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3
海風帶着鹹腥味,吹撫青筠的臉龐,他在熱鬧繁華的木橋旁,待了兩天兩夜。
每艘海船靠岸,他都去詢問是否搭救過一位沉船幸存者。
異國的語言,他不能聽也無法說,然而有衆多中國海船,甚至高麗船上也有不少中國水手,不至于言語全然不通。
暴風即将抵達的傍晚,一位來自中國的海商收留了青筠。
低矮的木屋,水手們髒亂的通鋪,青筠和衣躺在角落裏,挨着牆。他眼睛火辣辣地疼痛,但他無法入眠。
一合上眼,便會夢到落雁峰上,其鳴自殺的情景。
青筠知道,這是因為有人做了其鳴一樣的事,只為讓他活下去。
一位皇城司的爪牙,何必擅做主張,我和你無恩無情。
兩日,并無搭救衛淅的船靠岸,想來是死了吧。
說什麽為了我,可以生可以死。
你一個外人,又了解我多少。這毫無來由的癡迷和深情,讓人無所适從。
抵達海港的第一晚,青筠在廊橋上歇息,胸口挨靠木柱,覺得衣襟中有異物,探手一摸,取出一支白玉簪。
他端詳這摩挲得發光,刻文模糊的玉簪許久,詫異認出這是他曾遺失的一樣物品,遺失它已有十年之久。
衛淅的一些話,他并不大能聽懂,不過此時,他所說的武會前夜,盜竊的小乞丐,倒是就此想起。确實有這麽回事。
這人,是什麽時候,将這物品放入他衣襟中?然而已不重要了。
這一生,他人給予的深情,都是如此殘酷與決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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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青,你要活下去。
殿下遠走高飛吧,像海鳥那般吧。
這便是你們寧肯用命換的心願嗎?
痛苦彷徨,起身在院中,呆坐了許久。
清晨,海商将青筠喚至身邊,問他可是亡命之徒。
海商認得青筠懷中的韓氏劍,這是把千金寶劍,它的主人,必然不同尋常。
青筠說自己平生未嘗殺害無辜,這劍是故友的遺物。
“你有何能?”
海商手指上戴着異國寶石的戒指,一身錦服,他收留青筠,可能只是好奇。
“識草藥,懂丹青料制作。”
在黃岳,年複一年,之泊怕他孤零一人無所排遣,每年皆托人運送書籍至草屋。
那時郁思之症雖反複,也有心清時,能做閱讀。
青筠喜歡草藥和煉丹,更偏向後者,這也是他在成都,謀生的手段。
“能制作多少顏色?”
海商畢竟是位商人,有着敏銳觸覺。
“世間之物,五彩缤紛,皆可提取。”
青筠喜歡丹青料裏璀璨的顏色,他的一生灰淡迷茫,不似這般物品鮮明奇異,能繪制世間的繁華和美麗。
“擁有此等絕技,何愁不得糊口。”
海商輕笑着,他雖然對青筠所話的“世間之物,五彩缤紛,皆可提取。”持有懷疑,但又覺得青筠态度誠懇,并非謊言。
“若有困難,我願資助予你。”
海商摩挲着手指戒指上的寶石,他富有,并且慷慨。
然而,最終青筠謝絕了,他有一枚白玉簪可抵價,衛淅顯然也意料到他需有財物謀生,難以想象一介武夫,卻有如此細致的心思。
五年後。
拆開封口的麻布,罐中花青色深郁,用手指輕蹭,沾染于指尖,舉起一看色澤清澈明亮。
用小勺挖入木盒,撫平,盒蓋。
盒子簡潔平滑,上貼紙條,寫有清秀二字“花青”。
如當年在成都那般,青筠的丹青料賣得很好,尤其藤黃,花青,往往供不及求。
禮成港的熱鬧繁華,不亞于中國的明州港,此地亦有許多明州商人。
來自中國的海商,熱衷收購高麗的藥材,筆墨紙扇,價廉物美,運往中國,獲利數倍。
青筠的丹青料,在當地頗有名氣,不過制作的數量很少,盡數被當地畫師高價收購,并不遠銷。
即使和中國海商無生意往來,青筠卻與他們十分熱絡,托寄信件往來中國。
鮮有人知道這位富有的中國商人,當年抵達禮成港,一度十分落魄,更無人知曉他的身份。
海船千裏迢迢送來一封青筠的信件,火長的小厮親自送往青筠居所。
青筠拆開信件,信中沈之泊龍飛鳳舞寫着:“七月中旬,皇帝駕崩,新皇登基,料想汝已有耳聞。值此之際,國朝大赦天下,舊年遭囚禁的宗室子紛紛得釋放,已遭殺戮的,亦得平反。弟居異國多年,若欲歸國,此時正是大好時候。”
将信收好,負手在院中踱步,思緒着。
心中雖有喜悅,卻也有顧慮,他已不信那皇權中心的人有何仁慈可言,也不存僥幸之心。然而新皇帝登基,頗有撥亂反正的意思。殺戮過多,離心離德,又想着收買天下人心罷了。
這些年,青筠時常會想念起華山的雪,黃岳的陰雨,還有東城柳岸的風,及杭州搖曳的十裏荷花。他生于斯,長于斯,哪怕并無多少歡愉的記憶,可這些地方有着他心中的執念。
一念起,便再難壓制,他未必不能歸國,可以扮成高麗商人。
青筠頗有語言天賦,他能說一口極流暢的高麗話,且對高麗習俗了如指掌。
深秋,歸國。
搭乘的海船,船主便是當初救助過青筠的中國海商。
手指上的西洋寶石戒指依舊,只是人已不複往昔年輕英氣,略有幾分頹廢慵懶。這五年時光,足以改變很多事,青筠想,五年前的自己和五年後的自己,可謂死後重生。
“夏季順風,從明州出發,好風至禮成港,最快可五日。”
海商盯着頭上搖擺的風帆,若無其事的和青筠交談。
“若是秋時,從禮成港抵明州呢?”
青筠覺得海風有些大,幾乎要卷走他的聲音,以致不得不大聲問話。
“快可五日,慢則一旬,若遇狂風暴雨數日不休,船迷海道,四旬也未必能抵達。全靠天老爺。”
如此近又如此遠,也是隔着這一片海,讓青筠在異國得以自由。
因何回來,只因此生還有一位摯友,在大洋彼岸;只因海洋那頭,華山絕峰上有着一生的愛戀;只因那日沉船上,一身血跡,拔劍割繩的男子,還時時會回憶到。常想,他即是位皇城司的精銳,武藝高強不說,又精通變裝,恐怕還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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