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一聲喚

……好大的雪。

無聲的天地間只有漠漠複雰雰的雪片。沒有風,寂靜得讓人心慌。

雪中緩緩走來一個人。細瘦高挑,穿着長長的黑色呢絨大衣,在彌漫的雪色裏單薄得像個影子。

他越走越近,越走越近。他圓圓大大的眼睛,直直盯過來。憔悴憤怒的眼神慢慢融化在雪幕中,軟下來,隐約有淚光。

別哭。

別哭。

孟韋,過來。

可是他站住了。

羊脂玉落在雪中,又淨又冷。

孟韋……

方孟韋突然驚醒,他聽見有人在喊他。重慶又熱起來,年複一年,循環罔替。方孟韋穿過濡濕的空氣,摸黑下床,從衣櫃上面拖下一只小皮箱,再翻出來那件貂皮大衣——這大概算他唯一的家當——整齊塞進去,合上箱蓋。他提着箱子打開卧室的門,悄悄下樓。

“孟韋。”

方孟韋吓一跳,方步亭坐在客廳裏,擰開一盞小燈,神情平靜:“你去哪兒?”

方孟韋嗫嚅:“父親……”

方步亭用手指捏捏鼻梁:“我睡不着,你也睡不着嗎?”

方孟韋手裏提着箱子,眼神在幽暗的燈光下閃了閃:“父親,我……我要去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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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步亭仔細地端詳自己的小兒子。方孟韋長得像他母親,非常的像。橘黃色昏沉的光束裏,他英挺的輪廓柔和下來,成為來自母親的,亭勻雅致的美。方步亭恍然想起來那年在太湖,太湖……

“你是軍人,請假了麽?”

方孟韋默不作聲。

“半夜裏……你怎麽去珊瑚壩?”

方孟韋略有哽咽:“父親……”

“去睡吧。明天我想辦法。”

方步亭沉浸在燈光照顧不到的影子裏,語氣卻是溫和的:“明天記得去請假。”

日本投降之後,重慶珊瑚壩飛機場上的客機運輸機來來往往,晝夜轟鳴。所有人,都在籌劃離開重慶。達官巨富們飛南京,飛上海。當初急赤白臉地逃來,現在着急忙慌地脫離開。重慶是個寬容的城市,默默地看着他們來,帶來無盡的轟炸,再默默地看着他們離去,留下一地瘡痍。

方孟韋想去上海,必須得有一點非常辦法。方步亭第二天去活動了一下,終于購得一張去往上海的機票。方孟韋提着箱子,馬上坐車去珊瑚壩,下午就起飛。

謝木蘭很憂郁地站在客廳落地窗前,看着方孟韋的車開走。她挽着方步亭的胳膊,輕聲道:“大爸,這樣一來小哥能開心點嗎?”

方步亭輕嘆。

關于方家,方步亭也很踟蹰。國府要搬回南京,中央銀行要搬回上海,方步亭得等調令,看他是去南京還是上海。程小雲目前身子不好,經不起長途跋涉,特別是搬家時的車馬勞頓,他倒是不着急。謝培東很頭疼謝木蘭上學的事,這幾年搬來搬去,有點耽誤她的學業。

“木蘭想去哪裏?”

“就在重慶呆着不行嗎。”謝木蘭道:“我對這裏有感情。”

她差不多是在這裏長大的。她喜歡北平的幹爽氣候,但是她生長于重慶潮濕的霧氣。

“現在大學都陸陸續續往回搬,昆明的西南聯大也快解散了。你爸爸為着你,肯定要回南京。”

謝木蘭沒說話。她有些同學已經搬走,其他的也在準備搬。回北平的,回南京的,回上海的。當初有辦法能逃來重慶都不是普通人家,現在要走,也還是有辦法。

“昨天爸爸跟媽媽商量,我聽見了。”謝木蘭冒出一句。

“哦?商量什麽?”

“爸爸抱着媽媽的相片說以後要供我念大學。還說他對不起媽媽。”

方步亭一頓。

妹妹……

方步亭的妹妹當年是圓臉,紅潤豐滿,像一只脆甜可口的蘋果。她的音容也是脆甜可口的,完全不像陰郁的方家血脈。就這麽一個愛笑愛說的小姑娘,敢為了男人反出家門。當初這段姻緣,整個方家都不同意,方步亭也不同意。姑娘對着方步亭跪下,磕了頭,毅然決然地走了。

那便是他們兄妹,最後一面。

數年之後,謝培東抱着快病死的謝木蘭求上門。方步亭應該是要生氣的,他卻生不起來。

方家,骨子裏有最猖狂的血液。

他早知道的。

方步亭站着看方孟韋離開的方向出神。過眼雲煙纏着他,他的思緒被迫回顧了一出無趣的戲。妹妹下跪磕頭時決絕的神情,太湖水面靜靜駛過的游船,火車上那一句驚為天人的程派青衣。一時他看見自己站在方家大宅門口不準謝培東進門,一時他看見方孟敖對着自己怒吼咆哮摔門出走,一時他又聽見程小雲的清唱:今日等來明日等,哪堪消息更沉沉……

方步亭長長地嘆息。

“情這一個字……”

謝木蘭驚訝:“大爸你說什麽?”

