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白袍

“兩個。”阿岚淡淡道。

他們已經接近烈風之谷,城鎮隐沒在南方起伏的丘陵中,一道運河在日光下熠熠生輝,往來繁忙。

可現在這個當口是沒人有心思欣賞這些的——烈風之谷裏不知道正發生着什麽,而三人心裏都明明白白地知道此行危險。

等到僅有的零星城鎮也變成了一望無際的密林,再往前,樹木竟然逐漸稀疏,珊德拉逐漸飛低,迎面的風竟反而大了起來,碩果僅存的樹個個東倒西歪,形狀崎岖,過了這一片,又逐漸變為荒漠,這是到了風谷的邊緣了。

巨龍掠過邊緣,前方的地面忽然凹陷,遠山連綿着高峻的峽谷,寸草不生,到此,濃郁的風元素能夠直接感知。

珊德拉被收回,換了兩位來自元素之谷的魔法師共同撐起結界,向着谷中飛去。

“可以嗎?”飛至中途,斷谕問林維。

“還好。”林維答。

事實上,他已經感覺到了從結界逸過來的元素亂流,周身正在隐隐的刺痛中,但還在可以忍受的程度——看樣子元素之谷危險是确确實實的。

斷谕沒說什麽,只是加固了結界,元素亂流減弱了不少。

“還剩一個——謝謝你們幫我過來,”阿岚忽然道:“再過一會兒,你們兩個就誰都沒辦法往前了,最好現在就回到邊緣去。”

“如果元素亂流從谷裏出來,那就是我死了,記得把消息傳回去。”

阿岚忽然加快速度,飛離了兩人,像一道輕飄飄的影子,被疾風裹挾着刮進了峽谷。

林維看着她無牽無挂去赴死的背影,簡直想把她拎回來打一頓。

他想,自己果然還是沒有辦法理解魔法師的世界,明知道谷中有着不可知的危險,還不隐藏好行跡,先去探探發生了什麽,反而大搖大擺地進去——像是尋找解脫一樣。

可是再琢磨,假如家人盡死而自己獨活,自然生出悲涼與悲傷,可如果知道自己大概同樣一去無回,悲傷便也被沖淡,而這姑娘把自己困在家族一脈相承的命運裏,掙又掙不脫,只好承認,然後接受,倘若自己去死了,倒還能生出幾分已經盡力反抗過,死得轟烈的錯覺——林維覺得自己可以理解,他上輩子拿出卷軸來與某位領袖大人同歸于盡時,也未必沒有存了這種心思。

只是她才活了不過二十年就認了命,總歸可惜,林維又有那麽點兒好奇起來不要命的特點,撓心撓肺地想知道當年這些元素之谷裏到底出了什麽事情,會波及到多少東西——而斷谕确确實實好好活到了戰争開始的時候,讓林維生出一種只要跟着這家夥,自己也不大可能送命的自信。

那邊,斷谕顯然也沒有就此折回的意思,他帶着林維,兩人拔高,到了上空元素亂流不是那麽厲害的地方——金色的結界時刻在與飓風碰撞,這家夥大概是為數不多的能在元素亂流裏飛起來的人了。

烈風之谷的全貌在高處兩人眼中展開,這裏除了被日夜不息的飓風磨得奇形怪狀的山石,實在是沒什麽特別的景色,中央是一片巨大的空曠,刻着巨大複雜的魔法陣——魔法陣幾乎有半個塞壬島大小,深深刻在地面上,以林維這些天來被斷谕填進腦子裏的、淺薄的魔法陣學識,大致能從它形狀中辨認出“鎮壓”的意義,法陣的色彩是深深的紅褐,類似于幹涸的鮮血,用精神力去看,其中流淌着純粹到恐怖的風元素,帶着難以名狀的肅殺。

魔法陣中倒着幾具屍體,阿岚不知到了哪裏,陣中央卻有兩個人影格外顯眼。

斷谕給兩人加持了鷹眼術,林維明明白白地看見,其中有一個人姿态從容地站着,是個身量尚小的少年,藍發,藍袍子,水魔法——在烈風之谷裏突兀得可怕,另一人平躺在地,是個年輕人,有着與阿岚肖似的棕色長發。

這場景極其明顯,藍袍子的人是兇手。

“為什麽……”林維正在疑惑,忽然看到了這人身上的元素漩渦,明亮、凝實又巨大,要比浮空之都上的灰衣老頭略勝一籌。

而老頭已經超越了大魔法師的境界。

而法陣中的風元素正源源不斷地彙聚在躺着的人身上。

“法陣被修改了。”只聽斷谕道。

“那個藍色的——他是什麽人?”

斷谕沉默了一會兒:“像是寒冰之谷的人。”

沒錯,阿岚也說過,那家族最小成員的還不到去學院的年紀,與這人的少年形象吻合。

可是寒冰之谷不是死絕了麽?林維緊緊盯着這一幕——那人的身體緩緩漂浮在半空,而下面的大地隐隐震顫起來,魔法元素沿着奇異的軌跡流動,藍袍子忽然抱起那人,輕輕躍到了極高的地方——比林維兩人要高得多,但因為兩人現在與峽谷壁挨得極近,沒有被發現。

他臉上挂着某種使人不适的笑意,手中展開了一樣金紅色的東西,嘴唇微微張阖,像是在念動咒語。

——那東西林維認得!

