓得過我的戰友。”

秦隊長鷹隼一般的銳利目光,投在簡玉紗身上,他平坦的聲線依舊沒有波瀾:“好。”

他指着水平中游一個兵士,告訴簡玉紗:“就他。”

該兵士在互搏中不算出挑,但勝在身材魁梧,力氣大。

蠻力在粗暴的對戰方式中,是一種不可否認的優勢。

簡玉紗出列,入選和未入選的兵士,主動讓出地盤,将兩人包圍在半圓的圈中。

魁梧兵士沖簡玉紗抱拳。

簡玉紗亦抱拳,她掃視一眼對方,此人臉色帶紫,鼻頭發紅。

這人心髒不好。

她道:“請先。”

魁梧兵士嘴邊有嘲諷的笑,眼神不掩輕蔑。

他穩穩地出了一記直拳,這是他常日裏獲勝的開頭招式,屢試不爽。

簡玉紗立在原地紋絲不動,只待拳頭将要靠近臉頰,擡手橫切對方手腕,打中他的神門穴,魁梧士兵立刻疼得散了力道,拳頭瞬間軟下來。簡玉紗接着出掌橫面劃過他的喉嚨,不過一寸距離,便可直搗他的喉結,她若手上有利器,要他的命就在眨眼之間。

勝負分得太快,場上的人幾乎都沒反應過來。

魁梧兵士盯着面前那只錦衣玉食養大的手,也驚訝了。

怎麽會頃刻間就直逼他的死穴!

陸寧通在兵士中跳起來鼓掌,“恩衍威武!恩衍威武!啊啊啊恩衍太威武!!!”

簡玉紗收回手,後退一步,抱拳道:“承讓。”

說是三招之內,她連招快,實際上兩個動作只算一個招式,所以她是一招制敵。

魁梧士兵面頰更紅,是臊紅的,他沒想到自己居然一招之內輸給“闵恩衍”這種廢物。

他埋頭抱拳,自覺走入未入選的兵士之中。

秦隊長靜靜地看着這一場極快的較量,淡定同簡玉紗說:“入列。”

簡玉紗走向了入選的九人那邊,成為第十個入選的人。

還有一輪考核,入選的十人,需要和秦隊長過招,只有他點頭的才能通過。

也就是說,主動權全在秦隊長手裏,他若較真,戊班學生無一人能過,他若放水,便可多過幾人。

除非有人能夠當衆打贏他。

但從來沒有甲班的兵士能打贏秦隊長。

更遑論整個幼官舍人營裏最末等的戊班兵士。

衆人竟然隐隐有些期待,“闵恩衍”會不會打贏秦隊長啊?畢竟“他”剛剛大放厥詞,用三招挑戰秦隊長呢!

秦隊長目不轉睛,将竊竊私語摒除在外。

他從左往右,由弱至強,橫掃眼前站得筆挺的十人,說:“依次出列。”

排在最左邊的兵士,本來是第十個入選的,但簡玉紗的加入,讓他成為第九個入選之人,所以他最先出列。

而簡玉紗因為最後入列,站在最右側,成為了最後一個出列的兵士。

排頭兵士出列後沖秦隊長抱拳。

秦隊長朝他颔首,對方便開始出招。

這次考核,秦隊長異常嚴格,原來十招之內還讓兵士們有勝算,這回卻直接五招之內将人擊退,并且不給兵士還手餘地。

排頭兵士輸了,抱拳走到陸寧通所在的隊列之中。

第二個士兵,第三個,第四個,依次而上。

個個都敗落在秦隊長的手下。

陸寧通皺着眉頭,叫嚣聲音不小:“不會是被我們戊班兵士下了臉面,惡意報複吧?”

“我看就是。”

大家一個班的,抵禦外敵的時候,本能團結起來。

秦隊長充耳不聞,也不制止。

簡玉紗甩一個眼刀子給陸寧通,才堵住他們的嘴。

直到第九個兵士出列,大家的怨憤積累到了一個新高度。

排在第九的是副管隊,也是戊班內除了無須考核的正管隊之外,實力最強的兵士。

副管隊這人憨厚老實好說話,平常打考勤,睜一只閉一只眼,而且他這人非常勤奮刻苦,每天最早出列,最晚回營帳,有的時候還會從廚房裏弄點東西給大家墊肚子。

班裏沒有人不喜歡他,連纨绔子弟們,個個都罩着他。

副管隊已經連續四次通過月考,等到他第五次通過,就可以申請換班,進入更強的班,和更強的兵士做戰友,在更強的隊長手下操練。

大家戰友一場,戊班的兵士雖然知道自己很差勁,但他們希望副管隊能夠去更好的地方。

假如秦隊長不讓他通過月考,可以想見戊班兵士的心情。

秦隊長仍舊擺着一副沒有情緒的臉,他像對待之前的兵士一樣對待副管隊官。

副管隊很忐忑,他的拳頭捏得很緊,骨節微微泛白。

秦隊長開口說了話:“就和平常一樣。”

他聲音透着點溫和。

副管隊抿直了唇,沖秦隊長出拳,他出的是勾拳,很有力道,但秦隊長輕而易舉就避開了。

兩個人過了五招,副管隊未占下風。

直到第六招開始,秦隊長的拳頭疾如風,一招擊中了副管隊的弱點,打得他節節敗退。

第七招的時候,副管隊單膝跪下。

輸了。

沒過考核的兵士,猶如燒開的水,沸騰着。

“老子罩着的人,你一個小小隊長,有什麽資格打壓?”

