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火焰與雪

他們來到塔外,林維望了望那邊的戰場,若有所思。

據說獸潮已經持續了六天——屍體填滿了整個峽谷口,但仍有源源不斷的水系魔獸從寒冰之谷的方向湧來。

比起人族來,魔獸對元素濃度要敏感的多,魔法世界裏随處可見的低階魔獸在寒冰之谷的刺激下迅速進階,也可以解釋。

他忽然想起來許多天前去往帝都的時候偶然入過一次中央森林,遇到了成群的冰雪魔狼,騎士兄妹在那段時間裏也遭遇了原本不該在邊緣活動的中階魔狼,現在想來十分兇險——也許就在他們來到中央森林的一天、甚至更短的時間之前,阿薩正途徑這裏,前往帝都的藏寶庫……他的存在無意識地刺激了中央森林中的水系魔獸,造成了這些異常的情況。

而現在的獸潮後未必沒有阿薩的影子,會不會獸潮北來是為了拖住阿德裏希格,使他不能長久離開占星塔?

林維忽然有些擔憂阿德裏希格此行的安危了——這人不像是會乖乖去浮空之都的樣子。

算了……讓那老東西自己折騰去吧——不死就成。

林維躍至珊德拉背上,在冰天雪地裏和斷谕切磋起來。

正全力抵抗獸潮的人們察覺到魔力的波動,先是心中一涼,看到天空中的巨大獸影,更是一驚,他們立刻想到了臨近的濃霧森林,那裏的水系魔獸也出事了不成?

在學院裏看慣了兩人沒事的時候打來打去的海缇一臉無奈地對他們道:“不是魔獸——只是切磋,不用管他們。”

西爾維斯特先生站在院長的角度,本來想責備他們。在這個時候,有精力不放在獸潮上,而是自己打了起來,可他想了想斷谕跟自己相差無幾的魔法實力,再想想現在整個結界都是林維在支撐的——院長先生頓時感到底氣十分不足,摸了摸鼻子,沒再說話。

暴烈的龍息與鋒銳的魔法撞在一起的同時,珊德拉猛地一個側翻,林維與昆古尼爾擦身而過,林維在這個當口卻沒有反擊,而是直直看向對面的斷谕。

“你有沒有感覺到熟悉?”他問。

斷谕不能理解他的“熟悉”指的什麽。

契約之門在斷谕身後浮現,為數不少的魔獸齊齊向他攻去,林維在周邊飛掠着,繼續道:“我想知道你有沒有一種感覺——仿佛很久很久之前也有這樣的情景,我在龍背上,你想殺死我,你的昆古尼爾正對着我的咽喉……”

他放慢了速度,兩人靜靜對峙,鋒刃抵在林維的脖頸上,寒氣慢慢浸開。

“就是這樣,”他笑了笑:“只要再近一點兒,我的血就會流下來。”

鋒刃對着柔軟的咽喉,斷谕不知道林維要做什麽,他只是順着這人的話做了下來。

他的魔法在林維背後織起了一張步步殺機的網,他的刀刃往前一步便能劃開致命的傷口,受制的林維就像一只被拎起後頸的貓一樣無可奈何。

柔軟而溫熱的……

他蹙了眉,壓下開始略微急促的呼吸,問:“我為什麽要這樣對你?”

林維回答他:“你要做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是最大的阻礙,你必須要殺死我才行。”

林維放輕了聲音,繼續說着,他神情平靜,聲音裏帶着一點點沙啞,有種奇異的蠱惑,誘着聽者跟随他的聲音,追溯記憶深處遙不可知的一點微光。

“你沒有這樣的回憶,可是你或許會感到熟悉,就好像曾經做過這件事,許多許多次——這些東西不在你的記憶裏,而是在靈魂裏。”

林維看着他,生怕錯過一點兒表情的變化。

正如阿德裏希格所說,他對沙漏房間的敘述隐藏着許多信息。他靠着精神力在那裏完全清醒地待了三天,覺得除了大預言術,還有些別的什麽——比如第三個問題的答案。

所幸他胡思亂想的能力非常可觀,這與公爵大人不愛多說話,只是吝啬地給予一絲點撥的教導方式密不可分……漫無邊際的胡思亂想裏總會有那麽一個恰好對上。

阿德裏希格,或者說艾撒伊維斯,刨去他現在詭異的性格不論,這是個深不可測的長輩,他守着占星塔,甚至是守着整個逐漸沒落的魔法世界,浮浮沉沉度過了千餘年并不美妙的黃昏時光。

沙漏房間就是他的世界,他希望這個世界永遠平穩而秩序地維持下去,可他在某一次的混亂後終于絕望了——什麽樣子的境況會讓他絕望呢?

