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靜默三日·第二日

“我知道的東西不多,但也許能夠對你有幫助。”那人沉吟了一會兒,又道:“先告訴我你都知道些什麽。”

他們兩人在風雪中走向住處,林維如實相告。

“我年輕在外面的時候認識阿德裏希格,”那人告訴他:“他總是遮遮掩掩,所說的話只能相信一半。”

林維看着他:“那我應該相信哪一半?”

“假如他要做一件事,會給出完美的理由……最可靠的辦法就是只相信這件事本身,忽視掉理由。”

林維皺眉:“他為什麽喜歡這樣做?”

那人笑了笑,道:“占星塔的主人總是自诩為所有魔法師的長輩和保護者,長輩總是喜歡給孩子展示一個美好的世界,并為此遮蓋掉某些不好的東西——我猜他就是這樣。”

“阿德裏希格會在哪裏?”

“不論他現在在哪裏……我認為你都該去浮空之都,這件事情最終會在那裏結束。”

林維想了想,覺得這确實是個不錯的選擇——他既可以混入浮空之都的許多魔法師中,不會被發現,又能等着阿德裏希格。而且,浮空之都上的老頭也頗為可靠。

“但你好像很虛弱,不如在這裏冥想一會兒,恢複一下精神力。”

林維有點不好意思:“我不太會冥想。”

那人有點驚訝:“那你的精神力?”

林維:“睡覺。”

“……”

“也好,”族長大人微笑道:“年輕的魔法師喜歡用睡覺代替冥想……我已經忘記睡眠的感覺了。但你最好還是嘗試冥想一下,因為這個地方非常特殊。”

林維聽他這樣說,放出精神力來感受了一下,濃郁的魔法元素倒是其次,整座山谷中籠罩一種隐約的感覺——非常神聖且威嚴,讓他想起來塞壬海底沉船上面對晶棺中朗基努斯槍的時候。

也對,林維心想,這裏是古早的騎士聖山所在,殘留着聖槍的力量。

但自己既不是騎士,又不是元素魔法師,聖槍應該對他沒什麽作用才是。

他把這個說了出來。

“你已經知道了魔法陣‘奎靈’到底是什麽,那麽也應該知道朗基努斯槍。”那人道。

林維點頭。

“我們家族的靈魂和力量都來自它,但這裏應該會有一些殘留,力量歸我,靈魂歸你。”那人眨了眨眼睛。

林維小心地看了那人一眼。

他有點心虛,心想——真是一個慷慨又善良的長輩,而我卻拐走了他的兒子。

出于這種心态,林維在族長大人面前表現得異常聽話,開始老老實實冥想起來。

他的靈魂力量看到了四周散落的一些碎片,試探地用觸角伸過去,眼前閃現許多場景。

他看見了聖槍原本的樣子。輝煌的色彩,光焰灼灼,立在最高的山巅上,騎士們立下誓言,接受聖槍的審判,信念堅定者得到力量的賦予。

林維想到了一個問題——聖槍的力量源自哪裏?

似乎沒有書籍提到過這個。

聖槍的靈魂碎片仿佛是聽到了他的疑問,場景變幻,兩個人在對話。

“對着它祈禱,就能獲得力量?哪裏有這麽好的事情?”第一個人聲音中帶着不屑。

“我們經過高傲的精靈和野蠻的矮人的領地,穿過荒原、森林和雪山才終于來到這裏——奈蘭,這一路上你應該已經看到,力量多種多樣,魔法是,精神力是,靈魂也是……為什麽信仰不能是?”

“信仰虛無缥缈。”

“可聖槍是實實在在的,它賦予我的力量也是真實的。”

“希望這不是你的臆想。”

林維微微蹙起眉來,聖槍回答了他,它是有一定程度意識的——沒錯,之前它通過塔琳和奈哲爾已經傳遞過一些信息。

現在自己能間接與它對話,應該是由于靈魂強度提高,能夠容納這種力量了……又或者是自己和斷谕已經進行了一小半本命契約,而二者的靈魂有共通之處。

——你想告訴我些什麽?

聖槍不答,只是之前的場景來來回回浮現。

林維記下,從靈魂碎片中收集殘餘的靈魂力量,除了把之前消耗的那些補了回來,還發現自己靈魂又凝實了一些。

他從冥想中清醒,發現房間裏已經只有自己,族長大人在外面——隔着這麽遠的距離還能維持着自己身旁的結界,可見實力也是深不可測的。

林維向他告別時順便問了一句:“你在做什麽?”

