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幻境之外,天羨宅邸。

一襲白袍的青年慵懶靠于庭院榕樹下,樹葉的間隙将日光分割成點點碎影,如萬點金華落在他俊美側顏。

銅黃色玄鏡懸浮于半空之上,倒映出浮屠塔之內的景象,不知看見什麽,天羨子有些驚訝地微微揚眉。

“師弟!”

庭前兀地響起一陣中氣十足的男音,凜冽劍氣吹得樹枝嘩嘩作響,連空氣都滞了一瞬:“拔劍!”

“別別別。”天羨子舍不得把目光從玄鏡上移開,擡手揮退席卷而來的劍光,“我在看小徒弟們歷練呢,咱倆改日再戰。”

來人正是玄虛派六大長老之一,他的親親師兄真霄劍尊。

除了窮和嗜劍如命,天羨子沒有哪一點兒像劍修。

劍修應該是什麽樣?剛正如劍、鋒芒如劍、凜然如劍,遇到看不順眼的人和事就打,從來不多說廢話。哪像他,一張小嘴成天巴拉巴拉,吃喝賭樣樣精通,最擅長耍滑頭。

真霄就不一樣了。

他是最傳統的那一類劍修,時時刻刻抱着把劍不說,還繼承了劍宗一言不合就開幹的優良傳統,口頭禪就一句:拔劍。

強者最愛與強者較量,所以真霄最大的愛好,就是來這裏找天羨子拔劍比試——花錢的那種。

他得了快意,師弟得了錢,都不虧。

“歷練?”

真霄冷哼一聲,抱劍立于他身邊:“摘星閣這種蝼蟻之地,也需要你勞神費心?”

天羨子笑笑:“不不不,這次摘星閣和往常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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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風如劍,劃破一絲樹木的影子。

真霄遲疑半晌,擰眉道:“莫非——”

劍尊深不見底的眼瞳略微下移,終是落在那黃銅玄鏡上:“你的弟子們不過金丹期吧?撞上那樣一個大怪物,恐怕兇多吉少。”

“那倒不一定。”

白袍青年俯身垂眸,指尖劃過鏡面,勾起一片清亮漣漪,恰好蕩漾在紫裙少女瑰麗的臉龐:“那怪物固然兇險,我的小徒弟……也有叫人意料之外的操作。”

畫面上是摘星閣正門,車如流水馬如龍,張揚明麗的少女笑得放肆,活脫脫一個放浪形骸的纨绔。

真霄淡聲道:“我記得在門前作惡的是名男子,浮屠塔何時将他改成了少女模樣?竟還如此左擁右抱,設計幻境的那群人真是惡趣味。”

天羨子嘿嘿一笑,不以為恥反以為傲:“這我徒弟,沒想到吧!”

劍尊常年雲淡風輕的臉上終于出現了一絲裂痕。

你徒弟怎麽比原來那惡徒更過分?而且她絕對是在強搶吧?連那個黃袍男都看不下去了喂!

現在年輕人都玩得這麽開?

“摘星閣最喜正道人士的血肉,這樣一來,那群女妖怕是對她嫌惡得不得了,不會多加注意。有趣有趣!不愧是我徒弟!”

天羨子咧着嘴喝了口茶:“也許寧寧已經發現了不對勁,你覺得她下一步會怎麽做?”

真霄劍尊:不關心,不想看,與他無關。

真霄:“我陪你看完,等他們出來,去峰頂比劍。”

天羨子一雙眼睛忽閃忽閃:“師兄,我今日倍感疲乏,恐怕——”

“一萬靈石。”

“得嘞!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為師兄在人間!”

=====

“姑娘請入座。”

