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一個名字
榮石在北平躺着養傷。
日本人找他,他就躺着裝死。他有點感激刺殺他的人士,正好有理由躲了東光劑的問題。承德再派人也來不及,方教授都回重慶了。
索傑進來:“東家,王副會長拍電報來了。”
榮石随手翻幾張上海來的報紙:“他扯什麽犢子了。”
“就是平常的慰問,問您的傷勢。”
王景川比榮石大了兩輪,可是只能屈居二線,非常不忿。當個副會長就罷了,榮老土匪活着的時候沒人拿王副會長當塊鹹菜,榮老土匪蹬腿,榮小土匪上來,竟然還是拿他當一縷清風。日本人裏有幾個中國通,很樂意在榮石和王景川之間造一個小型的“南汪北王”,汪精衛和王克敏曠日持久地争日本人的寵,給日本人提供多少制衡的便利。
王景川恨不得榮石死了。
榮石這次來北平,他在家裏摔了所有能摔的。突然聽說榮石在北平遇刺,又慶幸自己沒來。
“王景川這老胖子,害怕日本人讓他接替我。”榮石靠在床頭,他臉上沒有血色,索傑看着,這膚色倒真有點小方先生的意思了。索傑對小方先生印象深刻,感覺他是一件精致的瓷器,薄而脆,摔破了就是一地利刃,割肉剜骨。
榮石嘩啦嘩啦翻報紙,有個版面上赫然幾個大字:“汪主席的和平大業是唯一贏得這場戰争的法寶”。
榮石一樂:“比我都會放屁,崩出花兒了。”
一提汪精衛,馬上聯想王克敏:“你知不知道王克敏随身穿尿兜子。”
索傑無言地看着榮石。
“這老烏龜玩女人玩得脫陽了,還管不住尿,一近身那個味兒啊。”
索傑嘆氣:“小方先生最近一直沒信兒。”
榮石眉毛一豎:“用得着你提醒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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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家,你心情不好我理解。所以我查了查小方先生近況……小方先生參軍了,不過不是作戰部隊,在昆明的知識青年新兵營當營長,主要負責掃跑道趕鳥看倉庫。”
榮石驟然大笑,吓索傑一跳。這一笑劇烈地牽扯了傷口,榮石捂着腰說不出話來。
索傑手忙腳亂去叫醫生,榮石噴他:“滾回來!叫個屁的醫生,你再把那個老頭子招來!”
老頭子是指榮石的主治醫師,姓李,索傑活了這麽多年所見能把榮石熊得瞠目結舌第一人。李老頭非常冷靜地指出榮石應該感謝蒼天沒收走他的腰子,要知道子彈打中人體可不是一個小金屬球打過去而已。除了子彈本身旋轉攪出巨大創傷空腔,子彈擊中人體一瞬間産生的壓力會使內髒爆裂。榮石一個腎差點沒保住。
“腎,腎你知道吧?俗稱腰子,男人沒腰子那叫男人嗎?”李老頭從眼鏡片上方看榮石,拖着正宗皇城根兒口音嘲諷:“我以前還收治過一個病人,腰上中一槍,雞巴爆了。”
榮石倒在床上捯過氣兒來:“消停兒的!滾回來!”
索傑走回床邊,垂着手。榮石長吐一口氣:“行了,再跟我說說他的事兒。他在昆明掃跑道呢?”
索傑繃着臉:“我能查到的就這樣。”
“小樣兒,瞪倆大眼珠子參軍去了。他穿軍裝什麽樣兒?一身德式小夾領老棉襖?”
