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四
蛋蛋越獄了。
碗蓮出到第四片浮葉以後會走鞭,從根部走出來的藕鞭将來就會膨脹長成藕節。藕鞭通常都喜歡貼着種植容器的邊上走,如果在走鞭過程中藕鞭紮穿了容器,就稱這種情況叫“越獄”。
蛋蛋的藕鞭紮穿了泡沫箱子,從角落裏探了出來。好在走出來的藕鞭不多,時間也短,藕鞭塞住了泡沫箱的漏洞,一時水也漏不出來。但是這樣放在陽光下曬久了藕鞭會曬幹枯萎,一枯箱裏的水就該順着窟窿眼流出來了。蛋蛋這樣的越獄情況還算好的,發現及時——我記得上一回有一位花友出差了幾天,回來就發現他那不僅是藕鞭越獄了,碗蓮幹脆就從泡沫箱側面打了個窟窿一支芙蕖出牆來,簡直讓人哭笑不得。
我趕緊給蛋蛋訂購了一個h380號的荷花盆,準備給他搬家。
我和蛋蛋搬家幾乎是同步的,他移栽到荷花盆裏的那天我也搬到了出租房裏去。
為了慶賀喬遷之喜我請王大祝和謝嘉(就是廣東舍友)搓了一頓重慶雞公煲,還給蛋蛋施了一坨菜籽餅。謝嘉是地地道道的廣東孩子,口味忒清淡,沾點辣椒油都要嗷嗷叫喚滿天噴火。我記得上次跟他去拉面館吃飯他點了個番茄炒蛋面,面湯上浮着一層番茄汁,他硬是不肯吃,理由是“湯是紅的看着就覺得辣嘴巴”。我也真是無語了,倒走了他碗裏所有的面湯他才勉為其難地吃了素面。
那天晚上借着酒勁兒謝嘉吃了不少辣,整個人嗷嗷叫着噴火,差點沒把蛋蛋的荷花盆端起來頓頓頓。我生怕他把蛋蛋好不容易長出來的新葉子頓沒了,趕緊把蛋蛋搶回來趕人,讓王大祝把這個家夥領走。王大祝回宿舍半路上給我打電話,問我謝嘉撒酒瘋,鬧着要吃福建人怎麽辦,我說你給他搞個湖南人或者四川人去讓他嘗一口就得了,保證他一晚上都在重複喝水撒尿兩個動作,絕不糾纏。
王大祝很佩服我的大智慧,隔着信號朝我比了個中指。
送走了那倆玩意兒,我趕緊去收拾滿地杯盤狼藉。天太晚了,碟子碗筷都扔洗手池裏明天洗,再掃一遍地,最後給蛋蛋澆個水就能去睡了。
我一邊刷牙一邊拿着漱口杯裝水倒水裝水倒水,荷花盆裏卻總有一片葉子突出水面之上,不肯安分地貼在水面上漂着。我納悶,呸呸兩口吐了牙膏泡沫蹲下來看,這才恍然大悟。
蛋蛋走完鞭,是時候立葉了。
碗蓮葉子大致分三種,潛在水下的是潛葉,漂在水面的是浮葉,高出水面的是立葉。潛葉一片之後就是浮葉,浮葉四片開始走鞭,藕鞭走完立葉,立葉一兩片就可以出花苞了。我頓時精神一振,興奮得滿臉通紅,一想到蛋蛋馬上就要開花了忍不住沖下樓去狂奔三圈。
我深吸一口氣猛地一擡頭,腦殼差點撞到一個人的下巴颏上。我吓了一跳,還以為是誰私闖民宅來着,正準備大喊報警,舌頭卻僵在嘴裏。
站在我面前的是個十三四歲的少年,白發雪膚,雨過天青色的眼睛,一身純白色的長袍大褂,好像從戲曲裏走出來的古人。他擡起頭看着我,目光特別柔軟特別親切,我一下子就認出來他是誰。
很多年以後我依然記得那一夜。露臺微風,月光下傾,白發白衣的少年歷經了漫長的等待,跨越四個世紀來與我重逢。我愣愣看着他,對他說出了今生今生最具有紀念意義的第一句話。
我說:“蛋蛋,建國以後動物不許成精。植物也不行。”
他特別認真地糾結了一下,然後正直地回複我:“不要緊,我是建國前成的精。”