“給‘奎靈’做最後的修改和加強,它還有一次被使用的機會。”那人割開了自己的手腕,鮮血一滴一滴落下,随即融入巨大的魔法陣中,每落一滴,山谷冰冷肅殺的氣氛就濃重一分。

但更讓林維好奇的是,這人的血竟然是暗金色——他在丹尼爾那裏見過魔獸的血液,除了鮮紅,也有藍、紫幾種顏色,可沒有哪一個像是現在這樣,泛着神秘的流光,像是流動着什麽東西——完全不像是正常人,甚至是正常的活物所能擁有。

那人看出了他的好奇,解釋道:“這是來自聖槍的血脈最終激發的結果。”

臨走,林維最後環顧了這個顯得十分蕭條的山谷:“等事情結束,你會離開這裏嗎?”

那人笑着搖了搖頭:“我等不到那個時候了。”

“你……”

“祝你好運,小家夥。”那人并不欲多說,微微俯身吻了一下他的額頭。

與此同時,帝都的中午。

老皇帝逝世的消息隐秘地傳開。

元老院的成員全部是各個貴族中德高望重的長輩,所以最先知道這件事的,是他們的家族。

烈日當空,元老院與貴族議會的針鋒相對也熱烈得很。

《提圖斯律典》是元老院最有力的武器,出于公允的傳統,他們的立場必然是大皇子格雷戈裏,貴族則大部分倒向伯蘭——他們之中有的是早早站好了隊伍,有的則是更傾向伯蘭溫和條理的作風。因為對大皇子鐵血狠戾的性格早有了解——沒有人願意戰戰兢兢過日子。

至于官員——他們的聲音微弱極了,帝國的政事一向是由皇室和貴族左右,官員們只是執行者,實權少得可憐,只能惴惴不安等待結果。

兩位皇子自然不會任人擺布,伯蘭明白自己需要出手争奪,而格雷戈裏也清楚地知道,元老會的态度只是一個籌碼,“傳統”、“慣例”的執行只有在和平的時候才管用,他的弟弟顯然不願《律典》順利進行。

不明所以的帝都居民們看着皇家騎士沉重的馬蹄踏過街道,武器閃耀寒芒,以包圍之勢遍布皇宮外圍。

他們聯想到近來不知為何,商隊來往極少,連繁華的西區都蕭條極了——居民們心中紛紛湧起不祥的預感,緊閉門窗,祈禱不要發生事端。

更有從城外歸來的平民,一臉驚惶進入家中:“城外……軍隊!”

蒂迪斯宅邸中,公爵大人眼前擺着林維最後送來的傳信,正在等待着伯蘭殿下的消息。

“事情已經發生了一個上午,我所能調動的軍隊集結完成——為什麽伯蘭毫無動靜?”又過一會兒,公爵大人已經按捺不住。

一旁的侍衛長帕提爾再次确認了一下沒有來自二皇子府邸的消息,回答:“是的,大人,除了早上那一次傳信,二皇子沒有采取別的動作。”

“帕提爾,現在需要你親自去一趟。”

侍衛長行了一個騎士禮:“遵命,大人。”

侍衛長來到被黑甲騎士重重保衛的二皇子府邸時,卻被告知殿下正在專心閱讀書籍,不便打擾。

帕提爾幾乎要背過氣去——在這種要緊的關頭,竟然還在讀書!他實在是不明白,二皇子向來聰敏缜密,為何會做出這種不合時宜的事情來。

但他的到訪到底得到了伯蘭的回應,雖然是仆人代為傳達。

“事情可能有變,暫時不要動用軍隊?”聽到答複的公爵大人眉頭皺起,在書房中來回踱步:“你說他正在閱讀書籍——難不成還想從皇室老舊的傳統中挖出一兩個對他繼承有利的來?這實在是太過愚蠢,絲毫不像是他一貫的作風……難道是他畏懼了麽?還是失去了對皇家騎士團的控制,沒有辦法與蒂迪斯的軍隊裏應外合?”

侍衛長低下頭。

“萬一他真的畏懼了——蒂迪斯家也不能退縮,若是格雷戈裏加冕,顧念一點兒兄弟之間的情誼,也許留他一命。可蒂迪斯家不行,一旦失敗,後果難以預料,我們必須擁護伯蘭加冕!”

“格雷戈裏以為,用林維可能的罪名與魔法師軍團就可以震懾住我……可惜我不會放棄自己的兒子,并且,就算我沒有參與這場争鬥,之後就會有好結果麽?”

“元老會的态度硬得就像極北的石頭!而我的長子還被軟禁在格雷戈裏手下,時機稍縱即逝,除了出動軍隊,實在是沒有別的方法——誰讓伯蘭晚生了兩年,不能名正言順繼承呢?”