“不清楚。”
“山炮,不難為你了。”
榮石翻個身,想象方孟韋拉拉着個小臉兒穿着“國軍藍”老棉襖,兩只手往袖子裏一揣,嘴裏禿嚕禿嚕冒英語。
他又樂又疼。
學生營裏鬧分裂。
女學生果斷倒向方營長。不管方營長多呆多笨多不解風情天天虎着臉,只要他穿着一身制服戴着白手套出現,就什麽都能原諒,甚至願意被他殺掉。男學生更惡心方營長,端着架子不過是個初中生,倒來對着燕京清華的學生頤指氣使。因此給他起了個蔑稱,就叫“初中生”。“初中生”又發神經了,“初中生”昨天晚上差點打死人了,“初中生”滿嘴軍規吹毛求疵是不是心理有病啊。
方營長八面風吹不動。
他每日去通訊部報道,查一個叫“方孟敖”的人。方孟敖所屬部隊美第十四航空隊現在在河南和日軍激戰,即便是戰死的空軍陣亡名單也不會那麽快傳到後方。
方營長默默地來,再默默地離開。
方孟韋傍晚的時候,趁着夕陽光線寫日記。他握着鋼筆,想不起來寫什麽。寫中國人殺飛行員還是中國人偷燃油?
他無意識地寫了兩個字,寫完自己都吓一跳。一整頁的空白,正中央一筆一劃地寫着:榮石。
方孟韋又寫了兩個榮石,心裏竟然敞亮很多。他更換字體,再接着寫榮石,還有用英文拼榮石的姓名。方孟韋密密麻麻寫滿了好幾頁紙。
榮石。
榮石。
他似乎聽見榮石那肆無忌憚的大笑聲,一扯一長串,直抒胸臆。
民國三十三年五月二十一,這一天,只有榮石。
淩遠周六值夜班,周日早上一進家門,看見亮亮站在廚房裏抱着李熏然的大腿。李熏然系着圍裙,兩手面,右手還握着笊籬。他聽見聲音,回頭一看——臉上白花花一片:“啊老淩,你回來了。”
淩遠看着李熏然,李熏然立即舉着笊籬投降:“我沒動煤氣!也沒開火!亮亮說想吃手擀面,我用電飯鍋下的!”
淩遠想笑:“知道系個圍裙,不錯。手擀面?你擀的?”
李熏然用滿是面的手耙耙頭發,不好意思:“我自己和面擀的。我覺得還行。”
亮亮依舊抱着李熏然的腿,一臉的面。這倆人估計是玩兒了半天。李熏然跟淩遠保證過,自己決不擅動煤氣。不得已,只好用電飯鍋下面條。
廚房裏還算整齊,李熏然擀完面條切好之後收拾了一下。淩遠換衣服洗手,坐在飯桌前,等着李熏然高高興興端着電飯鍋內膽出來:“來來來,我自己做的面條,你別客氣,多提意見!”
我傻了才會真“提意見”。
淩遠做了半天心理建設,決心無論什麽奇葩味道一定要誇出花兒來。他嘗了一口……還挺好吃。
面和地軟硬适中,切地寬窄适宜,湯汁……湯汁是兩包沖泡紫菜。亮亮在一邊用自己的小碗呼嚕呼嚕吸面條,吃得蠻高興。
“你第一次做飯?”
李熏然給淩遠添湯汁:“第一次做。沒想到我是個面條天才吧。”
李熏然給淩遠盛第二碗的時候,手機響了。他放下碗小跑去接,一陣寒暄:“哦哦是你,很久沒見了。嗯嗯嗯謝謝,謝謝。竟然托到你那裏去了!啊哈哈!你真找到了?啊改天請你吃飯!你在哪兒找到的?……嗯他叫什麽?方,孟韋。哪兩個字……哦哦。曾在昆明機場服役。哎喲是個少校呢。行,謝了啊。”
淩遠端着碗過來:“有眉目了?”
李熏然不好意思:“我有同學在國家檔案館工作,他一直幫我留心着,今天突然真看到了!他說他第一眼看見那人的黑白證件照,還以為是看見我,寒毛都立起來了。”
“那人到底是誰?”
“資料不很全,解放的時候國民黨燒了很多文件,又帶跑很多,目前能找到的是他叫方孟韋,出生在一九二五年,曾經在雲南昆明機場服役,時任營長,是個少校。”
淩遠抽了一張紙巾給亮亮,讓他擦擦臉:“還真有。方,方什麽?”
“方孟韋。”
“念快了真像方美。”
“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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