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午後的皇宮是最安靜的,阖宮靜悄悄的,連個蟬鳴聲都沒有。宮人早就将樹上亂叫的蟬給一網打盡了,若再有,也是剛發了個聲,就被捉了去。主子們不喜歡午後有吵鬧的聲音,宮人們就極力讓皇宮安靜。

梁紹言躺在床上,不知是熱的,還是什麽,他翻來覆去睡不着,最後又從床上爬起來。守在床邊的小太監連忙跪在地上,“十六皇子?”

梁紹言掀開煙霞色床幔,連羅襪都沒穿就直接下了床,吓得小太監一臉驚恐:“十六皇子,還沒穿羅襪呢。”

“這麽熱的天,還能凍着本皇子是怎麽的?”梁紹言回頭怒罵,一張俊秀的臉上怒氣滿滿,“你,去打聽打聽,看那媚奴是不是還在大公主宮殿裏。”

梁紹言是過了幾日才知道梁帝把珠珠賞給了玉盛公主做宮女,他得知消息時當下就氣得把手裏的碗給摔了。他年紀小,是皇後最小的兒子,這是十五年裏就沒想要的卻得不到的,哪知道那個媚奴三番五次落他面子。

若是說這媚奴是李寶璋那奴才的,怎麽現在又可以賞給大皇姐了呢?

最讓梁紹言生氣的還是珠珠本人的反應,據說她與玉盛公主相處十分融洽,玉盛公主也一改往日做派,認一個媚奴為妹妹,比對她的那些親皇妹要好得多。

小太監頂着大太陽出去了,回來一頭汗,剛禀告幾個字,就被梁紹言踢了一腳。梁紹言知道珠珠還在玉盛公主的液華殿裏,心情更加糟糕,午後炎熱,更加睡不着。

相比暴躁的梁紹言,此時的珠珠倒是睡得很香,她睡在了玉盛公主的床上,床邊的瓣形玻璃缸中放着夏日解暑的冰塊。這冰塊是冬日時候存下的,專門放在夏日用,但冰塊存了半年,卻在藏冰窟裏化了不少,故而阖宮的主子們也不是人人都能用的。

玉盛公主并未午睡,她穿着便服,頭發未挽,坐在窗前的榻上看書,只是那翻書的動作是輕之又輕,宮女端解暑的冰鎮蓮子湯進來的時候,她還用眼神示意對方要輕手輕腳。

送冰鎮蓮子湯的宮女很快就退了出去,她一走出去就忍不住同外面的宮女說:“公主怕驚醒珠珠,那湯也不喝的。”她說到這,嘆了口氣,轉而看向一旁的摘星,“摘星姐姐,公主這是要做什麽呀?”

實在是反常,若是她們公主是一位男子,将這個媚奴寵上天去,她們也不會覺得奇怪,可她們公主是個不折不扣的女兒身,怎麽會如此寵另外一個女人呢?

莫非這媚奴大有來頭?

摘星抱着劍,清秀的臉上帶着幾分深不可測的表情,“你們管主子想什麽做什麽?你們只要做好自己分內的事便可。”

那宮女只好作罷,再去廚房準備再冰鎮兩碗新的,若是珠珠醒了,她和公主都可以喝的,若只有一碗,公主定要把自己的讓給珠珠。

液華殿的宮女想不通自己主子的心思,十六皇子梁紹言也想不通。他壓根不能理解為什麽自己的大皇姐要跟自己搶一個媚奴,若是九皇兄梁光羽跟他搶倒也是罷了,男人搶女人,是很尋常的事。他還聽說玉盛公主把珠珠寵得不行,更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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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說,我這皇姐是幾個意思?”梁紹言睡不着,幹脆把自己用得順手的幾個小太監全部叫到跟前來,“女人寵女人,我還沒聽過古來今往有這檔子事。”

一個小太監眼珠子轉得飛快,最先說:“許是大公主見珠珠姑娘可愛。”

梁紹言冷哼了一聲,“可愛用得着這樣照顧?”若是他大皇姐年紀再長個幾歲,他定要懷疑珠珠是大皇姐生下來的。

有個小太監看了看左右的人,小心翼翼地說:“十六皇子,大公主一直未嫁,會不會是……”

小太監話沒敢說完,但梁紹言聽得清清楚楚,他挑了下眉,又眨眨眼,“你是說她有磨鏡之好?”

