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阿飄6:欲望
唐頌身上有一股鬼氣,徘徊在他的五髒六腑,并蠢蠢欲動,試圖奪走他的生氣。這和魔修的噬魂之術不一樣,魂魄毫無損壞,但要說陰不陰毒,就要仁者見仁。
在梵仁眼中,看到的是因果即将圓滿,彎月化為滿月,這是因果輪回之相。正氣所在,天道維護,鬼氣前來複仇,被天道所接受。
不知道這個唐頌做了什麽,連天道都放任此人報仇。
來的時候匆忙,梵仁沒有認真觀察唐頌房間裏的布置,這時才發現房間以墨綠色為主,其餘的顏色都是極為深沉鮮明的,卻不見柔和的色彩,尤其是沒有白顏色。
床頭櫃是深褐色的,在這房間裏并不搭配,突兀地有些格格不入。桌子上被放置一本黃色的書,這本書顯然被翻閱過很多遍,它的邊角起了許多毛毛刺刺,還微微的翹起。
梵仁拿起那本書,打開書皮,第一頁像被水沾濕過得一樣,凸起凹陷都有着清晰的輪廓,發皺得厲害。
上面寫着一句話,字跡漂亮——
死人的詛咒,有時會比活人的憎恨更可怕。
‘啪嗒’一聲,照片從書間掉落下地,被梵仁撿起來看。
照片不大,場景是雪山和四個年輕人,三男一女,長得都好看,氣質也很出衆。
饅頭忽然一指最左面的年輕人,道:“這是躺在床上的那個。”
梵仁沒看不出來,躺在床上的那個人臉都成幹屍樣子了,也看不出什麽模樣,和這上面的英俊的年輕人天差地別,任誰都不敢相信是一個人,猶疑問:“饅頭,你怎麽看出來的?”過了會沒見到饅頭回答,就擡起頭看去。
饅頭的個頭竄了好多,身體也健壯起來,梵仁整天和他在一起不能感覺到,這時候他才發現饅頭和剛來的時候大有不同。梵仁現在眼中的饅頭,面頰冷硬,眼神深邃,眼尾微勾帶着嘲弄的笑意,薄唇繃緊,顯得冷漠而刻薄。
“幹嘛這麽看我?”梵仁混不自在,連忙躲避了視線。
饅頭卻趁着沒人關注他們,悄悄趴在梵仁耳邊,道:“老婆,原來你臉盲啊。”
“我是你老板,對我尊重點好嗎?”梵仁把饅頭的腦袋推開,又對比了一下照片和唐頌本人,依稀可以辨認出來這的确是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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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阿飄的身份究竟是不是曲洛俞,如果是的話,為什麽要委托雜貨店,畢竟他有能力複仇。”
饅頭問道:“老婆,你又為什麽接委托?”
“保護凡人是作為仙人應有的責任。”梵仁正色道。
饅頭:“你?”
梵仁微微一笑,道:“看來你也沒那麽了解我,連我是什麽樣的人都不知道……”以後就不要叫我老婆了,這句話他想說依舊沒說,估計說了也無用,不能堵住饅頭那張嘴。
饅頭眯着眼,深邃的目光仿佛将梵仁看透了一遍,道:“你的目的肯定不單純,創建瘋魔論壇,成為雜貨店的老板,到處撒網接委托,你該不會……是想找什麽東西?”
梵仁笑而不答,指着唐頌道:“我要對他搜魂,你注意一下,不要讓別人打擾我。”轉身背對着饅頭。
白多多一直在安慰唐亞,軟乎乎白胖胖的少年讓唐亞緩解了驚慌的心,但憂色一直處于眼眉間。直到家庭醫生檢查過後,得出梵仁相同的結論,唐亞吐出濁氣,終于冷靜下來,詢問家裏的保姆:“有沒有通知我哥我姐嗎?”
保姆點點頭道:“都通知了,您的姐姐說先去接康康,然後再趕過來。您的哥哥在國外去拍攝雪景,害怕先生生氣,把電話關機,剛剛打通,他說會坐最早的一趟飛機趕回來。”
唐亞疲憊的點點頭,道:“知道了,你回去弄點飯,給康康準備着。”
這時梵仁搜魂結束,饅頭見他睜開眼,問道:“怎麽樣?”
“大部分的事情已經明白了,記憶太久遠,有些地方已經模糊不清,還需要查證一下。”
“你打算怎麽做?”