“他們都說我是癔症。子不語怪力亂神,世上是不存在精怪的。”我抱着酒壇子坐在荷花池邊,對着壇子灌。糯米釀的桂花酒乃是吳州一大特色,入口又香又甜,使人完全察覺不到酒氣。等到後勁上頭的時候,人早已經醉得不省人事。“別的是癔症都罷了,我舍不得你是。”
“不是的。天地造化,萬物有靈。”他說。“凡人所看不見的,并非不存在。”
“能看見你我已經很滿足了,這也許是上天對我的恩賜?但憑這一樁,我都要感謝自己這幅天生病體了。”我笑吟吟地說。“可是人心總是貪婪的……”
我說着說着,又開始喃喃自語:“我總是希望,你若與我一般為人該多好……看得見,摸得着。況且這樣一來,我就不必憂心長輩們想方設法地給我塞姑娘了,直接把你推出去擋箭——”
說道最後一句顯然就是調侃了,我自己都忍不住笑起來。他的神色卻很認真,坐下來牽起我的手,十指一根根細細地吻過去。
“和你一起為人做不到,”他說。“但是我知道還有一個法子,能讓你達成這樁心願的。”
“你想要所有人看得見我站在你身邊,我可以為你成神。”
我蹲在出租屋的陽臺上,盯着荷花盆抽煙。
事實上我覺得抽一根已經很難表達我的心情了,我想夾一排。
你說好端端的花兒,怎麽說成精就成精了呢?
我一邊抽一邊把煙圈照着蛋蛋的立葉噴過去,噴着噴着強迫症上來了,一定要把煙圈噴得又大又圓套住整片立葉才滿意。隔着花盆站在我對面的少年蛋臉色很不好看,可能是因為我他本體臉上噴煙圈的行為有點羞辱play。
“蛋蛋,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很久了。”我噴着煙圈說。
“文澤之,我的名字叫文澤之。”蛋蛋——好吧,文澤之說。
我說:“好的,文澤之——你到底是不是菜菜?”
文澤之臉色一白,看着我的眼神有點不太對,好像受到了極大的侮辱。我才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這種話對碗蓮可能是不可以随便說的,在碗蓮的世界觀設定裏問他是不是菜相當于直截了當地罵他雜種。
“不是。”文澤之垂下眼睛,小聲說。“文心雕龍自育的浣紗蘇娃,第一代。”
我手裏的煙頭啪嗒就掉在了地上。
我現在的感覺就是我在路邊撿了個乞丐,拿回家洗洗幹淨剩飯剩菜給一點兒,結果不小心養出來一個皇親貴族。
我結結巴巴地說:“我我我我不是故意這樣問你的。”
文澤之:“我知道,我沒有怪你。”
他說是沒有怪我,但我還是忒心虛,緊張。一緊張我又作了個大死。
我說:“我我我我聽說過浣紗蘇娃!品種那麽珍貴開出花來是不是也特別漂亮?你能開朵花兒給我看看嘛?!”
文澤之臉刷地就紅了,紅得我以為他一秒變異成紅花三百重。他又羞又惱地瞪了我一眼,一下子沒影兒了。
夜風習習,我像個傻逼一樣蹲在陽臺上和花盆大眼瞪小眼。
卧槽為什麽我讓你開花你一言不合就完失蹤?身為一朵碗蓮你居然不想開花,這跟菜菜有什麽區別?!
我把煙頭從地上撿起來又吸了一口,懷疑自己可能種了朵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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