梁紹言說完便臉色一青,也不知道他想到了什麽,臉色越發古怪,他看着那幾個小太監,“本皇子今日說的話,你們可不能傳出去,但你們給我去盯着液華殿,看看我說的話是不是真的。”

若是玉盛公主真有磨鏡之好,那他便是破了她為何一直未嫁的案子了。

梁紹言是個憋不住事的,他自覺自己發現了大事,便直接去尋了梁光羽。梁光羽正在書房練字,就被梁紹言給沖了進來。

“九哥,大事不好。”梁紹言亂叫着跑進來。

梁光羽不急不滿地寫完最後一筆,“什麽事?”

案桌上,筆走龍蛇的字躍于紙上。

梁紹言表情古古怪怪,他張了張嘴,但又先轉過身把門給關上了,這才他快步走到梁光羽旁邊,一臉嚴肅,小聲地說:“你知道大皇姐是那個嗎?”梁紹言伸出兩只手,貼在一起,相互摩擦了幾下。

梁光羽瞧了一眼,挑了下眉,“是什麽?”

“哎。”梁紹言急得叫了一聲,他抿了下唇,一臉想說但又不敢說的樣子。

梁光羽放下筆,施施然地看着他,俊美的臉上挂着一抹淡笑,“紹言,你到底想說什麽?若是不說,便別打擾我練字了。”

“九哥,大皇姐……”梁紹言一張臉都快擠成一團了,“大皇姐她可能是有磨鏡之好!”

梁光羽眼神裏流露出幾分驚訝,“紹言,你為何這樣說?”

梁紹言把手握成拳,放在唇邊,一臉不知道如何開口的樣子,過了一會,他嘆了口氣,“九哥,你覺得大皇姐像尋常女子嗎?尋常女子有她二十五歲還不肯嫁人的嗎?”

“你就因為這個認為大皇姐有磨鏡之好?”梁光羽搖搖頭,似乎不願意陪梁紹言聊下去。他轉過身去,但被梁紹言扯住,“九哥,我當然不是因為這一點,你還記得我上次錯認為是狐貍的那只媚奴嗎?現在她在大皇姐那裏,聽說她們兩個人現在同吃同睡!”

說到後面四個字,梁紹言簡直是義憤填膺。

梁光羽聞言,先是看了梁紹言一眼,随後沒忍住,笑出了聲。

“你覺得大皇姐跟珠珠是一對?”

梁紹言想了下,“不,是大皇姐看上珠珠了,珠珠礙于強權,不得不跟大皇姐在一起。”他說到這裏,拍了下桌子,“這種事情不能在宮裏發生,我必須阻止!”

梁光羽只覺得好笑,“若真按你說的,珠珠因為大皇姐的身份跟她在一起,你又有什麽辦法阻止呢?況且你怎麽就知道她是被強迫的呢?”

梁光羽這兩個問題把梁紹言給問懵了,但是他也只愣了一下,很快就說:“父皇才不會允許大皇姐喜歡女人。”

梁光羽唔了一聲,沒吭聲。

梁紹言眼巴巴地看着梁光羽,“九哥,你幫我想想辦法吧。”

“你為什麽要操心此事?”梁光羽反問,“這同你有什麽關系?”

“我……”這回梁紹言是真說不出話了,玉盛公主雖是他同父同母的親姐姐,但玉盛公主要有磨鏡之好,也輪不到他這個當弟弟的操心,那他為什麽要如此關注此事?

“你是不是喜歡珠珠?”梁光羽眼裏略帶笑意。

“我才沒有!”梁紹言第一反應就是反駁,“誰會喜歡一個不知好歹的臭丫頭。”

“那你就莫管此事。”梁光羽重新拿起了筆,他大筆一揮,在宣紙上寫了個“解”字。梁紹言見梁光羽不願再理他,只能耷拉着腦袋走了。

梁紹言離去,梁光羽才擡眸往外看了一眼。此時日光正大,烤得地面仿佛成了火爐,不遠處的宮殿金瓦屋頂反射出耀眼的光。才短短幾日,京城卻像是一夜入了夏。

液華殿內。

珠珠翻了個身,掙紮着從睡夢中醒了過來。她剛睜開眼,便瞧見一道黑影坐在床邊,再仔細一看,發現是玉盛公主。

“醒了?熱不熱?要不先去沐浴?”玉盛公主柔聲對珠珠道。

珠珠從床上爬起來,她坐在床上,一頭烏發像瀑布一般垂散在身後,一縷則是垂在她的兩頰處。也許是因為年紀尚有,珠珠兩頰有些肉嘟嘟的,而此時因為剛睡醒的緣故,兩頰還帶上點粉色,顯得更是可愛。

“好。”珠珠下了床,自有宮女帶她去沐浴。

摘星走到玉盛公主身邊,“公主。”

玉盛公主美目微動,眼裏波光潋滟,“事情辦得如何?”