不止是認得,他……

那是禁咒卷軸“镕金”。

咒語極短,而這人的實力委實深不可測——即使是引動一份禁咒卷軸,他都好像沒有消耗多少。

光芒從禁咒卷軸上亮了起來,藍袍人的手輕描淡寫般松開——它向下落去!

“他要毀掉這裏。”林維低聲道。

昆古尼爾嗡鳴,顯然,它的主人已經打算去試一試将尚未完全開始的禁咒攔下。

斷谕在尋找時機,可有人比他更快——阿岚纖細的身影在峭壁腳下現出,她将手中銀弓拉至滿弦,璀璨的光芒猶如一道一往無前的流星,迅疾地飛上高空,與禁咒相撞。

禁咒短暫地停滞了一下,上面的藍袍人看口型是“咦”了一聲,然後他念了句咒,輕輕擡手,下壓——“镕金”繼續下墜,與此同時,阿岚身邊猛地卷起飓風,與水系攻擊魔法苦苦相抗。

昆古尼爾出手,再次打斷了禁咒燃燒的進程,這次它被巨大的沖撞力所激,向上甩去。

兩人的位置也暴露了出來,上方那人不緊不慢将卷軸托在手裏,望着他們,低低笑出了聲。

他的話像是直接響在靈魂裏。

“年輕人的勇敢總是讓人羨慕。”

——所用的語言是大陸通用語。

阿岚大聲問了出來:“你是誰?”

她飛身上來,與林維兩人在一處,小聲道:“我哥哥在那裏。”

那人嗤笑一聲,不答,寒冰囚籠層層壓過來,帶着徹骨的寒氣,他另外還在片刻間設下了結界,就像是逗弄力量渺小到不值一提的寵物一般——兩位魔法師的魔法無法越過結界。

眼看這人又要使禁咒落下,林維忽然惡意地笑了出來。

镕金的引動咒語,他也知道,而且是最徹徹底底的,一開頭就無法停下的方式——他記得清清楚楚,而且已經做過一次。

也怪這人自信得很,非要維持着一股詭異的優雅,換做自己,早就重重向下一抛,免得中途生事。

林維的精神力觸角伸向了卷軸——他口中開始了同樣短促的念咒,卷軸上的金紅火焰猛地竄起,藍袍人擰了眉頭,惡狠狠向三人的方向看了一眼。

眼看禁咒的勢頭已經無法扭轉,這人的第一動作竟然不是自己逃脫,而是轉身帶上了阿岚的哥哥,向天空更高處而去。

光芒激蕩開來,下面的三個人則是飛快下落,離禁咒的中心越遠越好。

林維的狀況不太好——他現在也只不過是個尚未學成的召喚師,仗着從死沼裏得來的、女神的靈魂力量才敢念下咒語而只是耗空所有精神力,沒有出現“燃燒”的慘狀。

他仰頭望向天空,藍袍子的魔法師已經被“镕金”包裹。

“你飛得再快,恐怕也逃不出。”他心想:“你很厲害沒錯,可還是害怕禁咒的,不然剛剛也不會飛到那麽高的地方,然後在下落中慢慢引燃,确保自己不會被波及——可惜碰上了我。”

他此時沒有心思去想為什麽“镕金”會在這裏,只是恨恨地期待着那個拿了自己東西的人的屍體掉下來——那人是逃不脫的,即使是上輩子的斷谕,也沒能在這麽近的“镕金”引發下脫身。

整片天空都被耀目的金色覆蓋,簡直像是布滿了千萬個太陽,但是等這光芒逐漸褪去,幾乎不可能的一幕出現,那兩個人影卻再次現出身,藍袍子臉色蒼白,用手背抹去了唇角的血跡,神色陰郁地俯視着地上三人。

斷谕看了看阿岚:“我上去,你留在這裏。”

阿岚緊咬下唇,點了點頭,為林維支撐着保護結界。

“別去,”林維不知何時拿出了女神“深淵之嘆息”的琴撥:“我怕死,我們打不過他……回沼澤。”

斷谕伸手揉了揉他的腦袋,帶着一絲淺淡的笑意。

阿岚忽然張大了嘴巴,看着斷谕:“你已經……”

林維這才好好地打量了一下身前的魔法師,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

不好,這世界瘋了——有個人在三十天之內連着越了兩個級別,那些卡在高階魔法師巅峰,怎麽也穿不上白袍的老魔法師要排隊跳塞壬海自盡了。

此時斷谕給人的感覺太過熟悉——立刻喚起了林維上輩子戰場上被某位白袍大魔法師支配的恐懼。

他不由自主地瑟縮了一下:“這麽快?”

“因為他的禁咒。”斷谕遙遙與藍袍人對視,那人冷笑一下,傾身向下面飛掠而來。

禁咒,禁咒——凝聚着至少一位大魔法師畢生的力量與對元素規則的領悟。

好巧不巧,那份“镕金”跟斷谕是同屬性的。

林維:“……”

這人從小所“看”到的世界就是魔法元素的世界,原本對規則就有隐隐約約的領悟,成為高階魔法師後,力量的累積又已經十分深厚,只差在接下來的日子裏一點一點把所謂的“規則”看得透徹了——可是禁咒的釋放直接把這個過程代替,而大魔法師的境界,所需的僅是那一點兒“領悟”,有了這個,片刻之間實力就截然不同。

但是……林維看着半空中已經對上的兩人,蹙起眉頭。

“喂,阿岚,”他問道,“你覺得大魔法師之上的境界是什麽?”

他們兩人對視,竟發現彼此的眼神十分相似。

“人到不了的境界……就是神吧。”阿岚移開視線向着半空,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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