梵仁看了看精神恍惚的唐亞,嘆道:“就算她知道什麽事,也不會告訴我們的,而且這個時候也不方便去問她,我們去問問那個保姆吧。”
饅頭沒有異議,點頭。
保姆進入廚房,打開冰箱,動作娴熟有速的将食材準備好。
梵仁和饅頭走進去的時候,就已經看到菜板上是香菇、肉、玉米、蝦仁,它們全部切成丁,分類好了。
梵仁湊了過去,溫柔笑道:“阿姨,您廚藝這麽好,唐頌老先生應該很滿意您吧。”
“啊?還可以吧,關鍵康康喜歡吃我做的飯。”保姆憨厚的一笑,可能發現有人在這裏,動作有些拘謹緩慢。
“你只負責康康的食物?”饅頭的聲音并不柔和,命令式詢問。
保姆動作有些慌亂,連忙點頭,道:“我只是康康的保姆,其他人不用我負責的。”
梵仁:“那您知道唐頌老先生為什麽拒絕去醫院嗎?”
“不少人都怕到醫院吧,這有什麽問題?”保姆手上的動作忽然停下來,氣息不穩的回答,看着梵仁和饅頭,是驅趕的目光。
保姆畢竟不是強硬的人,梵仁和饅頭無視掉她的不悅。
梵仁問向保姆:“唐頌害怕白顏色,對嗎?”
保姆手微微一抖,緊閉牙關,不理會倆人,繼續拿着刀切菜。
然而梵仁和饅頭已經得到了答案,從客廳到卧室,所有的地方到看不到白色,整個房子,陰郁沉沉,看不到一絲光亮。
不去醫院的理由,應該也是害怕看到白色吧?
再問保姆也問不出來什麽,雖然知道她在隐瞞一些事情,梵仁拉着饅頭坐在客廳沙發上,他們的對面是一個電視機,被苫上黑色的防塵布。
梵仁緩緩敘述着他從唐頌的記憶裏看到的東西:“你還記得曲洛俞給唐亞講的黑色童話嗎?其實曲洛俞是在講他自己。”
“四十年前有四個年輕人,他們因為有攝影、冒險這兩個相同的興趣聚集一起,到秘魯去爬雪山,拍攝雪景。相識短暫的四個年輕人很快成為無話不說的朋友,當他們完成任務,準備返回時,遇到雪崩,他們逃脫掩埋的命運,但被厚重的雪堆圍困,他們嘗試爬出去,但沒回都會體力不支倒下,幾次在死亡線上掠過,最後他們放棄離開,等待營救。”
“當他們的食物和水都用光,他們的衣服被冷氣和雪打透,饑餓和病魔侵襲他們的身體,他們忍受了五天,已經奄奄一息,接近死亡。他們的眼前一片黑暗,前方沒有照亮的路,只有通往死亡的絕境,但這個時候有一個聲音說……”
曲洛俞艱難從雪地中爬起來,溫潤的聲音已經變得嘶啞難聽:“我去找點食物,我們不能這樣死。”
沒有人回答他,因為所有人連說句話的力氣都沒有。
曲洛俞眼前一黑,跌跌撞撞,他知道這裏不會有食物,但他不甘心就這麽坐以待斃的去死。
不甘心死亡的不僅是他,在他走後,唐頌忽然睜開眼睛,聲音随着風傳入大家的耳朵:“你們覺得洛俞會找到食物嗎?”
不可能。
沒有人回複他,但唐頌知道他們想說出的答案。
唐頌艱難的道:“如果我說,我有一個方法,能讓我們再支撐兩天,甚至四五天……你們會做嗎?”
其餘兩位年輕人也睜開眼睛,目光中充斥着想活下去的欲望。
故事沒有被梵仁講完,唐亞就跌跌撞撞的從房間裏跑了出來,她舉着手機,興奮的道:“是曲洛俞,他給我發了一條短信,讓我和他見一面。”
梵仁和饅頭對視一眼,雖然故事沒有全部講完,但已經清楚的是,四十年來不見衰老,容貌毫無變化,說明曲洛俞已經不是普通人了,甚至不是一個人。
被唐頌害死的曲洛俞回來了,他要做的事情,無非就是報仇。
唐亞還在說:“我拒絕他了,我說我父親生病了,需要陪他。”
“然後曲洛俞就說,他知道我家在哪,他會來找我!”唐亞笑容燦爛,難得心情好轉,“我考慮過了,曲洛俞雖然不簡單,但他是我的朋友,曾經還幫助過我,他也不想傷害我的,對嗎?”
