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溫鶴眠,號将星,玄虛劍派六大長老之一,當年一劍驚天地的劍道天才。
只可惜在仙魔大戰中身受重傷,從那以後退居清虛谷不問世事,整日與山野琴音為伴。
更有傳聞說他冷心冷情、待人疏離如高嶺之花,簡直是教科書級別美強慘的人設。
此時山霧被琴音吹散大半,透過輕紗般飄渺不定的白煙,不遠處男子的身影悄然浮現。
長發未束,于輕盈風中輕輕飄拂,如傾瀉而下的黑色瀑布,掠過白皙纖細的側頸與一塵不染的白衣。
他坐在與寧寧相對的另一棵古樹之下,深褐根系盤根錯節,掩映着蔥蔥茏茏的翠色,為青年籠罩下一層厚重陰影。
有陽光從樹葉縫隙裏漏進來,打濕他琉璃般瑩潤的黑眸、精致的眉峰與高挺鼻梁,輕抿的薄唇則是毫無血色,如同單薄蒼白的紙片。
日光四溢,連帶着冷白的肌膚上也隐隐有光澤流動。白霧纏繞着黑發,清風撩起白衣一角,恍如神祗降世。
要是他人見到這一幕,定會為此番仙人之姿由衷驚嘆,然而寧寧卻從心底發出一聲冷笑。
比被人見死不救更氣人的是什麽。
是那個人一邊放任你自生自滅,一邊偶爾擡頭看看你,眼神中居然還帶了點欣慰的神情,估計随時都有可能憋不住地笑出聲。
将星長老受過專業訓練,不會輕易發笑——
除非真的忍不住。
這麽好笑嗎?啊?不就是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嗎?
笨蛋!壞人!小氣鬼!不幫就不幫,一柱香後她還是一條好漢!
這是寧寧腦袋裏最狠毒的罵人詞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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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在原文裏,溫鶴眠不是這樣的黑心腸。
裴寂生來就黑得徹底,大師兄是朵不可亵玩的黑蓮花,只有他和小白龍林浔自始至終保持着純然道心,是十足正派的角色。
——林浔那是地主家的傻兒子,溫鶴眠則是真正的道心長存、凜然正氣。
他少年時期順風順水,沒經歷過太多人性險惡,後來功成名就,雖然養成了清冷淡漠、不愛搭理人的性子,心底卻清澈如明鏡。
不屑欺辱小輩、不願攀附高位,從來都孑然獨行,哪怕遭到原主一而再再而三的挑釁與侮辱,也還是選擇冷漠相待,不屑于報複。
怎麽現在就成這樣了?
她後來疼得麻木,幹脆面無表情地站在原地,任由冷冷的風在臉上胡亂地拍。不知過了多久,遍布整具身體的麻痹感終于漸漸消退。
寧寧咬了咬牙,嘗試着邁動右腿。
凝固的血液在此刻猛地一抽,如同痙攣般四處亂竄,一股麻酥酥的電流從腳底一直蔓延到膝蓋,她力氣還沒完全恢複,整個人腳下不穩,當即摔倒在地。
撫琴聲驟然停下,溫鶴眠無言皺眉——
看來她悲傷過度急火攻心,竟生生哭昏了過去。究竟是怎樣的遭遇,才會讓一個善解人意的姑娘悲傷至此?
他雖不喜外人,但今日難得覓一知音,還是沒做多想地靠近寧寧,俯身向她伸手:“道友?”
