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項天璟出發去清水寺的時間, 早于簡玉紗。

他從宮外宅子出發,上馬車的時候,身着藍灰色的細布直裰, 頭發僅用發帶束着,不戴簪冠,臉上一張銀色面具,遮住整張臉。

項天璟刻意斂起帝王之氣,在樸素簡單裝扮的掩蓋之下, 乍然看去, 像哪家的小書童。

何紹也喬莊打扮成中年男人,充作車夫,替項天璟駕車。

暗衛不着痕跡地跟在周圍。

項天璟到了清水寺, 知客師傅前來相迎。

因是舊識,知客師傅說話也親和自在很多,他行了禮問項天璟與何紹:“二位施主今日怎麽來了?”

一面說,一面将項天璟與何紹往寺廟裏引。

項天璟問道:“了悟住持可在?”

知客師傅點頭,答道:“在。”

何紹習慣性掃視周圍環境,似是不經意說了一句:“今日我們沒有擇日來, 寺中倒是清淨。”

知客師傅和氣笑說:“下午有一位女施主要來,命人下了帖子, 所以寺裏提前清了場。二位正好趕上,倒也免了見別的閑雜人等。”

何紹點頭說:“原來如此。”他素來謹慎,便又問道:“是哪家夫人?”

知客師傅微微一笑,道:“女眷身份, 不便透露。還請施主見諒。”

項天璟示意何紹一眼,何紹便慢下一步,落在二人身後, 不再多嘴。

知客師傅将兩人引至了悟住持的禪房,便退了出去,再去門口等簡玉紗。

簡玉紗來的時候,項天璟與了悟住持還未聊完。

她聽說要等上一段時間,便打發了知客師傅,在寺廟裏走走拜拜,眼見走得累了,又正好近了住持所在的禪房,便和瑞秋說:“進去瞧瞧,說不定了悟住持已經見完了客。”

主仆二人便往院子裏去。

院子裏沒有人,禪房裏的窗戶沒關,簡玉紗朝裏面一看,有個少年人背對着窗,坐在了悟對面,正在和了悟聊天。

看背影,倒和她遠在金陵的表弟有些相似,年紀應該不大。

簡玉紗見了悟住持沒見完客,便與瑞秋悄悄退出院子。

她才走出去沒幾步,了悟身邊的小和尚過來請。

簡玉紗再去的時候,方才的少年人已經不見了。

瑞秋守在禪房外。

禪房裏,了悟請簡玉紗坐,并和她道歉:“原本接了夫人的帖子,該守與夫人所約時間才是。還請夫人見諒。”

簡玉紗笑着說:“無妨。必是前面的施主有要緊事。”

了悟住持笑着點了點頭,說:“夫人仁慈。那少年是個可憐人,每個月都是準時來,今日來的突然,貧僧擔心他有事,才先見了他。”

簡玉紗想起少年的背影,便想起了金陵的表弟一家子,便問了一句:“少年這次突然拜訪,果真是有急事?若有急事,我的閑事可推後些,我改日再見您也是一樣的。”

了悟住持笑道:“沒有急事,只是恰好得空,便來一趟。”

簡玉紗不再多問,與了悟住持閑說幾句,便切入正題,問道:“住持見多識廣,不知道可聽說過,這世上有沒有人忽然之間變成兩種脾性?”

了悟微愣,道:“聽說過。”

簡玉紗驚喜問道:“住持能不能與我細說?這種情況可有解決之法?”