“古往今來,大逆不道。”

謝木蘭完全沒明白。方步亭看她的目光有些悲憫:你以後,又會是個什麽境遇呢。

方孟韋到達上海,已經入夜。他雇了一輛車,從機場去法新界。到達法新界,更是深夜。方孟韋付了車錢,站在小樓前攥着鑰匙,來回試了四五趟,想開門卻不敢開。有個印度巡警疑心方孟韋要偷竊,站在遠處看他。方孟韋用鑰匙開了門,進屋靠在門上捯氣。

他順着門坐到地上,睜着眼在黑暗裏到處看。沒有開電燈,只有落地窗外的月色。地毯,挂鐘,沙發前攤着的幾本雜志,還是那溫馨從容的氣氛。這家的主人似乎只是出個門,一會兒就會回來。

“榮石?”方孟韋輕輕叫了一聲,他抱着箱子,狼狽地坐在門口,生怕驚擾到誰:“榮石……”

只有挂鐘在響。

方孟韋終于敢大聲一點:“榮石。”

空曠的客廳裏有了點回音,薄而脆。

方孟韋倒在長絨地毯上,捂着眼睛,聲嘶力竭喊了一聲:“榮石!”

民國三十四年十月十日,雙十協定簽訂。

東北行營主任熊式輝,經濟委員會主任委員張嘉璈及蔣經國、莫德惠抵達北平。

笕橋中央航校正式由巴基斯坦拉合爾遷回杭州。開學第一天,所有學生被拉到操場上聽廣播裏念蔣中正的《抗戰勝利告全國同胞書》。廣播裏嬌啼莺語終于把老長一篇給念下來,大太陽底下學生們也給曬個半死。

有個英俊的高個子教官戴着個墨鏡,背着手跨立,冷笑一聲:“哎喲,都不容易。”

蘇軍軍醫院,俄語廣播。冷淡的男聲彙報了目前蘇軍在東北的情況,簡單說了一下雙十協定。不過大多數蘇聯軍人并不怎麽關心,他們在漂亮的護士的陪同下溜達,聊天,喝東北來的中國茶。

一位護士姑娘發現那個英武的中國人正在收拾鋪蓋卷。她很惋惜:“龍,你要走了。”

那高大男人轉過臉,很溫柔地微笑:“是榮,可愛的姑娘。是的,我該出院了。”

這蘇聯姑娘就是念不對他的姓,固執道:“龍,我會想你。”

大概是物以稀為貴,她覺得黑頭發黑眼睛很好看。可惜大多數中國男人站在俄羅斯男人旁邊都不夠看,臉也扁,沒鼻子。難得有一個黑頭發黑眼睛五官幾乎跟斯拉夫人一樣深的高大漂亮男人,她真是舍不得。

“我得走啦。”中國人擁抱這個對他關照有加的姑娘:“我得去找我的愛人。”

“是不是沫薇?”

“嗯?”

“我記得這個發音,你來的時候快死了,一直在念這兩個音。她的名字嗎?”

“是,他的名字。他一定等急了。”

姑娘笑了:“龍,你的俄語還沒有你想象得那麽好,你看,俄語裏他她是不同的。”

中國人只是笑。

“等你見到她,告訴她,我嫉妒她。”

中國軍方有人來接龍。龍辦理了手續,跟着離開。護士姑娘目送他的身影,心想,龍的愛人,你真幸運。

“同志,你有新任務。”

“可是我能不能……”

“十五日彼得羅夫大使将拒絕國軍登陸大連港。這時候我們的任務是借俄艦搶運山東八路軍先進東北,取得日軍遺留的一些槍械。你的任務是馬上南下大連接應。”

“……”

“這是命令,同志。綏遠省主席傅作義早就虎視眈眈東北日械并提防着我軍行動。這次山東軍區渡海行動關乎全國戰略方針,馬虎不得。二十三日羅軍長将親率山東八路軍自山東海道進入山海關。同志,你明白了嗎?”

榮石狠狠地攥着拳。

“是,堅決執行。”

方孟韋躺在長絨地毯上睡着了。迷蒙間聽見有誰在唱程派的青衣戲,千回百轉的曲調唱了四句話,敲碎了千年來纏綿的思念:今日等來明日等,那堪消息更沉沉。明知夢境無憑準,無聊還向夢中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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