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第二張紙條

不論海上的季潮如何猛烈,島嶼始終是一派寧和的景象。

金色長發的魔法師離開了沉睡着的同伴的床前,來到窗子旁,落下一個修長優美的剪影。

沉睡在黑暗中的島嶼,除了遠處的燈光便只有魔法植物散發着幽微的螢光。

直到煉金師的浮島上最後一點燈火也熄滅,聲響不再傳出,島嶼陷入了徹底的沉寂——縱然巨大的雷鳴與浪濤聲在不知疲倦地響着,海獸時而發出悠長的鳴叫,塞壬島上生活的人也不覺得這有一絲吵鬧——他們早已習慣了這座與世隔絕的孤島上的雷霆與暴風雨,就像中央森林邊緣生活的居民們習慣了深夜時分魔獸的長嚎。

魔法師此時才把深墨綠色的窗幔放下,熄滅了散發光芒的魔晶石,任黑暗溫柔地擁抱了整個房間。

他像往常每一個在這裏度過的夜晚一樣,在入睡之前進入一段或深或淺的冥想,精神力延伸到不可知的遠方。

但這次的冥想卻在深夜時分被他的同伴打斷了。

“我睡不着,”林維不知道什麽時候站到了他的床前,并且點亮了晶石,頭發随意披散着,眼睛半阖,看起來非常煩躁:“女神一直在我的夢境裏唱歌,并且想誘使我回到沼澤。”

果然如丹尼爾所說,他一切正常,并不像會沉眠不醒的樣子。

“你醒了?”魔法師看向他。

“我不知道,”林維使勁晃了晃腦袋:“我一點都不想夢見所謂的女神……而且頭非常痛。”

“她的意識之前侵入了你的靈魂。”

“也許吧,我驅逐了她……我記不起來,”林維蹙着眉道:“我很困,但是不敢睡着——你願意讓給我半個床位嗎?”

魔法師沒有拒絕林維,面前這家夥前言不搭後語,讓他無法确認是不是徹底清醒。

而事實上,他也沒有拒絕的餘地——在說這話的時候,林維已經掀開了被子的一邊,把自己裹了進去。

這家夥确實像自己所說的那麽困倦,幾乎是在下一刻,他就閉上了眼睛,呼吸緩慢而悠長,而委頓的白色精神力懶洋洋地待在淡金色精神力中,許久才重新舒展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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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潮時節沒有太陽升落,漆黑的天際浮現一縷輕煙似的灰色,這灰色逐漸侵染了整個天空,使低垂的烏雲現出形狀,閃電降臨的片刻不再那麽刺目——這些都昭示着白晝已經降臨。

“沒錯,西爾維斯特先生,他們是昨晚出現的——我去把他們叫下來。”

院長先生和阿黛爾老師在今天不約而同地來到了這棟小樓的院門前,要求見到兩位離奇消失又出現的學生,詢問一些事情。

綠袍子丹尼爾登上二樓,來到這兩人的房門前,并沒有伸手去敲,而是無比自然、理所當然地直接打開了房門:“我說——你們兩個可以起床了,西爾維斯特先生正在大廳裏,還有林維……咦?”

丹尼爾第一眼看向的是林維的床,這張床此時空空蕩蕩。

可憐的煉金師心中猛地一緊——他們再一次消失了?

但當他将目光移向房間的另一邊時,這種緊張被另一種情緒取代。

“啊,你……你們!”煉金師難以置信地看着本應好好躺在另一張床上的林維懶洋洋從不屬于他的被子裏鑽出來,并且,這家夥臉色十分不好,眼神迷茫,一副半睡半醒的虛弱樣子——然後被魔法師重新按了回去。

可憐的煉金師捂住自己的眼睛,直挺挺後退幾步,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

——這一聲門響,倒是讓昏昏沉沉了兩天的林維終于清醒了。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警惕地看向斷谕:“你為什麽在這裏?你的床壞了嗎?”

魔法師從床上起身,穿上外袍,面無表情地俯視着他,并沒有理會這個質問。

林維環視四周,發現了不對勁之處,讪讪道:“好吧……”

他重新閉上眼,努力回憶這兩天發生的事情。

從在獨角獸背上睡着開始……

林維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臉。

他下半夜睡得顯然不錯,所有關節都帶着某種懶惰的放松感,手掌也是幹燥、柔軟而溫暖的。

可惜林維現在無法感受到這種溫暖,他非常不想直面自己的記憶。

在殿堂裏的時候,他能夠控制的意識全部在抵抗女神靈魂碎片的沖擊,并且在開始時處于劣勢。

半夜的時候出于意識被侵占的恐懼而要求和斷谕睡一張床,好吧,這也就算了——在殿堂裏的時候,雖然記憶不是那麽清晰,他也知道女神意識影響下的自己做出了某些極其幼稚且丢臉的事情!

那時的他就像是一個缺乏信任的孩童,或是一個惴惴不安的,一遍一遍索求情人的保證和許諾的少女!