随黃衫女子上了樓,寧寧便來到摘星閣內的雅間。

她左擁右抱完,才被管事媽媽出言提醒,樓裏每夜只能挑選一個姑娘,美名其曰“以免争風吃醋,壞了姑娘們的關系”。

寧寧含糊應下,心裏悄悄想,恐怕這“壞了關系”是真,“争風吃醋”卻是假。

——兩個妖怪争一塊人肉,能不鬧矛盾嗎。

帶她上樓的女人名為朝顏,着一襲鵝黃輕紗長裙,走的是水鄉美人那一挂,吳侬軟語,楚腰衛鬓,楊柳宮眉。走起路來靈缦微垂,勾勒出盈盈不足一握的纖細腰身。

寧寧很不合時宜地想,如果她是個男人,一定要天天泡在這幻境裏。那麽多絕色佳人任君挑選,還不用花錢,哇,簡直人間仙境。

只可惜,摘下她們臉上那層面具,就徹底變成鬼故事了。

幕後boss白骨夫人為摘星閣主,居于樓閣頂層。

她與手下的女妖們以生人血肉為食,借此精進修為,由于長相與人類迥異,清一色套着層人皮面具,只有在張開血盆大口進食的時候,才會露出廬山真面目。

可白骨夫人不會想到,她滿心以為操控在手的女妖們,其實早就換了主人——

她們真正的主人名為“陰山鬼母”,藏身于閣樓之底的暗道中,擁有難以匹敵的力量。由于被劍宗長老重創受傷,才不得不來到此處汲取元陽、休養生息。

那怪物需要摘星閣裏源源不斷的血肉與力量,卻又自知身受重傷,一旦與白骨夫人産生沖突,只會兩敗俱傷。于是思來想去,得了條妙計。

身為鬼母,自然擁有操控生靈的力量,能将修為平平的人與妖化作傀儡聽其擺布。

她無法與白骨夫人硬碰硬,對付小妖們卻綽綽有餘,不出半月,摘星閣中的妖女們便有大半成了傀儡人,汲取到的元陽被她占去大半。

白骨夫人只當人類靈力低微,萬萬沒想到,自己居然為別人做了嫁衣。

根據原文裏的敘述,衆人打倒白骨夫人後忽聞地底一聲狂嘯,摘星閣應勢坍塌。

從沉睡中蘇醒的陰山鬼母破土而出,在汲取了多日元陽後,已恢複全部實力。

她實力兇悍,衆人拼死頑抗卻落得下風,原主甚至被重傷送出幻境。最終是裴寂爆發了體內暗藏的洶湧劍氣,在九死一生間傾盡全力,才終于将其擊敗。

不能表現得正義凜然,否則會被女妖們當成美味唐僧肉。

不能直接把女妖們殺掉,要是碰巧殺死的正是傀儡之一,山陰鬼母會有所察覺。

更不能和那兩個怪物硬碰硬,裴寂和小白龍都有主角團光環護體,如果出了事,她絕對是最先翹辮子的那個。

生活不易,寧寧嘆氣。她只是想平平安安當個惡毒女配而已,為什麽會這麽難。

山陰鬼母,我該拿你這個調皮的小妖精怎麽辦。

“姑娘在想什麽?”

朝顏為她倒了杯茶,笑聲輕柔:“莫非是覺得朝顏無趣?”

寧寧眼神放空:“是啊。”

身邊的黃裙女子嘴角抽了一下,很快便換上笑臉:“朝顏對姑娘一心一意,姑娘卻只想着那幾位沒來的姐姐,着實讓人傷心。”

“既然選了朝顏姑娘進房,那我必然是中意你的。”

寧寧還在思考應該怎樣對付鬼母,敷衍着對她講垃圾話。身旁的黃裙女子聞言露出微笑,然而在下一瞬,笑容便陡然凝固。

只聽那沒臉沒皮的浪蕩子弟面色不變道:“但我喜歡你,和喜歡那幾位姐姐并不沖突啊!我乃修道之人,追求心中大愛,你與姐姐們都是世間萬物的一種,我喜歡你們所有人,豈不是理所當然?”

玄鏡旁的天羨子差點一口茶直接噴出來,聽她繼續說:“我喜歡你們,是無私,是大道。既然這樣,為什麽姐姐們不能反過來無私地愛我呢?”

黃裙女子面目扭曲,勉強露出一個笑:“我對姑娘的喜歡,的确不含私心啊。”

“騙人。”

寧寧看她一眼,說得毫無停頓,一氣呵成:“既然你喜歡我,就要想辦法讓我開心。不能和其它姐姐一起,我就不會開心——這不是和你的話自相矛盾了嗎?姐姐,看來你還是不懂我們劍修的大愛。”

這番話一出,連自認是個女魔頭的朝顏都徹底愣在原地。

要臉嗎,啊?要臉嗎?這算哪門子的大愛?居然把腳踏幾條船說得這麽清新脫俗……你們劍修都是些什麽東西?!