黑暗時代的末尾,濃郁的元素被壓制,數千年的魔法成果散佚,魔法師數量銳減,境界難以提升,可這還不能使他絕望。他組建星塔,編撰《時光手劄》,與奎靈、初代魔法協會成員有密切的聯系,使得魔法在艱難中延續。

可如果是浮空之都墜毀,占星塔覆滅,魔法世界幸存的力量也在戰争中灰飛煙滅,再沒有一絲茍延殘喘的機會,猶如沒有一絲曙光的深夜……他會絕望嗎?

如果他絕望了,他打算讓一切回到最初的狀态,以他的能力,他會怎麽做呢?

這讓林維有一個聽起來大膽而荒謬的懷疑:阿德裏希格在一切無法挽回之時決定倒轉時間。他說讓時光倒流就像螞蟻要推動最大的沙漏一樣艱難,可這家夥卻是個活了一千多年,還具有匪夷所思的特殊能力的人,他即使是螞蟻,也是一只身強力壯的螞蟻,或許能把時光的沙漏稍稍移動一角——十幾年,比起浩瀚的時間,實在是微小的很。

林維想,自己不知為何得到了命運女神特殊的眷顧,多活了一輩子,也許根本不是自己回到了一切尚未開始的時間點,也許回去的不是自己,是整個世界。時光倒流,他不過是幸運地保留了回憶而已。

如果是那樣的話,已發生過的這些事情,總會留下一些形跡來,他重生一次,上輩子的靈魂力量卻保留了下來,也就是說在這場時光倒流裏,靈魂是未變的——既然靈魂未變,有些刻進靈魂的記憶也沒有那麽容易磨滅。

“所以不要回憶,你有種直覺,在下一刻,我會……”林維垂下眼,微微阖着的眼睫與低低如同呢喃的語調讓他有種驚心動魄的脆弱和飄忽。

“逃。”

“是的……我總能用各種辦法逃出來,”林維睜開眼,挑了挑眉,用出大預言術,身影虛幻了一瞬,穿過斷谕成型的魔法,然後再次出現在他眼前:“我的實力明明不如你,可你永遠猜不出我下一刻會做出什麽來,你感到很焦躁又無可奈何,只想抓住我。”

林維認為自己的方法非常好,如果斷谕在他的誘導下體會到了熟悉感,就證明自己看似匪夷所思的猜測是正确的,如果沒有……那也不能證明是錯誤的,日後再試探就是。

不過他似乎把自己也誘導了進去,眼前這人兩輩子身影相疊,畏懼與向往糅合,變成了一種顫栗的興奮,讓他呼吸急促,像是喝下了一杯冰涼的烈酒,崩潰掙紮的難受裏升起成瘾的依賴。

那雙暗金色的眼瞳裏有着他熟悉的冷冷的審視與不悅,微涼指尖抵住了咽喉,仿佛即将要扼住自己的脖頸。

而事實也正如他預料的那樣,頸側傳來微微收緊的觸感。

可那只手卻沒有繼續收緊,而是施以了向上的力道,迫使他擡起臉來。

他們的目光不可避免地直接相觸,下方魔法的碰撞與獸吼聲忽然遠去,寂靜如同難眠的深夜裏茫茫的天穹,能聽見每一片雪花落在對方發梢上的聲音。

“我要完了,我想被他殺死。”林維在某種無言而致命的吸引裏,感覺到有冰冷的火焰正一點點吞噬舔舐着自己的全身,鼓噪的心髒中流過的血液裏寒冷與灼熱交織共存,他心想:“我這是在做什麽……”

他不知道相同的火焰也在另一個人血液裏無聲地蔓延着,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之前的引誘指向的是與預想中截然不同的方向。

