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一個心願
方孟韋把貂收回去,放進衣櫃。倒是挺珍視的樣子。榮石雙手捧着熱咖啡,坐在方孟韋床上。方孟韋的衣服他絕對穿不下,所以也就不費心試了,老老實實穿着浴袍。等身上洗浴帶來的熱氣散盡,四面八方都是涼意,跟泡在涼水裏一樣。榮石很不見外地翻出方孟韋的毯子裹着,啜茶似的啜一口咖啡。
方孟韋坐在桌邊寫日記。他側面看上去單薄清瘦,姿勢卻标準正規。正規地坐着,正規地拿筆寫字,一筆一劃。榮石猜測他寫什麽,無非是記錄今天的見聞——那是挺多可寫的,榮石今天出一天洋相。對自己應該沒多少好話,但都是書面語,文绉绉地形容自己“豈有此理”。
榮石看着方孟韋的側顏愣神,房門外突然傳來少女清脆的笑聲:“小哥小哥,今天隆福寺逢九有廟會,我買了個沙雁兒,你看你看!”
榮石以為謝木蘭要闖進來,吓得差點栽下床。他現在的形象可不好看,要命的是身上這件浴袍——看大小是孟韋的——其實有點短,他剛才是沒敢說。方孟韋掃他一眼,鎮定道:“我換衣服呢,別進來。”
可是他說晚了,蔡媽已經告訴謝木蘭榮方二人淋了個落湯雞回來,樓下熏籠上覆蓋的襯衣看尺寸就知道來了個客人,身量比所有方家人都高。
“哦,那個榮先生來了啊?他還結巴嗎?”謝木蘭沒心沒肺清涼涼的聲音又飄進來:“他在我小哥屋裏?——咦王媽不必準備我的午飯了,我吃了。”
方步亭和謝培東出門了,說中午也不回來吃。所以王媽沒有預備午飯,看方孟韋領着榮石回來,謝木蘭又進門,手忙腳亂開始準備午飯。方孟韋嘆氣,站起來,開門出去,下樓,對王媽溫和道:“王媽不用忙了,我待會要出去吃。木蘭你小聲點。”
謝木蘭獻寶地拿着一只風筝給方孟韋看:“小哥小哥,好不好看?”
北平人管風筝叫沙雁兒,形狀卻不止雁兒。謝木蘭拿着的是一只大蟲子,墨綠身子黑斑點,細細黑黑的須腳都有。方孟韋看得皮膚起粟:“……這是什麽?”
謝木蘭笑道:“我覺得挺好看呀。怎麽你們都這個表情。”
“剛才下雨,淋着沒有?”
“沒有,我和同學在東安市場看電影呢。”
“嗯。”
“我爸呢?大爸呢?”
“出門了,說是有會。”
小少女身量不大,聲音有穿透力。方孟韋聲音低,榮石在樓上盤腿坐着,淨聽她唱獨角戲了。每次謝木蘭喊方步亭“大爸”榮石就覺得有趣。按理說方步亭是謝木蘭大舅,大爸是個什麽說法?以前北平的稱呼似乎喜歡在末尾加個“爸爸”,“叔爸爸”甚至“姑爸爸”,難道她其實是管方步亭叫“大舅爸爸”?說起來謝培東是哪兒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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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石天馬行空,方孟韋慢慢上樓來。見榮石的姿勢更懶洋洋,窩在他的床上,直接躺下了。
方孟韋的床很舒服,硬板板整齊齊,和他人一樣。榮石裹着毯子打瞌睡,方孟韋坐在他身邊寫日記。外面天放晴,出了太陽,屋子裏亮堂起來。方孟韋寫着寫着抿了一下嘴,薄而柔軟的唇透着一股無可奈何。
榮石快速打了個盹,睜開眼,翻了個身,撐着頭看方孟韋的筆杆子晃來晃去。榮石覺得現在這樣也不錯,方孟韋專心致志幹自己的事,不會注意他的窘迫。他也不必說話,不必結巴,看着方孟韋就行。
光陰都溫柔起來。
榮石的肚子咕叽一響。
方孟韋看他一眼。榮石把腦袋紮在被窩裏,一個勁懊喪。方孟韋輕聲道:“咱們出去吃吧。”
榮石活力四射跳下床:“那咱再出去一趟。……你幫我把衣服拿上來。”
方家的司機把榮石的敞篷車收拾了一下。好在敞篷車是皮椅,不吃水,擦擦就幹。軟頂許久不用,一直壓着,軸有點鏽住,司機給上了點油,一面啧啧稱贊:敞篷車剛在美國時興,榮先生就開上了。這榮先生來頭不小。
榮石的衣服雖然幹了,但到底沒洗,淋了雨烘幹穿着不舒爽。不過現在不是講究的時候。方孟韋換了一套白中山裝,上了副駕駛。
其實榮石不希望方孟韋穿白。
方孟韋穿白真是挺好看的,整個人發亮似的,可是也愈發孤寂。東北的雪原是白的,白茫茫的天和地,連聲音都吞掉了,只有無盡的寂寞。
“你來北平多久了?”