了悟猶豫片刻,說:“原是別人私隐,我不好細說。但貧僧可以告訴施主,目前還未聽說過有什麽解決法子。”

簡玉紗眼神黯淡,随即溫和笑道:“也是了,這樣麻煩的事……”

了悟問道:“可是夫人得了此病?依貧僧所見之例,凡得此病,無不是遭受過非人折磨者。”

簡玉紗心中冷笑,前一世闵家對她所作所為,不是非人折磨是什麽。

了悟思及簡家的敗落,閉眼念道:“阿彌陀佛。”

簡玉紗腦子靈泛,她想到方才住持提及少年是個可憐人,便下意識道:“莫不是方才那少年也……”

出家人不打诳語,了悟住持又念一句:“阿彌陀佛。”

簡玉紗連忙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簡玉紗既得不到結果,便也不再多留,便說:“住持,我去佛塔裏瞧一瞧我替祖父供奉的長明燈。”

了悟笑着起身送她,說:“貧僧差人送一送夫人。”

簡玉紗婉拒道:“寺裏我都熟,又清了場,就不麻煩師傅再跑一趟了。”

了悟點點頭,目送她離開。

簡玉紗和瑞秋一起離開了住持的禪房,簡玉紗欲往佛塔去,她吩咐瑞秋:“你去大殿捐香油錢,我自己去佛塔,你捐完了來找我。一會子從佛塔離開,也不必再繞一段路了。”

瑞秋點點頭,揣着銀子去了。

佛塔裏,項天璟已經在二樓上親手替他的生母和養母續點長明燈。

他生母和養母都是犯事打入冷宮的嫔妃,生母生下他便難産去了,養母活着的時候,半清醒半瘋癫,死的時候凄慘又不光彩。

縱使他登上帝位,也無法替名聲不正的生母和養母正名,無法将她們記入皇室宗譜,無法讓她們安歇在皇陵。

朝中大臣和太後,都不許他做名不正言順的事。

五層的燈架子,九九八十一盞,是他對生母和養母的心意。

項天璟原不是多愁善感的人,平日裏他極少回憶幼年在冷宮長大的日子。

但來見她們的時候,是特殊時刻,他腦子裏回記起養母清醒的時候,将沒有馊掉的飯菜留給他的畫面,也會記起養母瘋癫的時候,險些掐死他的場景。

項天璟點完八十一盞燈,才恍然聽見階梯上的腳步聲。

他從來都是獨自來佛塔,來人不會是何紹,也不會是過來不識趣的和尚過來打攪。

對方腳步聲自然如常,也不太像太後的人。

項天璟袖裏的暗器已經備好,他輕挪步子,躲去巨大的佛傘後面。

佛傘形如一頂帳子,比一人還高,正好墜鈴铛的流蘇落地,将他的身形完完全全遮住。

項天璟躲好之後,簡玉紗來了,她走到簡明光的長明燈前,跪在軟墊上,掏出袖子中備好的金剛經,一張一張地往銅盆裏燒。

《金剛般若波羅蜜經》第一品、第二品……

簡玉紗平日裏很少抄經文,偶爾抄上幾篇,這次來,其實也沒攢多少。

她擡着頭,又低下,最終什麽話都沒有說。

祖父在天有靈,許是都知道的吧。

佛傘離簡明光的長明燈并不遠,項天璟不僅認出了簡玉紗,還看到了她手裏經文上的字,那個熟悉的“金”字。

簡玉紗寫的“金”字,竟和“闵恩衍”在金旗上寫的“金”字一模一樣!

項天璟一下子通透了。

若簡玉紗就是闵恩衍,他所有的疑惑都解開了。

項天璟頓覺熱血沸騰,面具之下,他的嘴角勾起妖冶的笑容。

一陣風從高處的窗戶裏吹進來,佛傘流蘇上的鈴铛叮鈴作響。

簡玉紗擡頭一瞥,便發現了端倪,她站起身警惕道:“誰在那裏?出來!”

項天璟往外挪了些許,卻并未露出面容。

他側身對着簡玉紗,嗓音沙啞如含砂礫:“抱歉,驚擾了夫人。”

簡玉紗認得項天璟的衣服,見他又戴着面具,蹙眉道:“何故躲在這裏?”