“他說的沒錯,”金發的魔法師在寂靜的飛雪中這樣想着:“我永遠不知道他下一刻要做什麽,我想抓住他,我想殺死他——當他的眼睛望着我的時候,我的思緒總是無法安寧。”

時光永恒流淌,可短暫的片刻也能無限拉長。

林維的身體在輕微顫着,他腦海中閃現無數個生死一線的片段,恐懼與快意交織着沖上心頭,像是溺水的第一刻,在滿腦空白中無處可逃。

對,你就是這樣的,你不就是喜歡這樣麽——他的意識分作兩半,一半在魔法師的眼瞳裏沉淪,一半冷酷近乎殘忍地再次剖開自己遮遮掩掩不肯露出面目的舊疤痕。

在烈風之谷你還覺得阿岚面無表情去送死可笑得很,可你跟她有什麽不同呢?你上輩子是真的活夠了,真的沒意思——你所期待的不就是哪天死在戰場上,把這些無趣的東西都結束掉嗎?

只是帝國還在你的身後,整個家族還壓在你的肩膀上,你還不敢死罷了。

可在領袖大人手下和死亡擦肩而過的每一刻,就好像真的解脫了一樣,真的報複了命運一樣——你敢說自己沒有上瘾嗎?

他像個手藝精湛的劊子手,拿着一把薄薄的鋒利匕首撥開看似早已愈合的傷口,劃開新生的幼嫩皮膚,剜去其下埋藏已久的腐肉,那口子裏最後一點隐秘的、見不得人的東西終于暴露在眼前,譏笑着望着他,難看極了。

是的,我承認……另一個他在這冰冷的審判前無助地閉上了眼,絕望地放棄了所有掙紮。

再度睜開眼時,将目光下移,伸手握住他右手的手腕,将那只扼住自己咽喉的手拉開,然後稍稍踮起腳來,觸碰了魔法師色澤淺淡的薄唇。

這樣的一個人,嘴唇竟然是柔軟的——他仍覺得有點不夠,便小心翼翼伸出一點舌尖來,輕輕舔吻着。

我承認——我被吸引,不局限于容貌與實力,冰冷或溫柔,只對我一個人好的樣子……還有要置我于死地的樣子。

他心如擂鼓,可是不敢多做停留,片刻後便放開,緊緊抱住了斷谕,像是于水中抱住了一根浮木。他心中滿是酸澀,把腦袋埋在斷谕的肩頭上,發出一聲難過的、不成樣子的嗚咽來。

“我完了,我們也完了。”他心想:“這是我最後一次可以抱着他了,我沒有控制住自己,他要厭惡我了,我們連朋友都做不成了。

他絕望地汲取着最後一點溫暖,腦袋裏滿是塞壬島那棟小樓裏自己收拾東西,抱着枕頭搬去隔壁的慘淡光景。

這光景自顧自演繹着,卻突然被斷谕的動作打斷。

他将手搭在了林維緊緊環着自己的手臂上,是要推開的樣子。

林維察覺,不等他用力便自發地松開,躲躲閃閃不敢對上斷谕的目光,難過至極——好了,一切都結束了。

可他沒有被放開。

有人捧住了他的臉,使他不得不與之對視:“你看着我。”

聲音的主人有一張好看而冷漠的臉。

他生在帝國最高的門閥,從小到大看過無數精致華貴的東西,見過許多美麗或英俊的面孔,可沒有一個能比得上眼前這個。

“我不知道你今天為什麽要說這些,也不知道你為什麽難過。”

林維像是個等待最終審判的囚徒,在那雙眼的注視下,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他的思緒忽然偏了偏,苦中作樂地想——這家夥難得願意說這麽多話。

“但是……”話說到一半,忽然沒有了下文。

林維無措地望過去,看見這人正向自己靠近。

他閉上眼,感覺到嘴唇上柔軟的溫度。

先是一觸即分,繼而輾轉加深,不容反抗。

林維背後靠着的是珊德拉的脖頸,兩邊是極北之地的寒風。

無路可退。

細碎的小雪不知何時大了起來,在風中打了一個旋兒,紛紛揚揚飄飛落下。

珊德拉許久沒感受到背上的動靜,用靈魂氣息悄悄探了探——還好,還在,沒有把主人弄丢。

她放下心來,自顧自在天上飛來飛去,和有生以來頭一次見到的雪花玩得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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