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餘逸新很久沒有穿正裝了,以致于他的領帶結系得很奇怪。他說不上是哪裏奇怪,但是看上去就不太正确。平常他有些随便,但對某些細節有些詭異的執着。

他對着手機上各種各樣領帶打法的教程,依葫蘆畫瓢地一個一個學了過來。他秉持着工程系研究員一絲不茍的實踐精神,必須要親身模拟過才能确定最佳方案,然而他沒有一個打出來是和提供的例圖相像的,他止步于最簡單的領帶打法,更別說去挑戰五星難度的花式打法了。

卧房的門打開了,陸肖然從裏面走了出來,餘逸新循聲轉過頭去,看到對方的模樣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十分清楚自己對陸肖然的外形并沒有多少的抵抗力,自己喜歡上陸肖然的那天,就算陸肖然長得像表情包裏的尼古拉斯·凱奇他都能欣然接受了,可惜的是陸肖然不管是在眼白還是發際線上都和影帝有一定距離,原本以為他在夏攸寧身邊經過每天的美顏洗禮後,已經能夠處變不驚,然而面對西裝革履的陸肖然,他還是不可避免地腎上腺素上升了一把。

陸肖然平時很少穿黑色的衣服,着裝基本也是以淡色為主。其實他的相貌是有些距離感的,黑色會讓他的形象變得陰郁。本身氣質比較親切讓他人很多時候忽視了他長相上的銳利,再加上按照陸肖然的穿衣習慣,放十年前就是妥妥的白襯衣學長的形象。現在這樣,別說是白襯衣了,就連學長這兩個字都摸不着邊。陸肖然站在那裏,就是帷幕落下的時候第一盞打亮的燈,是黑暗的隧道中恒亮的光點,總與黑暗相随,卻無法讓人挪開目光。

結果他一開口就破了功。

“新,太陽都在等你打好你的領帶。”陸肖然指指遲遲不肯完全落下的夕陽,說,“雖然它按時上班,全年無休,但是別考驗他的耐心,好嗎?”

餘逸新抵抗道:“歡迎會五點開始,時間還綽綽有餘!”

陸肖然走了過來,扯掉了餘逸新綁的宛如上吊繩索的領帶,說:“早到也是聚會禮儀的一部分。”

他低着頭替餘逸新系上領帶,手指将領結往上拉觸及衣領的時候用了些力,餘逸新不自覺地前傾了一步,領帶上的那個三角總算乖乖地待在他想要它待的位置了。

“You look good in suits.”陸肖然笑了笑。

餘逸新有些不适應地将自己的領帶從陸肖然手中抽了出來,說了聲謝謝。他死活都說不出那句“So do you.”。

就算是敷衍的話語,卻依舊是他防線上的滿覆塵土的蟻穴。

下一秒,陸肖然就證明了自己絕對沒有那麽好心。他指着餘逸新領帶上的圖案,不懷好意地笑道:“這個是企鵝嗎?”

“這個是鴿子,象征和平的鴿子!”餘逸新滿腦子的暴力想法,和陸肖然一齊出了房門。趁着陸肖然關門的時候,餘逸新突發奇想的驚吓舉動也被陸肖然輕而易舉地躲了過去。

切,失手了。餘逸新不滿地想道。

歡迎會上有很多學術界的大佬,工程界的良将,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一經介紹餘逸新就能隐約想起在哪個資料庫裏看過這個人的名字。陸肖然就比較不一樣了,他全程以“非常開心見到你”,“久仰大名”之類的見面詞寒暄過場。餘逸新知道他其實對這些人一點印象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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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ebrina站在不遠處冷笑,餘逸新和陸肖然進場後,陸肖然和Sebrina就很默契地沒有互相打招呼,本來就是兩看生厭的關系,接下來的四天更是不可避免地要共同工作,至少在歡迎會這一天,讓他們簡單點。

歡迎會開始後,承辦方的負責人上臺獻祝酒詞,搞學術的人多半都不懂風情,講的話也是中規中矩,再加上物理學家和工程師這個耳聾眼瞎的組合,祝酒詞基本上算是形容虛設了。獻詞人一語“please enjoy”,大家紛紛抓到關鍵詞,開始鼓起掌來。

陸肖然一邊拍着手,一邊在餘逸新耳邊低聲說道:“為什麽在俄羅斯,我依舊看不到喝了一瓶伏特加的半裸工薪族上臺發酒瘋的景象。”

餘逸新笑出了聲:“可能美國人不夠當他們的下酒菜吧。”

就算研讨會還沒有正式開始,酒會上就已經有了那樣的氣氛,十個人有八個人在讨論他們目前進行的研究,剩下的兩個人則是在和對方下腦內國際象棋。餘逸新和陸肖然研究着俄羅斯的食物,歡迎會上主要的竟然還是美式餐飲。

歡迎會的時間并不長,除了那些和投資商接上頭的人在愉快交談外,他們這些走個形式的人只需待上一兩個小時就可以回去了。

“我已經不想吃清水煮四季豆和烤牛肉了。”餘逸新回到酒店,手中拿着泡方便面的開水壺,連衣服都沒換,抱怨道,“為什麽,為什麽美國人每次聚會的菜式就那麽幾樣!”

“不是也有幾道俄羅斯特色美食嗎?”陸肖然看起來挺滿意的,雖然餘逸新根本沒看到他什麽時候吃了東西。

“除了土豆,還是土豆……”餘逸新其實誇大其詞了,他看了一眼陸肖然,苦笑道,“算了,生長在美國導致味蕾退化不是你的錯。要分你點嗎?”