“消息已經傳出去了。”

“那便好。”

……

珠珠沐浴的時候喜歡一個人洗,被派來的兩個宮女便站在屏風後面閑聊,她們并不把珠珠的存在放在心上,她們都知道珠珠人笨好相處。

“你聽說了嗎?滢美人打死了一個嬷嬷。”

“有這事?為什麽?”

“聽說是那滢美人的宮女出宮給滢美人的父母送東西,回來的時候被那嬷嬷刁難了,你知道的,像宮人出宮回來都要檢查身體的,一般檢查身體的嬷嬷都要在那裏卡點油水,不給點銀子便不讓你好好走。那宮女便直接一狀告去了滢美人那裏,滢美人便……”

“哎,滢美人長得如此美,心倒是狠。”那宮女說到一半,往屏風後看了一眼,“珠珠,還要水嗎?”

珠珠從水裏冒出頭,她長大的地方是個漁村,她從小就喜歡泡在水裏,故而沐浴的時候經常躲到水面下。

“不用,謝謝兩位姐姐。”珠珠玉白的臉上濕漉漉的,還有水珠順着她的額頭一直滑落到鎖骨處。

宮女收回眼神,“不過打死一個嬷嬷,皇上肯定是問都不會問的。”

“是啊,皇上恐怕連知道都不會知道。我們這些奴才,賤命一條。上次,十六皇子把李公公都給打了,還是當着皇上的面,李公公也只能受着。”

珠珠突然聽到李寶璋的名字,咕嚕一下又從水裏冒了出來。她雙手搭在浴桶邊,一頭烏發猶如水蛇一般貼在她雪白的後背上。

“你們在說李寶璋?”

珠珠聲音一出,兩個宮女就笑了。

“珠珠,你果然對你相公的名字敏感,我們只說個李公公,你就緊張兮兮的。”

“對啊。”一個宮女從屏風後伸出頭,“珠珠,你跟李公公晚上一般做什麽?”

晚上?

珠珠想了下,“沒做什麽,就睡覺。”

睡覺!

兩個宮女對視一眼,臉上有了幾分古怪的笑,“你們睡一起嗎?”

“嗯。”

“天啊。”一個宮女尖叫了一聲,她臉一下子紅透了。她還直接跑到珠珠旁邊,眼裏冒着光,“怎麽一起睡的?”

珠珠被她吓得往後一躲,“就……就抱着一起睡啊。”

那只老鼠現在還沒有找到,珠珠便死賴着李寶璋的床不肯走,晚上還要強行讓李寶璋抱着她睡。況且李寶璋身上冰冰涼涼的,挨着睡反而覺得涼快,他身上也沒有異味,只有皂角的清香味。

“哇。”那個宮女感嘆了一聲,她擡起頭,目光不知道看到哪去了,“其實李公公是我見過長得最好看的男人了,但可惜,是個太監。若他不是太監該多好啊。”

另外一個宮女笑出了聲,“若不是太監,你也見不着,不是嗎?況且他是珠珠的人,你可別在珠珠面前亂說。當心公主生氣,罰你正午去廊下跪着。”

那個宮女一聽,立刻看向珠珠,珠珠搖了搖頭,“我什麽都沒聽到。”

“好珠珠。”那宮女伸出手在珠珠臉上掐了一把,掐完之後,發現手下觸感意外的嫩,又想再掐一把,但珠珠連忙躲開了。

珠珠一般陪着玉盛公主用完晚膳就可以回李寶璋的院子裏,而李寶璋通常要等到月上柳梢頭才會回來,故而珠珠總是估摸着時間給李寶璋燒沐浴用的水。

今夜,珠珠剛沐浴完躺在床上,李寶璋起碼還有半個時辰才會回來。她盯着床帳發呆的時候,突然門口傳來一聲異動。珠珠愣了下,這時門口動靜更大了些,她便從床帳裏伸出個腦袋,一伸出來,她差點沒叫出聲來。

梁紹言正站在門口瞪着她。

他今日着了一件朱紅色白鶴輕衫,額間戴着雪色嵌玉額帶,長發被額帶同色的發帶高高束起。梁紹言看到珠珠看見他了,眼睛微微一眯,勾了勾左邊的唇角,臉上的表情邪氣又充滿惡意。

“小狐貍,我們又見面了,好巧啊。”

梁紹言闖進別人的屋子,還說好巧,實在是不要臉至極。珠珠被他吓到,呆了一下,才說:“十六皇子,你怎麽來了?”