梵仁無奈笑了笑,他可能不想傷害任何人,然而有些人沒有給他其他的選擇。
“唐亞,既然接受你的委托,我應該把曲洛俞的身份告訴你了。”
……
A大醫院第五層樓,VIP病房,雪白的窗簾被從外刮來的風吹起,病床上躺着的毫無血色的老太太,神色冷淡的将兒女們趕出去。
在年輕的兒女們一個個走出,關上病房的門,一個黑色影子忽然浮現,陽光斜射進內,照亮他雪白的額頭,溫柔缱绻的目光。
“于曼珠,你想好了嗎?”年輕人問道。
老太太看到這個人的面孔,神色震動、驚訝、不可思議,她将針頭從血管拔出,爬在床上,來到年輕人的身邊,想用手去觸摸對方的臉。
“你還是回來了,你終于回來了。”于曼珠流下眼淚,顫抖着肩膀,嘴裏發出微微的感嘆:“當年該死去的應該是我們,而你卻死了,如今終于到了還債的時候。”
這麽多年了,年輕人早失去鮮活的心髒四十年,他不知道仇恨是什麽,但他難以割舍,他知道在完成他死前唯一的願望,才能解脫。
“曲洛俞,這是我們欠你的,所以我會答應你。”于曼珠擦幹眼淚,從床上爬起來,昂首挺胸,她是一個從雪崩之下,還活着的女人,她能看清現實,知道現在需要必須面對,她最終提出唯一的請求:“你将我帶去,就不要難為我的孩子們。”
“我本來不想傷害任何人。”曲洛俞目光生出哀傷,回答道。
四十年前的大雪能夠掩蓋所有的痕跡,曲洛俞每走一步,他的腳印都被掩蓋,呼嘯的風聲也遮蔽任何的聲音,他毫無察覺後面的危機,或許他從未想到過,這致命的危機,來自于他信任的同伴。
“我們能夠生存下去,只有一個辦法,就是獲取到食物。”唐頌露出貪婪兇狠的目光,他龇着牙,竟然道:“如果我們其中一個人死掉,他的屍體早晚會被大雪掩蓋,他将屍骨無存,永遠留在這裏,回不了家。”
“不如我們将他帶回去。”唐頌對計劃的渴望,讓他生出無窮的力氣,令他站起來,對剩下的兩個人,道:“如果我們都沒有辦法活着回去,是無法将他帶回去的,所以我們可以選擇一個辦法。”
“——吃了他。”
于曼珠和宋淮睜大了眼睛,唐頌的話,讓他們無比的驚恐,他們的驚恐來源于這個計劃的可怕,而內心深處的期待,更加令人恐懼。
唐頌嘶啞的聲音,清楚的回蕩在他們的耳邊:“曲洛俞的體質是我們四個人當中最差的,他能夠爬上雪山頂已經很勉強了,他去找食物,不可能活着回來,我們沒有及時的攔下他,已經是我們作為同伴的失職,如果再将他的屍體留在這裏……”
這只不過是你吃人的借口!
于曼珠和宋淮是這麽想的,但都沒有說出口,他們默認了唐頌的計劃。他們三個人,遠遠的跟在曲洛俞的身後,耐心等待食物的死亡。
他們又冷又餓,仿佛下一步就要倒下,但是看到遠處的那個身影,他們都堅持下來,倒下去就再也起不來,跟上去,他們就有希望活下來。
就在他們絕望和期望之間徘徊的時候,遠處的那個剪影搖晃幾下,便倒了下去。
“他不行了,他不行了,他不行。”唐頌扒開前面的雪,大步向前跑,他透支所有的力氣,奔向曲洛俞。
當他離曲洛俞更近,才發現曲洛俞不是堅持不下去,只是扭到了腳。
曲洛俞正在活動腳腕,看上去還會堅持一段時間。
唐頌有些不可置信,他都快堅持不下去,曲洛俞為什麽還能?沒有人比他生存的信念更強,他一定會活下來的。
唐頌在曲洛俞毫無防備的時候,突然跳到他的身上,将他的頭壓在雪堆裏。
曲洛俞四肢拼命的掙紮,他從喉嚨裏抖動出來的聲音,全部被雪掩埋。
趕過來的于曼珠和宋淮看到唐頌的舉動,無比震驚,宋淮後退兩步,不想去阻攔,也不想沾上關系。
于曼珠大聲喊道:“唐頌!你幹什麽!洛俞還活着,他沒有死!”她上前去拽唐頌的胳膊。
唐頌胳膊一松,被曲洛俞掙紮的更厲害,他向着于曼珠喊道:“他不死的話,我們還能活下去嗎!”
作為同伴,你該救我們。
唐頌力氣用盡,曲洛俞也終于死去。
消失不盡的幽魂飄蕩在高處,高高俯視着雪地上三個貪婪的家夥。他所有的憤恨、悲傷、怨念全部都掩埋在雪山上,無人得知。
他眼睜睜看着自己屍體被曾經同類啃食。
親眼看到他們被救援隊所救回去。
他聽到他們對救援隊說,他失蹤了,他們找不到他。
漸漸的,再也沒有太過複雜的情緒,有的只是厭惡,對同伴背叛的厭惡,對人類殘忍的厭惡,對他們狼吞虎咽仿佛野獸般的厭惡。
這場犧牲與欲望的戰争,最終欲望獲勝。
唐頌他們依靠着曲洛俞的屍體,活到了救援的到來。
曲洛俞為救同伴,冤死雪山,骨肉皆被掩埋。
唐頌他們回國,将拍攝雪山照片進行展示,他們成為了攝影界的風雲人物,從此占據了攝影界不可撼動的地位。
而曲洛俞,又有幾個人還記得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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