“……三月初來的。”
“都去哪兒逛了?”
“沒去哪兒。到處是日本人。”
榮石握着方向盤沒法再說話。方孟韋恨日本人,他的母親妹妹被日本人炸死。今天帶他去吃頓飯,以後……很有可能沒機會了。
鐵獅子胡同的僞政府裏,還有他千辛萬苦攀上的“本家”呢。
剿共委員會主任,榮臻。
“你知不知道,北平人怎麽罵我的?”
方孟韋正用手臂松松地撐着下颌,聞言看榮石。榮石微笑:“不對,應該是‘我們’。說我們是——隆福寺的夾道。”
方孟韋蹙眉,他沒聽懂。
“隆福寺的夾道以前是賣京巴的。隆福寺的夾道,狗事(市)兒麽!”榮石樂得捶方向盤,方孟韋完全沒有笑意。
他其實難過。
榮石笑出眼淚,用食指關節揉了揉眼睛:“今天先吃吃玩玩。明天後天我帶你去看北平廣播電臺,開開眼。只是到時候你別生氣,面上不要顯出來。沒比日本人更敏感的了,他們老娘懷他們的時候吃得都很鹹。”
方孟韋低低應了:“嗯。”
榮石對于自己,一直沒有什麽特別渴求的事情。他可以扮個醜角,可以活得令別人看着像個笑話,甚至以後可能死無全屍,他有心理準備。現在他開始有私心,這種心理狀态很危險,可是……忍不住。
忍不住啊。
今天不要再出岔子了。
就當是,完成他一個願望吧。
榮石沒帶方孟韋吃館子。他開着車往郊外去,七拐八拐來了個獨門小院。方孟韋在車上就聞到一股燒木柴的焦香。榮石停車,小院裏有人打招呼:“喲榮先生,有日子沒見了。”
榮石跳下車:“我帶來一位,你師父刨新鮮牛肉了沒?”
那夥計一身幹淨利落的粗布短打:“您來巧了,今天新鮮的牛肉,我師父還念叨您,這麽好的牛肉您不來可惜了的!”
方孟韋下車,跟着榮石往裏走。這小院子着實不起眼,看上去挺大,在郊外大又不值得自豪。
院子裏有個小少年在劈松木,看見榮石也很熱情:“榮先生您來了,哦這位先生是您朋友?”
天子腳下的人,天生就有撐場面的氣度。哪怕只是個劈柴的小夥計,打個招呼也周到。北平的人愛說話,也會說話,熱情又熱鬧,不讓人局促。方孟韋笑一笑:“我第一次來。”
有個中年人正在收拾一個高腳爐子。這爐子不像普通煤爐,高高瘦瘦挺有意思,上面還頂着個平的鐵盤子。院子裏擺着好幾個,每一個周圍都有兩三張條凳。
方孟韋覺得新奇,完全不理解這是做什麽。中年人,即是店老板把爐子升起來,爽朗地應付榮石:“榮先生,還是老規矩?用松柴?”
