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兩人一看便猜到是怎麽回事了,孟游去年下山去尋找雲容的“屍體”,顯然是終于尋到了皇城。不過他才金丹期的修為,哪裏會是石天鷹的對手,現在求救必是遇到了麻煩。

承景對孟游沒什麽好感,但畢竟是自己看着長大的師弟,也從沒得罪過他,求救信號都發來了,總不能看着他去送死。于是兩人拜別周煥,離開了禦仙門。

此時的皇城肅靜冷清,各殿門窗緊閉,往來的侍衛拎着長矛舉着火把,就像一條條火龍照亮了整個皇城。

甄王坐在龍椅上閉目養神,他的臉上已出現了黑斑,眼角也盡是道道皺紋,但他背脊筆直,即便是靠坐在龍椅上也顯得氣度不凡,竟似三四十歲的壯年男子,石天鷹在他身側掐指念叨着什麽。

殿下,往日百官朝聖的紅毯上擺着一個巨大的銅鼎,鼎下的火焰無柴自燃,将銅鼎燒內壁燒得如烙鐵。銅鼎之上拴着一個人,八根鐵鏈将他死死地固定在半空中,心口卻有鮮血一滴一滴地落入身下巨大的銅鼎中。細聽之下還有陣陣微弱的□□,他緩緩擡起頭,手臂細得似青竹,一張美豔絕塵的臉白的毫無血色。

“父……父皇,”他叫了一聲,眼中留下兩行清淚,“父子情分一場,虎毒尚且不食子,您為何非要致我于死地?”

甄王緩緩地睜開眼,漆黑深邃的眸子如同夜晚出沒的孤狼,“阿盞,我甄國現在內有奸臣佞幸,外有齊國虎視眈眈,江山還沒坐穩,朕哪敢把位子傳給你麟兒哥哥。但只要朕能長生不死,就算再多幾個齊國,朕一樣能一統天下!你便為了朕的百年基業犧牲一下,回頭朕定将你風光厚葬,加封你為定侯王,怎麽樣?”

莫盞竟似回光返照般激動地喊道,“禍害我甄國的奸臣佞幸就是石瑛!凡人又怎麽可能長生不死!”

甄王的聲音冷下來,“朕不是凡人,朕是九五之尊!”

莫盞冷笑,恨恨地瞪着他,“九五之尊難道就可以逆天而行,以他人的生命為自己續命嗎?!”

甄王一字一頓緩聲道,“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你只是把命還給朕而已,哪裏是他人的生命?”

莫盞絕望了,半年前甄王親自前去謝家向他謝罪。這高傲至尊的男人竟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忏悔着自己的罪行,企圖換回他們之間那一星半點的父子之情。

莫盞初時不信,可每每總會想起年幼時母妃最受寵的時候,父皇對他噓寒問暖,教他寫字作畫的溫柔模樣,便又有些信了。他偷偷給宮裏的母親寄了信,連母妃也說父皇有了悔改之心,夜夜為自己做過的事自責。莫盞挨不住甄王的苦苦哀求,終于和他回了宮。

莫盞在袖子裏藏了一把短刃,是臨走前謝靈交給他的。他在心裏暗暗發誓,只要父皇又起了将他煉化成丹的心思,他就立刻自刎。一行人是連夜偷偷趕回宮的,甄王解釋是不想太多人知道莫盞回宮,以免給他造成麻煩。

莫盞雖有懷疑,可甄王一路上都沒有對他做什麽。但當他進了宮門看見好生生站在他面前的石天鷹時才終于知道害怕,他怕的渾身發抖,幾乎克制不住地就想劃破自己的手腕。但甄王立刻遣走了石天鷹,親自送他回到宮殿,還許他百般恩寵,讓他又漸漸安下心來。

可那都是假的,這場戲連年關都沒有熬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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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盞只恨自己太傻,竟然還會相信什麽父子至親、血濃于水,竟然還會相信本性能改、回頭是岸。他只是離開親人太久太久了,久到竟會被那虛假的情誼糊住眼睛,心甘情願地把命送到對方手上。

莫盞冷笑一聲,不再說話,他閉上眼,似乎只想在生命的最後一刻再享受一次安寧。甄王皺起眉,“國師,人還沒抓到嗎?”

他已經不想再看見莫盞這張臉了,這只會讓他想到如自己這般尊貴的人竟然向他人道過歉。純陰之體不過是修士們競相争搶的爐鼎,生來就是讓人采補的東西,若不是為了長生不死,他怎會向這種賤人低頭?

石天鷹微微俯下身,“皇上不要操之過急,不過是個毛頭小子罷了,他已被我打成重傷,絕對逃不出皇城。”

甄王煩躁不已,“那你怎麽會讓一個毛頭小子搶走我珍貴的藥材?若是他壞了藥材的靈氣,或是耽誤了煉丹的吉時該怎麽辦?”