陸肖然解下自己的領帶,平靜地看了餘逸新一眼:“不用了,我一般不在七點以後吃東西。”

“……”

他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一看來電顯示,立刻放下叉子去陽臺上接了電話,他還沒開口,對方的問題就鋪天蓋地地丢了過來。

“逸新啊,你暑假回不回國啊?回國的話給你表姐帶一點嬰兒用品啊,那個什麽牌子的,你自己搜一下?她一定要那個牌子的,哎,到時候讓你表姐自己說。你表姐又生了一個小孩,滿月百天禮物都得備齊呀。”

“媽,我不是說了我正在俄羅斯呢,現在搞不來這些事。”餘逸新壓低了聲音。

“哦,你那個什麽學術研讨會,研讨會參加了也沒什麽用啊,也不給移民加分的。對了,你工作簽證的問題解決了沒有啊?學校怎麽說啊?到底給不給你申請綠卡啊?你到底什麽時候畢業啊?留校的機會大不大啊?”

餘逸新每多聽到一個問題,腦袋就多疼一分。

“媽,你打電話過來就是想說這些事嗎?”餘逸新說。

“你都快急死我了。”那邊一說上頭聲音都高了幾分,“說實話,你這個情況到底能不能移民啊,你那個表姐讀完碩士就可以移民了,怎麽你一直不行啊。當初以為是可以靠學歷加分才讓你讀到博士的,你在美國那麽多年了一點動靜也沒有。工程系不是一直都很好留下來嗎?你知道家裏條件不好,你再不把移民的事情搞好真得供不起你讀書了。”

“當初本科畢業的時候,我說過我願意回來的。”

“回來?”餘逸新的媽媽尖叫道,“那我當初還把你送出去幹什麽!”

餘逸新啞口無言,胃酸上湧的感覺仿佛整個胸口都在被烈火炙烤,對面愈發的變本加厲。

“你爸一輩子都在國企做牛做馬,家裏砸鍋賣鐵才讓你出去留學。家裏以後全靠你了,哎,你妹妹那個成績,國內別說大學了,高中都懸……”

“媽!”餘逸新一開口根本控制不住淚腺,他壓在已經到嗓子眼的哽咽,輕聲道,“你知道現在舊金山幾點嗎?”

“……跟你說正事呢,你別打岔啊!”

餘逸新不語,默默聽着電話那頭噼裏啪啦的聲音,他的母親像是拖着壞掉的犁耙的耕牛,漫無目的地一個勁地往前沖,完全看不到他在哪裏。

就在這時,陸肖然突然在他身後拍了拍肩膀。餘逸新一愣神,陸肖然就把他的手機拿了過去。他笑容滿面地說:“阿姨您好,我是餘逸新的同事,不好意思,我們這邊馬上有一個會議。打擾你們聊天了,謝謝您的理解。”

電話挂斷了,陸肖然收回笑容一臉如常地把手機還給餘逸新,語氣輕柔:“Sorry,我擅作主張了。但是,你的方便面要坨了。”

陸肖然不再是那副嬉笑怒罵的模樣,漆黑的雙眸像是在對待那些探索萬千宇宙的理論一樣看着他。陸肖然一句話也沒有說,甚至連一個關懷的微笑都沒有給他。

為什麽。

他對陸肖然有無數個疑問,一個個問題淩遲在他的心口,卻不給他死個痛快。這些問題顯而易見得,他知道答案。陸肖然給了他期望的回答,同時這些無聲的慷慨也折磨他至今。漫長的時間裏,再冷靜的人也總是會沖動幾回的。

讓他沖動的從來都不是拙劣的嫉妒之心,至始至終都只是陸肖然這個個體本身。就算他告訴自己陸肖然一千個不好的地方,他依舊會看見真實的陸肖然,感到欣喜,甚至奮不顧身。蟻穴早就住在了他的心裏。

他上前捧住陸肖然的臉,仰頭吻在對方的嘴唇上。他閉着眼睛,體內的火苗猛地旺盛了起來,隔着軀體肆無忌憚地釋放着融化骨血的溫度。

震驚之餘,思維已經不能正常運轉,對方下意識地回應只是蜻蜓點水。他微微張開嘴唇,再一次加深了這個吻。

他漸漸地放開陸肖然,低着頭拉開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雙手依舊貼着陸肖然的臉頰。陸肖然似乎還是沒有反應過來。周遭靜極了,陸肖然尋常的呼吸聲在餘逸新的耳邊都特別的清晰。

他撇過頭,将手放下,準備回房間。

陸肖然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沒等他反應過來,就被推在了牆上,他看向陸肖然的瞬間,對方已經再次堵住了他的嘴唇,一個并不怎麽溫柔的吻落在他的嘴唇上,唇舌交纏,那種迫切地深入一下子就勾走了他已經不怎麽不存在的理智。

餘逸新驚慌失措地回吻着,并不怎麽熟練的技巧也一下子也都抛之腦後,只是憑借着本能惡狠狠地咬着對方的嘴唇,空氣被一點點掠奪,兩個人卻沒有停止的意思。他停不下來,雙手緊緊地抓着陸肖然的手腕,直到痛覺侵占了他們一半的感官,才罷休。

陸肖然抱着他,他的下巴支在陸肖然的肩膀上,微微張着嘴唇喘着氣。等大腦的供氧恢複正常時,他斷連的思維才再次回到軌道。

這時,他寧願放棄思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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