“你說呢?”梁紹言一步一步往珠珠那邊走。珠珠見狀,想下床逃跑,對于她來說,梁紹言就是個不折不扣的小魔王,他恣意妄為,又臉皮很厚,做事只憑自己喜好。

不過珠珠剛下了床,就被梁紹言死死扣住了手。他緊緊抓着珠珠的手臂,見她還掙紮,幹脆把人拖去床上,用身體壓着了。珠珠被他這一番動作吓得不行,連話都說不出來。

“你跑什麽跑!我又不準備對你怎麽樣!”梁紹言臉上表情有幾分惱怒之意,他雖然沒有貼身伺候的宮女,但想攀他這條高枝的宮女還是數不勝數的。

珠珠咬着唇,是又驚又恐,“你你……你想怎麽樣?”

梁紹言目光灼灼地盯着珠珠,“我就是過來問你……”說到這,他頓了下,仿佛接下來的話有點無法說出口。梁紹言擰了下眉,咬咬牙,還是問出來,“你跟我皇姐現在到了哪一步了?”

白日,梁紹言自認為自己的猜測沒錯之後,整個心都安不下來,胸膛裏仿佛住了一只貓,那貓把他的心當成玩具,左撓一下右抓一下。而且,他認為玉盛公主喜歡珠珠之後,腦補了很多亂七八糟,到了夜裏,他更是停不下來,弄得他只能趁夜直接溜來了珠珠這裏。

他覺得如果他問不清楚,他根本睡不着的。

珠珠被梁紹言問懵了,她表情有些呆呆的,“什麽?”

“就是……”梁紹言深呼吸一口氣,“她有沒有脫你衣服?有沒有摸你啊?”

珠珠眨了下眼,搖了搖頭。

梁紹言愣了,他不敢置信地看着珠珠,聲音驟大,“怎麽可能!”他狐疑地盯着珠珠,“你不要瞞着我,我這是救你,你知道吧?”

在梁紹言眼裏,他親姐玉盛公主脾氣壞,性格差,還一把大年紀,一無是處,若她是他的親妹,他早就教訓她了。

珠珠只覺得梁紹言的話實在沒道理,她伸出手想推開梁紹言,“十六皇子,你別壓着我。”

梁紹言聞言低頭看了下,他仿佛現在才發現自己把珠珠壓在了身下一般,迅速從床上彈了起來,還瞪着珠珠,“喂!你幹嘛故意躺我身下啊?”

“啊?”珠珠感覺自己根本不懂梁紹言在說什麽。

梁紹言臉一下子全紅了,他邊從床上爬下去,邊嘟嘟囔囔,“太過分了,居然故意勾引我,真是個壞女人。”

他下了床之後,卻沒有離開,而是繼續瞪着珠珠,“你方才說的話沒有騙我吧?我皇姐真的沒有對你做什麽?”

“姐姐對我很好。”珠珠說。

梁紹言抿着唇,顯然不太相信珠珠說的話。他轉念一想,若是珠珠已經被玉盛公主脅迫了,那她肯定不會說玉盛公主的壞話。

“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跟我說實話,要不然我也不幫你了。”

珠珠只是無辜地看着他,仿佛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梁紹言不悅地冷哼了一聲,他忍不住伸出手叉着腰,“你以後別哭着求我。”

他丢下這一句話,就轉過頭往外走,而他剛打開門,就看到門外的李寶璋。

李寶璋面色冰冷,眼藏冰川,眉心處朱砂紅痣仿佛成了蝕骨的食人花。

梁紹言驟然看到李寶璋,吓得往後退了一步。李寶璋看了眼梁紹言,再看了下只穿了單衣坐在床上的珠珠,他掀開袍子冷着臉跪了下去,“奴才李寶璋拜見十六皇子。”

院子裏還站着好幾個小太監,裏面有梁紹言的人,也有給李寶璋擡轎子的小太監。他們面面相觑,連忙也跪了下去。

梁紹言咳了兩聲,他看着跪在地上的李寶璋,幹笑了下,“李公公今日回得早啊。”

他說完之後,發現他說的話似乎有點不太對。

果然李寶璋回話道:“奴才下次一定記得晚點回。”

不過梁紹言也只是尴尬了一下而已,畢竟他是主子,李寶璋是個奴才。他轉過頭看了下坐在床上的珠珠,又轉回頭看着李寶璋,笑着說:“李公公,本皇子就先走了,對了,你的床褥要換一換了,太硬了,硌着本皇子了。”

李寶璋低垂的眼眸那瞬間閃過殺意。

梁紹言故意氣了李寶璋之後,得意地揚長而去了。珠珠再不懂人情世故,也能嗅到李寶璋和梁紹言兩人之間的火藥味,等梁紹言離去之後,她連忙下了床,想去扶李寶璋,但李寶璋避開了。

“你們兩個方才在這裏做了什麽?”李寶璋冷冷地看着她,仿佛眼神成了殺人的利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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