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一場冒險
榮石摟着方孟韋一夜好眠,第二天一大早蹑手蹑腳起床,開着車去了趟彙中飯店。
榮石心裏很愉快,穿着薄呢大衣,拿着鑰匙進了方孟韋的房間。方孟韋的房間很整潔,只有一只旅行箱。榮石大體翻了一下,牙具,毛巾,內衣褲,深藍中山裝,軍裝。榮石合上旅行箱,提起來,心想幹脆全帶回去吧。
他去前臺詢問702室崔中石先生在不在。前臺小姐閱人無數,對着榮石不自在了一下。又高又帥又痞的男人太具有侵略性,讓人覺得惶然。
“崔先生……嗯崔先生不在房間。”
“重慶來的一行人都不在?”
“他們一大早好像出去了。”
榮石給崔中石留了張紙條,由前臺代為轉交。
還有孟韋的白中山裝。孟韋只是輕描淡寫地說他昨晚遇見一群白俄女人——榮石大致也能推測出孟韋被調戲得多慘。他把白中山裝送洗,心想孟韋早餐吃什麽。回家以後打電話給喬治亞飯店問他們早餐有什麽吧,左右都是外送。榮石忙一早上,開着車路過小巷,被一陣香味逗得腹鳴如鼓。
巷口在賣草爐餅。
榮石在上海這幾天,就饞大餅油條,可惜到處找都找不到。上岡的草爐餅大概能一解榮石的思鄉之苦,他下了車,摘了手套在懷裏摸零錢。排隊買草爐餅的有點稀奇,見這衣冠楚楚的大高個子排山倒海地找零錢,跟捉虱子似的。
榮石絲毫不見尴尬,終于摸到零錢,還挺高興,排隊買了三塊焦香的餅,嘴裏叼着一個就走了。
等榮石從外灘回法新界,方孟韋已經起床,穿着晨衣坐在餐廳喝紅茶。榮石進門,低頭換鞋:“崔先生不在,我給他留了條,你不用回彙中飯店了。箱子我給你拿來,你看少什麽沒……”
方孟韋放下茶杯,走過去接過箱子:“謝謝。”
榮石發現方孟韋光着腳。自從第一天晚上之後,方孟韋似乎就很喜歡光着腳踩在土耳其毛毯上。
“早上想吃什麽?我沒叫過早餐,打電話去喬治亞大酒店問問他們早餐有什麽。”
半天方孟韋沒有回,榮石發覺他歪着頭看自己手裏托着的報紙包。裏面有榮石吃剩的半塊面餅,還是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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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早上的,打電話叫酒店……”方孟韋笑起來:“我在你眼裏,到底是什麽人?”
榮石只看着方孟韋笑。
方孟韋拿走榮石手上的報紙包,對着面餅上榮石啃過的齒痕咬了一口。他咀嚼着輕輕走回餐桌,就着紅茶吃得津津有味。
吃過算是“早飯”,方孟韋上樓,坐在床邊打了幾個電話。他一直在講英文,語氣強硬且不耐煩。榮石挺好奇地站在門口看方孟韋眉飛色舞地對着電話筒演戲,他在扮演一個常見的國府高官的小兒子。有背景有靠山,自己在軍隊供職,手裏還有點小權力。
榮石突然想,在那一群人裏,方孟韋才是個異類吧。
放下電話筒,方孟韋有點得意地看着榮石。榮石覺得有趣,欣賞他坐在晨晖裏狡黠的笑容——他對着榮石的表情越來越多了。
“粗棉布的事情弄好了。不過我必須本人去一趟。你去不去?”
“當然,非常榮幸。”
方孟韋特意穿着軍裝,把帽檐壓低一些,正好遮住他的眼睛。帽檐的陰影讓他有股淩厲的氣勢,難以琢磨,所以令人生畏。
榮石開着車到了閘北。方孟韋坐在他旁邊,輕聲問道:“一整倉庫的粗布……你有辦法運走嗎?”