“不會的,”石天鷹陰森地道,“我在他身上放了魚餌,可還要等大魚上鈎。”

就在此時,一個侍衛慌忙跑進宮殿,“禀告聖上,屬下已經找到了賊人的藏身之所,只是那賊人太過厲害,禦林軍不是對手,還請國師出動!”

甄王頓時站起身,“國師快去!”

說完跟在石天鷹的後面,也急匆匆地出了大殿。

一時之間,殿內只剩下被燒得滾燙的銅鼎和被鐵鏈拴住四肢的莫盞。莫盞早已淚流滿面,他死期将至,但還有太多東西放不下,他還沒有見到母妃和兄長一面,謝家的養育之恩也還未報。他還記得自己臨走前,謝蘊幾次三番勸他三思而後行,可那時的他卻天真地想着,便是賠上一條命,能看清父皇的真心也算值了。

此時瀕死之際,才開始後悔,一條命只為看清一個人的心,這賭注未免太大了些。

承景和雲容正躲在大殿的屋頂上,眼看着甄王和石天鷹離開了,承景便欲跟上去,雲容一把拉住了他。

“以師兄的水平或許可以和石天鷹一搏,但若出現什麽意外難免措手不及,我們不如趁現在把石天鷹那煉丹的藥鼎毀掉,免得過後手忙腳亂。”

雲容想的是到時萬一打不過,也可以先行撤退,左右沒了藥鼎還能再拖幾日,只是不便與承景直說。承景也覺得有道理,只是他想的是,那屍體若真被毀了,他便沒有證據證明雲容還活着了。

盡管想法不同,但目标卻很一致,兩人跳下屋頂,摸進了太和殿。

一進殿門兩人便被眼前的景象驚得停住了腳步,空氣中蔓延着濃重的血腥味,銅鼎上方的人顯然是在被取血煉藥,而那人正是之前在謝家西苑見過的公子莫盞!

雲容,“師兄!”

承景一劍劈開鐵鏈,将莫盞放在地上,雲容連忙上前檢查他的傷勢。莫盞身上乍看之下沒有傷口,仔細看去卻發現他的胸前遍布着一個個針眼大小的口子,他的血就這麽一點點從心房中流出來,根本止不住。

莫盞已經十分虛弱了,在雲容沒來之前,他就在這裏被吊了三個時辰。那石天鷹不知用了什麽法子讓他的血流的很慢,每一滴都是鮮豔純淨的紅色,毫無雜質。

“是天芒針。”雲容道。

天芒針是專門用來取血的,有些妖獸的血異常珍貴但卻有毒,便用這天芒針紮進心口,只取心房血,因為便是再劇毒無比的妖獸,他的心血也絕對是純淨的。

天芒針若打中其他地方倒還有救,可若刺入胸口就回天無術了。

“謝賜,”莫盞緊緊地抓住他的手,聲音虛弱無力,“我是不是沒救了?”

雲容沒有答話,“你為什麽會回來?”

莫盞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已不想再提。他對站在一旁的承景說道,“有一個神劍宗的弟子過來帶走了雲尊主的屍體,石瑛和甄王剛剛去抓他了。”

承景應了一聲,但沒有動。

莫盞也沒心思再管其他,他很清楚自己恐怕馬上就要死了,此生能偷活到十九歲已算上天恩賜,只盼來世能投做普通人,簡簡單單度完餘生。

他把手伸進衣領中抓住胸前的玉,一把從脖子上扯下來,“我熬不過今晚了,但求你帶着這玉去謝家知會一聲,就說‘養育之恩,莫盞來世再報’。”

承景猛地擡起頭,看到了莫盞手中那塊刻着“盞”字的玉。那塊玉是如此熟悉,上一世莫盞一直帶在身上,承景也是因為無意間看見這塊玉才知道對方的名字中有一個“盞”字,莫盞,他心心念念的愛人的名字。

然後承景便撞進了雲容的眸中,四目相對,承景站在一旁,雲容半跪在地上,眼中似有千言萬語。但他很快便低下頭,接過莫盞手中的玉,道了聲,“好。”

這一瞬間,一切過往都在承景的腦中穿成了線,變成了一個又一個的疑問。

如果,沒有遇到自己,謝賜也是為尋找雲容的屍首來到皇宮,同樣想到應該第一時間毀掉藥鼎,同樣進入這太和殿,同樣碰到了将死之際把随身之玉交給他,只求能報一聲死訊的莫盞……

承景猛地攥起拳,被封印在心口的魂回鏡跟着戰栗不止。

然後,謝賜便收下了那枚玉,謊稱自己身上的傷是拜石天鷹所賜,順理成章地冒充莫盞,騙了自己二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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