于是,在二皇子府邸毫無消息的同時,蒂迪斯家與拉維斯家正在進行密切的消息往來,得知元老院與貴族議會仍在僵持不下後,兩家族長的意見一致——假如傍晚時仍沒有動靜,那麽這兩大家族就主動向格雷戈裏發難,将伯蘭推上皇座。

一整天都過分燦爛的日光随着時間變為橙金與深紅交織的色澤,在帝國軍團的盔甲上投下刺眼的光芒,指揮官沉默做出一個手勢,身為拉維斯家女婿之一的帝國防務司長官早已下達指令,守城兵力裝模作樣潰散,大軍魚貫而入。

值得一提的是,元老院與貴族議會聽聞消息,非但沒有緊張,甚至松了一口氣——支持兩位皇子的勢力簡直勢均力敵,如果這兩方自己争鬥,自己倒是可以全身而退,不必擔心開罪任何一位。

隐身藥劑的作用還未消退,來自魔法世界的一行人沉默地看着眼前這一幕,唯一值得慶幸的是上次帝都之行中深受龍糞之害的丹尼爾一回學院,立刻對藥劑進行了改造,他們不必為味道擔憂了。

“魔法師?”有人驚訝地出聲。

海缇看着格雷戈裏身旁護衛的高階魔法師,滿是不解:“為什麽會有魔法師?”

水藍的姐姐與她站得極近,道:“這不可能……我從未在魔法學院見過他們。”

丹尼爾驀地想起了臨行前林維的話:“這是帝國自己的魔法師。”

海缇無法置信地看着眼前一幕,公爵大人率領軍隊與格雷戈裏對峙,公爵倒是如她印象一般威嚴,可格雷戈裏神态冰冷可怕,與塞壬島上的樣子判若兩人。

“公爵大人,我不得不說,您來晚了——我以為您和皇家騎士一早就會到來。”格雷戈裏緩緩道,語氣裏有一絲嘲諷。

公爵不見動怒:“我同樣以為殿下會主動放棄繼承,沒有想到您仍抱着不切實際的念頭。”

餘下發生的事情不言自明——帝都中央廣場上,格雷戈裏一方正式與帝國軍隊交鋒,精銳武士對上帝國魔法師團。

一旁隐去身形的魔法師周旋其中,他們此時的态度是友善的——在魔法世界看來,所有魔法師都應該像同胞一樣親密,所以沒有人對帝國一方的魔法師出手,只是最大限度保護公爵和軍隊。

格雷戈裏一方,不止一個魔法師在感覺到對面的魔力波動時皺起眉來:“這是怎麽了?”

戰況膠着,公爵一方隐見勝勢。

格雷戈裏忽然冷笑一聲,道:“公爵大人,如果你以為我只有魔法師軍團的話……你錯了。”

天空忽然投射下輝煌金光來,猶如千萬道劍鋒呼嘯而下,朝着軍隊橫掃。

水藍的姐姐縱身躍至軍陣前,鮮紅焰牆火舌吞吐,與金色劍鋒相對。

——可也只是使那劍鋒稍緩。

其餘反應過來的魔法師們一同上前,這才堪堪擋住攻勢。

丹尼爾看着這一幕,雙眉緊擰:“這樣的魔法強度,按照林維所說,就該是光明女神了……她明明之前還只能用精神力攻擊。”

這才過去一天——煉金師意識到,那位神靈正在以不可思議的速度蘇醒,力量與日俱增,而她站在格雷戈裏一方!

光元素稀少得可以,她哪裏來的力量?

不行……一旦可以進行魔法的實質攻擊,普通人也有危險,要保護的除了這邊,還有林維家族支持着的那位伯蘭皇子!