“有。”
方孟韋轉動旋鈕,電臺廣播裏女聲嗲嗲地介紹着康青公路,說十一月份可以通車。
“我對西南地區的地圖熟悉程度,恐怕比你對上海的弄堂都要深。”方孟韋笑道:“不同版本的,我天天看。”
榮石嘆氣,駝峰航線。
“我一直在想,有鐵路就好了。穿過喜馬拉雅,青藏高原,雲貴高原,直達四川……你說可能嗎?”
“那需要……很多。”榮石開着車:“一個沒有戰亂,團結的國家。”
方孟韋沒有說話。
閘北的上海仿佛不是上海。可是閘北是上海的一部分。榮石剛下車,成群的苦力圍上來,問老板要不要雇人。一個管事模樣的過來轟人,領着榮石和方孟韋穿過亂七八糟堆疊的木柴煤炭石子水泥,走到一處高大的倉庫前面。兩個工人吃力地推開生鏽的門闩,讓人牙酸地吱嘎一聲。管事的拿手帕擦汗,看看榮石,又看看方孟韋,拿不準這倆人的關系。一般這樣的,官家子女兼着掮客倒資源是天經地義的,特別是在軍隊混的,簡直不倒沒天理。上海是個中立的孤島,重慶的,北平的,南京的,各式各樣四面八方的嘴臉看得多了。方孟韋是銀行家的小兒子,勾搭一個榮石這樣的大資本家挖國家牆角,非常般配。可是這倆人現在看來眉眼間也不是生意夥伴的關系,似乎更親密。
大門被推開,一倉庫純棉線粗布。方孟韋戴着白手套,慢慢吞吞掏出一塊手絹,捂住口鼻,指揮工人抽出幾匹,随意看了看,又遞給榮石:“榮先生,您看這成色行麽。”
榮石戴着墨鏡,只微笑。
方孟韋撂了布卷子:“我知道你這是屯的舊貨,哪知道糟成這個鬼樣子?”
管事兒的擦汗:“您給我們襄理打電話,急着要,我們襄理手頭上實在是……”
“哈,你們襄理這批布砸手裏天天虧庫房的錢,當我不知道呢。不是我着急補虧空應付我家老頭子,用着求你們‘襄理’?你們‘襄理’沒跟他姐夫說自己這倉庫粗布怎麽來的吧?”
榮石站在方孟韋身後,看他發作公子哥兒脾氣,不動聲色地轉手指上的大紅寶石戒指。
小樣兒。
管事兒的一面擦汗,一面把二人帶進附近的辦公室。榮石一直不吭聲,方孟韋把纨绔演了個十足十。管事兒的敬煙,方孟韋放鼻子底下嗅嗅:“我不抽白金龍,下回備着埃及。”
榮石看他嗅煙的樣子,一挑眉,連忙忍住笑。
管事兒的被方孟韋拿捏,一點脾氣也沒有,只在心裏叫苦。襄理原本以為逮着個冤大頭,想狠狠宰一筆,沒想到這也是個鬼精,這幫高官王八下的蛋沒有一個省油的燈。
從上午折騰到下午,把林襄理都給折騰來,對半價砍。林襄理使勁哭窮,方孟韋冷笑:“沒我收拾你這一庫房垃圾,你想怎麽處理?少特麽來,打量我不知道行情呢,上回誰在重慶喝得自己老子都不認,吹自己姐夫如何如何了不得?你姐夫知道你這一庫房玩意兒?”