榮石笑:“用松柴。”
店老板看到一身素白安安靜靜的方孟韋,又樂:“小少爺,您穿這樣來這裏可不行啊。”
方孟韋睜着圓眼睛不解,榮石笑道:“沒事,沒事。”
店老板在爐子旁邊加了一張小條案,條案上整整齊齊碼着一樣大小的圓形小碟,鹽巴麻油醬油辣子,各種調料佐料紅的白的綠的黑的熱鬧極了。那邊松柴燒的爐子越來越旺,爐子頂上的大鐵盤熱脹冷縮地發出點聲音。
“這炙子快熱了吧?”榮石有點着急,他怕孟韋着急。
店老板姓盧,聽口音倒不像北平的:“快了快了。小少爺看看,需要什麽佐料自取吧。”他在炙子上麻利地刷了一層油:“榮先生自己來?”
榮石笑道:“自己來自己來。北平這烤肉,還不是我們關外那裏傳進來的。”
方孟韋看出點門道,榮石拿着鐵筷子問他:“你有忌口的麽?”
方孟韋搖搖頭。
榮石脫了外套,挽着襯衣袖子拿着個碗,夾了點牛肉片,再用小勺兒迅速挑了幾種佐料進碗,用鐵筷子急速一拌,灑上蔥絲。等炙子上的薄薄一層油被火溫烤得有了潤澤爽滑的意思,立即将蔥絲鋪上去,均勻鋪完一層,然後碼上拌了調料的肉片。
他動作熟練并且毫不猶疑,顯然是常吃的。大火燒烤的牛肉香暴躁起來,混着松柴香鋪天蓋地。
方孟韋終于覺得是餓了。
他眼巴巴地看着榮石玩兒似的烤牛肉片,竟然有點躍躍欲試。等了半天,榮石沒有讓他下手的意思。
牛肉片烤得發白,這是火候到了。榮石把肉片撿到旁邊的铛裏,回頭道:“孟韋餓了吧你先吃……”
方孟韋規規矩矩坐在條凳上,雙手放在膝上,眨着眼看榮石。
榮石到底沒忍住,大笑:“這條凳不是坐的。”
店老板給另一個爐子生了火,看見方孟韋坐下了,大驚小怪:“喲小少爺你怎麽坐那兒了?小心髒。”
方孟韋疑惑,條凳不是坐的?他看周圍,連忙站起來。
這條凳還真不是坐的。
這條凳是擱腳的。吃烤肉不要文的要武的,圖的就是豪放。标準姿勢是一只腳踩地,另一只腳踏着條凳,架着一條腿,一手拿筷子夾铛裏的肉,一手端着茶碗喝老白幹兒。
方孟韋站起來全身僵硬,想也知道屁股絕對坐黑了。他又窘迫又着急,臉上還繃着,堅決不輸陣。
榮石塞他一副筷子:“好了好了管它呢,先吃再說。”
榮石拌佐料拌得好,烤肉的手藝也好。方孟韋很沉穩地一直吃着。他拒絕把腳蹬在條凳上,只是直直站着端着碗,嘴倒是沒停過。周圍熱鬧起來,痛快地喝酒吃肉足夠很多人美得忘了自己親爹姓什麽。
方孟韋吃飽了,又很沉穩地拿着鐵筷子自己烤肉。他觀察榮石半天,大致流程都很會,實際操作也不差。只是中山裝上黑了幾片,臉上被煙熏得一道一道。
灰頭土臉使得方孟韋有了點煙火氣兒的分量,壓着他,飛不起來了。榮石就看着他笑,小崽子拼命地老成持重,玩得卻興致勃勃。
方孟韋到底不傻,很快反應過來,自己穿着白中山裝出門榮石什麽都沒說,他故意的。方孟韋一抹臉,臉上更花了。榮石還是看着他笑,嘴越咧越大。
榮石有一點錯了,方孟韋寫日記也不全是文绉绉書面用語,也不僅僅用“極是可惡”或者“豈有此理”形容他。也有其他更活潑的形容,比如——
二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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