還有諸如現在、過去、将來之類的話語……

等林維終于接受了這個事實,并且告訴自己,像魔法師那種冷冰冰的家夥,應當不會把這種事情放在心上後,他打算起床了——雖然還有些暈眩,但也是能夠忍受的程度。

小公爵慢吞吞地披上他的魔法袍,扣好最上面的銀色紐扣,打量着房間裏熟悉的、讓他感覺安全和舒适的環境。

然後,他呆住了。

他看見自己床頭,一個極其顯眼的位置上,高高貼着一張紙條,黑色的字跡在微微泛黃的紙質上格外鮮明:

斷谕是我親密的好朋友

我要盡我所能幫助他、保護他

并且絕不會做出任何傷害他的事情

他像是一個被發現了藏起來的秘密的孩子,或是一只被捏住了後頸的貓,艱難地轉動自己變得僵硬的脖子,看向面無表情的魔法師,聲音虛弱:“你……看到了?”

斷谕“嗯”了一聲,聲音清清冷冷,聽不出情緒來。

林維感到十分尴尬,不過這尴尬并沒有維持太久,他的臉皮并不是很薄,尤其是之前在殿堂裏已經丢過一次人的情況下——他現在感覺自己在斷谕面前已經再沒有什麽臉可丢了!

小公爵在短暫的不自在之後,迅速地想到了一個既能夠緩解尴尬,又能使自己愉悅的,絕妙的好方法。

他嘴角泛起一絲惡劣的笑容,拉着斷谕來到了書桌後,拿出一張同樣質地的紙來,并将一支筆放在上面,擡頭對斷谕道:“既然你已經看到了……那麽也得寫一份才行!假如只有我這樣張貼出來,這是不對等的!我想你一定不會拒絕在自己床頭上也放置這樣一張紙條,以我為主角……”

他原以為這會費上不少口舌,甚至需要自己軟磨硬泡一番,但魔法師只是略一思考便淡淡答道:“可以。”

他們共同坐在書桌後,林維看着斷谕拿起筆來,筆尖觸及紙面,略作停留,然後開始劃動。

由于眼睛的緣故,斷谕在之前是很少寫字的,他的筆跡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生澀,但仍然十分清晰有力,帶着與昆古尼爾的銀刃一般鋒銳的寒氣,或是雪山冰原上終年不息的北風。

這種難以言喻的肅殺氣息在林維的字跡裏也有一些,但又被其中貴族式的勾花與連綴所掩蓋,平時難以看出形跡來,如今與斷谕的字跡放在一起比對,倒是隐隐有種呼應之感。

畢竟自己出身武勳世家,并且在戰場上度過了不少歲月……但這家夥卻是天性如此——林維側頭看向斷谕的臉,他想,如果這人的性格不是這樣淡薄,又該是什麽模樣?

不……不行,這樣的人,不論換了哪一種性格,都配不上這樣的容貌,他就該是雪山與冰原,無需融化,也不需要鮮花或草木的點綴。

他就這樣看着魔法師沉靜又認真的側臉,有些出神,直到書寫結束才回過神來。

這張紙上也寫着三行句子:

林維是我親密的同行者

我将盡我所能陪伴他、保護他

并且絕不會做出任何使他悲傷、失望的事情

一年前的林維不會想到,他懷着某種近似玩笑的心情寫下的紙條,卻會在一年後,被以完全不同的心情去對待。

斷谕寫下的紙條被貼在了他的床頭上相應的位置,林維後退了幾步,看着兩張相似的紙條,像是目睹了一場儀式——盡管簡單,還帶着些許少年人的幼稚,但仍然十分莊重的儀式。

鬼使神差地,他問:“在殿堂裏……你說的那些話,還算數嗎?”

斷谕看向他,神情沒有什麽變化,只是答道:“算。”

林維的目光在對視後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他感覺自己在那一刻心跳加速,一聲一聲清晰可聞。

他想,自己需要一些時間想清楚……死沼的後半行程出現的一些情緒,有哪些是由女神而起,又有哪些是由自己而起,又或者是女神意志帶來的影響還未完全消失。

房間裏的氣氛一時有些奇怪。

就當林維打算說些別的什麽的時候,門外樓梯上傳來了腳步聲——聽起來不止一個人。

“我們似乎忘記了什麽,”林維忽然反應過來:“丹尼爾說西爾維斯特先生想見我們……”

好吧,現在距離丹尼爾上次進來已經過了不短的時間,院長先生可能等待得忍無可忍了。

還好他們現在都穿戴整齊——距離房門比較近的林維打開了它,上來的果然是西爾維斯特先生,他身邊是阿黛爾老師,丹尼爾與海缇在後。

西爾維斯特先生并不是個像安斯艾爾老師一樣的急性子,他的笑容依然慈祥溫和,沒有任何要發火的跡象:“看到你們兩個安全回來,我就放心了。”

說着,他的目光在兩人身上來回了幾趟——然後被兩人身後床頭上極其顯眼的紙條吸引了。

這位微胖而和藹的白袍大魔法師讀完了兩張紙條上的內容,笑容加深了一些。

阿黛爾同樣溫柔地微微笑着,向西爾維斯特先生贊嘆道:“年輕人的情誼真是讓人羨慕。”

“沒錯,”院長先生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聽丹尼爾說了銳金之谷家的孩子眼睛已經恢複,我原本還考慮,可以允許他們兩個分開居住了——畢竟當時是我強行要求兩人住在一起的,現在看來根本不用再把兩個可愛的年輕人分開,倒是我多慮了。”

聽完院長先生和阿黛爾的交談,丹尼爾表情十分的一言難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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