項天璟作了一揖,回道:“容貌醜陋,是以戴着面具,有些可怖,恐驚擾夫人。本想等夫人祭拜過了,再悄悄離開,不想還是……”

簡玉紗打量項天璟,見其身量雖高,身子卻很纖薄,似乎性情膽小,思及了悟住持說的話,便心生幾分憐憫,不由得放緩了語氣說:“無妨,出來說話。”

項天璟卻往佛傘後面縮了縮,低聲說:“恐驚了夫人。”

簡玉紗淡笑一下,哪裏是怕驚了她,分明是他自己怕了。

她也不強求,只道:“那好吧,我燒完才會走。你既不願與我碰面,得在那兒站着等我走了你才能走。”

項天璟仍舊低着頭回話:“無妨。”

簡玉紗繼續燒佛經。

項天璟腦袋微擡,藏在面具下的眼睛瞥過去,問道:“夫人會功夫?”

簡玉紗是練家子,身形舉止騙不了人。

她“嗯”了一聲,頭也不擡地問道:“你對功夫有興趣?”

項天璟說:“我想學功夫。”

簡玉紗燒完了經文,站起來瞧他,他的雙眼亮如點漆,只是羞澀得很,她問他:“你叫什麽名字?”

項天璟聲線更低:“阿卑。”

簡玉紗再問:“哪個杯?茶杯的杯?”

項天璟搖搖頭,話從細細的喉管裏冒出來:“卑賤的卑。”

簡玉紗揚唇笑了一下,道:“哦,原是謙卑的卑。”

項天璟擡起頭,凝視着簡玉紗。

簡玉紗大大方方回望着他,問道:“阿卑,你為什麽想學功夫?”

觀其打扮,不算富,卻也不是貧家子,像個略有些家資的讀書人,這類人一般不會去學武的。

項天璟捏着袖口,道:“繼母不良,想學功夫自保。”

簡玉紗沒說話,了悟住持說了,這少年是個可憐人,大約就是指他在繼母手底下讨生活吧!

她又問道:“你父親呢?”

項天璟垂眉,态度冷淡:“死了。”

他倒不是對簡玉紗冷淡,似乎只是對父親死去這件事漠不在乎。

簡玉紗也沒再繼續追問,父亡,由繼母掌家,若族中人不濟,對少年人來說,的确日子難熬。

她說:“我家中開了一間武館,叫簡氏武館,你若有興趣,便去簡氏武館問詢。”

項天璟猶猶豫豫,腳尖在地上磨着,好像很為難。

簡玉紗問他:“有何難處?”

項天璟說:“繼母嚴苛,我、我不是每天都能出門。”

簡玉紗笑着說:“我當是什麽事。你什麽時候有空過去便去,你去了便說是我的意思。習武重在勤練,你學了招式,回家好好練習便是。”

項天璟輕壓下巴,含羞問:“有夫人引薦,能打折嗎?”

簡玉紗忍俊不禁:“能,你去的也不勤,你自己跟館長說,打幾折都成。”

項天璟說:“得有信物為證,否則怕去了武館沒有人認。”

他盯上簡玉紗腰間的碎玉,問道:“這玉可否借我做信物?”

簡玉紗搖頭道:“這個可不行。這樣吧,我一會兒去找住持借筆墨,你拿我親筆書信去。”

項天璟不肯,他指着簡玉紗佩戴的碎玉說:“就要這個。”

簡玉紗佯裝厲色,說:“你這少年好倔。”

項天璟卻說:“我倒未必比夫人年少。”

簡玉紗問他:“我已十八,你今年可有十五?”

項天璟深揖一下,喊道:“姐姐。”

簡玉紗笑了一下,這聲“姐姐”喊的,還真像她表弟前世給她拜年的模樣。

她說:“你自去就是,我保證不騙你。”

項天璟眨着眼,道:“若姐姐騙我,我可是要上門追讨個明白的。”

簡玉紗笑他孩子氣重,說:“一言為定。時候不早了,我走了。”

項天璟颔首,等簡玉紗走了,才帶着何紹離開清水寺。

回宮的時候,他早換上了原來的裝扮,他阖眸靠在馬車裏,嘴角擒着笑。

簡氏怎麽那麽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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