兵士裏,不知道誰冒出這句話。

簡玉紗沒看過去,但她聽得出來,不是陸寧通的聲音。

幸好不是。

否則陸寧通又蠢又壞,無可救藥。

剛才秦隊長已經手下留情,否則副管隊連五招都堅持不住。

簡玉紗上前一步,她的主動,讓兵士們暫時住了口。

所有人都滿懷期望地注視着她。

秦隊長的臉色仍舊與對待第一個兵士時一樣,他平視着簡玉紗,點了一下頭。

簡玉紗和秦隊長拉開距離,不長不短,正好兩步之遙,非常便于出招。

剛才她觀察過,秦隊長考核兵士的時候,經常下盤不動,只用拳、掌。

說明一個問題,秦隊長強項在拳,下盤有弱點,否則直接用腿,能讓考核更快結束,也更節省他的體力。

簡玉紗疾步如風,蹲身一個橫掃,專攻秦隊長的下盤。

秦隊長竟被逼動,後退了兩步。

方陣裏的兵士看到了戰友贏的希望,紛紛吼叫助威。

簡玉紗專心致志,只顧與秦隊長腿上過招。

一套招式過去,秦隊長才意識到,不可輕敵,他用于防守的雙手終于拿出來,配合着雙腿,和簡玉紗有來有往地打完了第二套招式,而且還沒讨到好。

簡玉紗勾着唇角笑了一下,這人雖然是四司四隊的隊長,竟比她想象中還要厲害。

這般水準,去一隊都夠了,也不知怎麽會在甲班。

簡玉紗走神的空檔,秦隊長便攻了過來,他沒找到對手的弱點,就用長項攻擊對方。

簡玉紗險些吃了拳頭,方才斂起心思,和秦隊長以臂相交。

第三套招式結束,簡玉紗和秦隊長雙雙絞住了對方的手臂,鉗制得對手無法動彈。

秦隊長先收了手,淡淡吐出兩個字:“過了。”

簡玉紗後退一步,捋平了袖子,抱了一拳。

正管隊在簡玉紗的名字上,又畫一個圈兒,把“闵恩衍”的名字,報了上去。

戊班學生裏,唯一過考的學生出來了——闵恩衍。

簡玉紗是在歡呼聲入列的。

隊伍解散的時候,陸寧通飛奔向簡玉紗的懷裏,被她一巴掌摁住額頭,給推開了。

“有話好好說,再動手動腳,打趴你。”

簡玉紗皺住眉頭,她委實不喜歡男人們這般相交,勾勾搭搭,沒個體統。

陸寧通從簡玉紗掌下逃生,又不敢碰她,圍在她身邊握着拳頭蹦蹦跳跳,眉飛色舞道:“恩衍!你真厲害!你居然過月考了我的老天爺!你居然還和秦隊長打了平手!!!我的天,你從前連和他交手的機會都沒有!”

簡玉紗不語,往營帳走去。

陸寧通跟在後面,叽叽喳喳說個不停,又道:“你今天真是神氣死了!入娘的,你不知道你打傻大個的時候,我多激動,他多魁梧啊,一個拳頭能碾死你的感覺,你怎麽就把他給打跪了呢!”

聽陸寧通說話,簡玉紗眉頭就沒展開過,她負手行走,斥道:“不許罵娘。”

糙便糙些,下流可不行。

陸寧通沒所謂地做出拍簡玉紗肩膀的動作,卻沒敢真的拍下去,笑嘻嘻說:“沒事兒,以後你也會罵的。”

簡玉紗:“……”

簡玉紗一邊挑開營帳的帳子,一邊告訴陸寧通:“傻大個有心病,所以我打他腕上神門穴,他會吃痛,瞧他那樣,病得不輕,不該入伍的。”

陸寧通好奇道:“你何時還學會醫術了?”

簡玉紗答說:“不過恰好知道而已。”

簡玉紗的祖母是金陵有名的杏林聖手之女,她的母親是她祖母的表外甥女,也略通醫術。

她自幼便吃是藥膳長大,身體比普通男人還好。

因學武需求,對穴位有些研究。不算精通醫術,大約知道些皮毛。

陸寧通也沒心思深究簡玉紗的話,他還沉浸在“我兄弟真厲害等于我也很厲害”的喜悅之中。

他高興沒多久,又有另一個高興事兒,兵士們接到通知,明日調休。

陸寧通今兒雙喜臨門,整個人像一只剛建好新家的小麻雀,蹦跶來去,叫個不停。

簡玉紗卻在想,秦隊長今日舉止異常,營衛輕易不該操練時間,卻又大動幹戈調休,約莫下次操練,有大事發生。

具體是什麽事,簡玉紗在普通兵士的營帳裏,肯定是打聽不到的。

她找個沒人的地方換好衣服,便打算回家。

陸寧通換好衣裳,跟在簡玉紗的後面,要跟她一起回承平伯府。

簡玉紗問他:“你不回自己家?”

陸寧通笑道:“嗐,我家什麽時候都能回,但是你今日在營中表現這麽好,難道不想去嫂夫人跟前誇耀一番?你自己說多跌份兒,我替你說!保管說的繪聲繪色,叫嫂夫人被你迷得七葷八素,再也不想娘家。”

“……行吧。”

繪聲繪色、聲情并茂的任務,就交給陸寧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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