向來聰明的煉金師看到對峙這一幕,立刻反應過來所有的局勢,瞳孔緊縮。

可是來不及了,他們這些人只能護住這邊。

光明女神保佑,伯蘭不會被攻擊——煉金師下意識祈禱,在心裏說完這句話才醒悟過來自己習慣性祈禱的對象不對,甚至完全錯誤,一時間臉都要綠了。

此時,伯蘭正在宅邸的書房中,他面前的桌上擺滿了古舊的典籍,正在全神貫注翻看,翻頁的速度極快,只是掃過一眼便向後翻去,像是在尋找着什麽。

忽然之間,一股本能的恐懼感蔓延至他的全身,耳邊似乎有風聲呼嘯而過,他猛地擡頭看向斜上方,只見一道光刃如同最鋒利的細線,直直向自己襲來。

他在這生死關頭竟激發出了驚人的冷靜來,在那一瞬之間聯想到了所謂古怪可怕的“魔法”,抓起手邊的卷軸,對着那道光刃扔了過去——兩道魔法相撞,光刃勢頭一滞。

——這是昨日密談時,為防萬一格雷戈裏動用魔法師團刺殺自己,林維送給的魔法卷軸。

伯蘭極快拿出另外一個,準備徹底阻攔魔法攻擊,可就在這短短一瞬,他的四面八方布滿殺機重重的金色。

這已經不是幾個魔法卷軸所能對付,伯蘭心頭一片空白。

在那一刻,他來不及遺憾未做完的事情,第一反應就是下意識緊閉雙眼。

預料中的被魔法撕裂卻沒有發生,倒是巨大的破門聲響起,伯蘭睜開眼,看見眼前是一個雪白衣袍的背影,修長而挺拔,有些熟悉。

滿室的可怕魔法停滞了下來,那人擡起手,一個虛向下按的動作,光刃粉碎無形。

伯蘭的心髒此時才來得及從凝滞中恢複,後知後覺狂跳起來。

他平複了一下自己的情緒,問來者:“你是……”

“林維的朋友。”那人轉過身來,聲音像是冬夜裏冰封的霜湖。

伯蘭認出了他來,就是夜宴上林維身旁那一位:“魔法師先生……我記得您。”

那人冷冷淡淡“嗯”了一聲。

伯蘭輕輕出了口氣,恢複冷靜,深碧色的眼睛看向斷谕:“剛才那是魔法師軍團?”

他知道眼前的魔法師是和林維一起被軟禁——現在看來看守并不能攔住這人,他大概能理解林維的考量——若是公爵大人被挾制,沒有出動軍隊,他們便安安穩穩“被軟禁”,而如果公爵沒有顧慮這些,直接使用兵力,雙方徹底撕破臉皮,兩人便也沒什麽繼續待下去裝樣子的必要。

“不是,”魔法師回答他:“光明女神。”

顯然,“光明女神”這個名詞再次沖擊了伯蘭殿下剛剛平複的內心,以至于他的語氣充滿猶疑:“神……為什麽?”

“她在幫助格雷戈裏。”

“可您說那是神——就是傳說故事裏那些神靈麽?”伯蘭蹙眉搖了搖頭:“可我的格雷戈哥哥絕對不是信徒,神靈高高在上,為什麽會和塵世的人合作呢?”

魔法師沒有回答他,而是看着他堆滿古籍的桌面:“你在做什麽?”

“我在找一些重要的東西,”伯蘭回答他:“可能有關帝國最近的災難以及皇室的血脈。”

“元素風暴?”

“對——就是那個,皇室記載黑暗時代的絕密典籍中也是這樣寫的。”

魔法師看着伯蘭,想起林維之前對他非常高的評價來:是個極為明智且缜密的人,與自己的家族是同一陣營。

既然他這樣說,那應該沒有什麽可隐瞞的——魔法師在心裏斟酌了一下,繼續以一貫冷淡的語氣開口。

“皇室應該掌握着一件東西可以應對元素風暴,而且和整座城市有關。”

伯蘭雙手手指交握放在下颌處,是沉吟的模樣:“這是個線索,我還需要繼續在記載中尋找。”

這個時候,外面公爵與大皇子對上的消息傳至伯蘭的書房,伯蘭道:“告訴公爵,保持對峙——午夜,最遲在午夜之前我會與他聯系,請他一定要按照我的安排。”

書房中再度只剩下兩個人的時候,魔法師微微蹙了眉問:“你要做什麽?”

“這件事情至關重要,”伯蘭整理着那些古籍,大概是有了斷谕之前的線索,他有選擇地挑出了一些,又從書架的高處拿下幾本:“我猜這應該是歷代皇帝之間傳遞的,但是父親忽然逝世,一些東西沒能留下,我只能自己去找。”

“和皇位繼承也有關?”魔法師了解現在的局勢。

“有很大的關系,”伯蘭輕輕笑了一下,眼神複雜,随即擡頭對斷谕道:“你在這段時間可以保護我嗎?”

“可以。”

這一夜,阿德裏希格離開灰岩之谷,灰岩之谷鎮壓法陣熄滅。

五個元素之谷到此只餘銳金之谷一個,風暴再次加劇,範圍從邊緣向中央推進,直逼帝都。

而帝都中央廣場的軍隊卻在午夜撤離,退至城外,二皇子一系幾乎全部停止活動,元老院的正式宣告于一早發出,按照《提圖斯律典》,大皇子格雷戈裏順位繼承,即将舉行加冕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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