朝顏被她說得無法反駁,一時怒從心起。

這小丫頭片子雖然自稱“劍修”,但看她那弱不禁風的小身板和吊兒郎當的性格,應該并不是多麽難纏的狠角色,與其聽她在這兒巴拉巴拉,不如趁早解決了吃掉。

她下定決心正欲動手,忽然又聽寧寧道:“告訴你一個秘密。”

少女說着離她近了一步,壓低聲音小聲開口:“我乃玄虛劍派弟子,早就看出你是個妖怪。”

其實寧寧也不想直接暴露身份。

這女人明顯是要對她出手,如果在這時打暈或殺掉她,一定會被鬼母察覺。

可她還沒想到解決那怪物的辦法,只能以此來拖延時間。

更何況,她需要更多情報,必須從這女妖身上套。

朝顏極為短暫地怔愣一下。

然後幹脆不再僞裝,滿臉煞氣地啞聲開口:“你胡說!玄虛劍派皆乃劍修強者,怎會是這樣一個小姑娘!”

寧寧單手捏訣,毫不費力打開她刺來的罡風:“胡說?我的實力遠勝于你,用不着撒謊浪費時間。”

她靈氣深厚,修為的确高她許多。

朝顏被輕而易舉擋下攻擊,心知自己不是這姑娘對手,奈何此處沒有旁人,她沒辦法向同伴求救。

妖魔落入劍修手中,必定走投無路。她暗自一咬牙,在心裏想了個法子。

小姑娘看上去涉世未深,她這副人皮面具又長得柔弱不堪,要是編一編謊話,聲稱自己是受了白骨夫人脅迫——

萬萬沒想到,這個念頭剛從她腦海閃過,身旁的寧寧便喟嘆出聲:“這次來摘星閣,是為鏟除食人精血的大妖。姐姐,我看你弱不禁風、心地善良,一定是受了那怪物的強迫,對不對?”

朝顏:……?

等等她的臺詞怎麽被搶了?

略一怔愣後,女妖在心底露出冷笑。

這白癡定是見她花容月貌楚楚可憐,居然自己腦補出了柔弱少女慘遭強迫的故事,真是愚昧無知。

正好中了她的下懷。

于是朝顏毫不猶豫地應聲:“正是!那白骨夫人逼迫我們前來接待,否則便把我們趕盡殺絕,我也是被逼無奈。”

寧寧果然露出十分開心的表情。

哼,這臭劍修自以為看破樓裏貓膩,便高興成這副模樣。

她以為自己在第二層,殊不知朝顏勝她一籌,已經到了第三層境界。

寧寧正義凜然地點頭:“這樓裏究竟是怎麽回事,姑娘可否告知一二?”

“我們本是山中妖魔,被白骨夫人脅迫來此,吸取凡人靈氣精血。”

朝顏道:“樓裏姑娘的臉皆是美貌人皮,以便騙得客人傾心。”

不愧是初出茅廬的天真小弟子,少女眼中出現幾分恐懼之色:“面具可是直接扒下人面所制?”

“人面由靈力化形所得,并非人類血肉。如果有美貌的女客,我們亦會幻化出與她們一模一樣的臉,以供來日使用。”

為了安慰吓壞了的小姑娘,表現自己的善良體貼,她說着指尖一動,手中憑空生出一張與寧寧相同的面具:“就像這樣。”

“這樣啊!”

寧寧小心将它接過,杏眼間驚懼不再,笑意更深:“我想到了。”

朝顏好奇:“想到什麽?”

紫裙少女眉眼彎彎,聲線溫軟輕柔,從雙唇裏吐出的話語卻讓她不由得脊背一寒:“我想到……應該怎麽把這座樓踏平了。”

她說罷勾起嘴角,聲線甜如蜜:“再見啦,姐姐。”

淩厲劍光閃過,劃破暧昧夜色。

在星痕劍刺入身體的那一刻,女妖心裏罵了不知道多少句媽賣批。

她拿寧寧當白癡,沒想到人家早有預謀,把她看作套取情報的工具人。

她一片烏漆嘛黑的真心,終究是錯付了。

誰能想到,她自以為想到了第三層,而那白癡居然在第五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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