榮石一直老神在在。
談妥了,榮石的人也是一直待命。榮石打了電話,他在上海的賬房立即領着人過來,把庫房交割。榮石一直戴着墨鏡,嘴角噙着若有若無的笑意。方孟韋拉着林襄理到一邊嘀咕。這種倒貨的事兒,當然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林襄理又不是笨蛋。
榮石看着庫房上鎖封門,賬房拿了鑰匙,便開着車載方孟韋離開。開車到半路,榮石忽然停下車,暴發出一陣狂笑,一邊笑一邊捶方向盤。
方孟韋默默地紅了臉,局促道:“不這樣,反而容易讓人生疑。”
榮石胸腔共振地笑,笑得整條路都看過來。本來跑車就沒拉頂,方孟韋感覺四面八方的視線都帶着糊味兒了。他剛想下車,榮石停止大笑,坐直了,深吸一口氣:“你餓不餓。”
方孟韋沒跟上他的思路:“……不餓。”
榮石吐氣:“很好,不餓,我帶你去探險。”
“……探險?”
榮石舔了一下嘴唇:“我告訴你上海到底應該怎麽玩——把自己扔進上海,懂嗎?随便逛到哪裏算哪裏,反正上海哪條巷子都不會虧待你……走咯!”
榮石一打方向盤,整個車身一拐,方孟韋吓一跳。“凱旋”不愧是頂級的跑車之一,發動機平順的聲音一甩,速度便飛起來。
榮石帶方孟韋吃炒飯,吃完炒飯又去買點心。方孟韋舉着奶油點心一邊嗦奶油一邊等着榮石去銀行兌鈔票。兌完鈔票要去喝咖啡,路過成衣店,方孟韋買了一套秋款新出的西服。店主介紹說是意大利版的,總結起來就是:只有瘦子能穿得好看。
方孟韋當即換下軍裝,跟榮石喝咖啡。喝到夜幕四合,倆人決定今天要夜不歸宿,榮石領着方孟韋跑到麗都舞場。麗都門口閃爍的霓虹缤紛得可怖,簡直跟閻羅殿一樣了。榮石買舞票,問了句:“今天樂隊是哪個?”
售票的一看他沒問今天的“招牌”,而是問樂隊,知道這是行家,肅然道:“今天特邀美國阿比杜樂隊,他們一般在天津,上海聽到的機會不多。”
方孟韋懵懵懂懂站在一邊,眨着眼睛看榮石。榮石很高興:“我在天津就追阿比杜,舞可以不跳就為聽他們的演奏。本來以為來上海聽不到了!可惜他們就出過一張唱片!”
票房微笑:“先生,今天是最後一場‘屋頂花園’,您來得可真準!”
方孟韋稀奇:“這又是什麽噱頭?”
榮石拉着方孟韋進大門,并沒有直接進舞池,而是拐進旁邊小道,進了電梯。電梯直達麗都的樓頂——假山噴泉,依舊是彩色燈泡,可是沒有樓下那麽惡俗,顯然是精心配過色的,琳琅缤紛。樓頂竟然種着一些少見的花卉,清香四溢,浸透了夜色。樓頂視野寬闊,四面是繁華如星的燈火,再遠就是外灘輝煌的夜景。站在這樣的高樓頂,讓人生出虛假的雄心:恍然是踩着銀河了!
阿比杜樂隊演奏着美國最時興的搖滾樂,迷亂蠱惑的光線讓貴人們發瘋發狂。男男女女抱在一起又蹦又跳,優點是誰也顧不上誰。榮石沒有點舞女,他抱着方孟韋,在舞池裏旋轉。方孟韋自上了樓頂,就是目瞪口呆的神情,何況他也不大會跳舞,跟着榮石踉踉跄跄地轉圈兒,連着踩榮石的腳。榮石毫不介意,用力把方孟韋按在懷裏,焦急地想把他嵌進自己魂魄之中。被榮石摟着和糟糕的舞技不知道哪樣更讓方孟韋窘迫,他幹脆把臉埋在榮石頸窩裏。
榮石的手非常不規矩,上上下下,又掐又擰。方孟韋氣得咬他,嘬着他的肉舍不得下勁,更成調情的了。
榮石和方孟韋踩着十月份夏天的尾巴在上海完成了一場冒險,從頭至尾,縱情狂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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