清泠如遠山冰雪的聲線,不帶絲毫感情。
寧寧從散發着青青草原芳香的草地裏擡起頭,第一眼便看見距離自己近在咫尺的手。
手指修長、瑩白如玉,生了劍修們都會有的薄繭,但仍很是好看。
溫鶴眠識海雖毀,渾身無比豐厚的底蘊卻并未消失。迷魂花香對他而言不起作用,他自然也不會意識到,周遭那些星點一樣的小白花,竟是種威力不小的毒藥。
這時候倒來裝好人。
寧寧內心腹诽,很有骨氣地應聲:“我自己來。”
她沒了力氣,說話聲有如蚊鳴。雖然用了不容置喙、有些生氣的口吻,在這細弱聲線下,每個字句都不自覺軟化成綿綿的柔音。
再搭配臉頰上被氣出來的緋紅與眸中來不及擦拭的點點淚痕——
溫鶴眠內心了然,看來這位小弟子生性內向害羞,羞于與他這個陌生男子多做接觸,便紅着臉溫聲拒絕。
是他許久未與旁人接觸,過于唐突了。
迷魂花的毒素估計還在體內殘餘了一些,寧寧為了維護自己這惡毒女配的見面,費了好大力氣才終于從地上爬起來。
然而還沒來得及站穩,雙腿繃直的剎那,腳底又傳來那股無比熟悉的電流感,刺得她倒吸一口冷氣,整個人再度朝一旁跌去。
這次她總算沒摔在地上。
一只骨節分明的大手握住少女手臂,堪堪止住她向前撲倒的身體。淡淡的檀木香氣萦繞在鼻尖,寧寧聽見青年冰涼清澈如雪水的嗓音。
“道友站立不穩,應是急火攻心,傷及四肢經脈,切不可随意活動。”
他頓了頓,輕輕咳嗽幾聲,蒼白面頰上浮起一絲病弱的淺粉色澤:“否則經脈碎裂,恐怕肢體大傷。”
什麽急火攻心,什麽經脈盡斷,寧寧被他唬得一愣一愣,差點就真以為自己倒了血黴。
可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勁。
她一個修道之人,真能聞一聞毒花罰一罰站,就崩潰成那副模樣?那她不該是個劍修,去演芭比公主大電影還差不多。
寧寧半信半疑,懷揣着一顆砰砰狂跳的心髒,小心翼翼地動了動腳趾。冰涼的體溫漸漸回暖,伴随着靈氣注入,不适的電流感終于盡數消散。
可惡。
真的只是腳麻了。
還經脈寸斷急火攻心,一動不動站了這麽久,你跺你也麻。她差點就被這賣拐的神棍給忽悠瘸了,臭劍修!
“不愧是将星長老。”
寧寧認定對方是在逗弄她,便發揮惡毒女配應有的特長,針鋒相對地出言諷刺:“這眼見力,真是舉世無雙。”
溫鶴眠停頓一下。
緊接着耳廓居然浮起一抹淡淡薄紅,有些拘束地抿了抿唇,低聲應道:“溫某一介廢人……不配此等贊譽。”
寧寧:……
溫鶴眠你在幹什麽啊溫鶴眠!都這麽明顯的諷刺了你居然還看不出來?你倒是生一下氣啊!
絕世無雙的将星長老說着輕輕垂眸,略帶了遲疑地冷聲開口:“我見小道友聞琴落淚,卻不知其中緣由。在下雖然能力微薄,但或許能夠幫上些忙。”
寧寧又緩緩打出一個問號。
不知道是眼前的男人不對勁,還是她本人不正常,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她簡直要變成一個沒有感情的問號機器。
這人上輩子拿了奧斯卡大滿貫吧?明明當時看見她哭還彈琴彈得那麽歡,這會兒居然恬不知恥地來裝好人,問她為什麽哭?難道他還能真的不知道——
等等。
溫鶴眠或許,真的不知道她為什麽哭。
山谷中霧氣彌漫,他們倆又隔着一段距離,石塊被雜草一蓋,很難被其他人發現;當初她說話時只能用唇語,偏偏那唇語還因為脫力十分不标準,他看不懂也是理所應當。
再加上他方才說的“聞琴落淚”……
溫鶴眠琴音中的自厭與悵然之情藏得很深,旁人乍一聽來,只會覺得悠然綿長、潇灑自在。
這人不會以為,她是聽出了更深層次的意思,被琴聲感動哭了吧。
這這這、這怎麽行!這樣一來他們倆豈不就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芙蓉帳暖度春·宵——
呸!
總而言之,聽出曲中之意并共情流淚,這絕對不是惡毒女配應該擁有的劇情。
腦袋裏的系統傳來[請盡快完成任務]的指示,寧寧把心一橫,掙脫溫鶴眠的手掌:“我才不是因為你彈的曲子傷心,我、我最讨厭這種凄凄慘慘的音樂,以後也不想聽!”
她說着咬了咬牙,撿起被踹到一旁的石塊,像原著裏那樣狠狠砸向古琴。
“我不喜歡,你以後也不許再彈!”
由于不習慣對別人說狠話,寧寧臉上像是在被火燒,幾乎用盡全身勇氣,才終于一口氣說出原著裏的那句話:“堂堂劍仙竟心甘情願龜縮于此地,淪為一介毫無用處的廢人。我看你這一輩子,也只能與這破琴為伍了!”
啊,殺了她吧。
這種話也太過分了。
寧寧悄悄吸了口氣。明明這段話不是在罵她,作為說話的那個人,她反而差點內疚得哭出來。
弦斷嗡鳴,金楠木碎。
刺耳的琴音如利刃劃破谷中寂靜,驚起飛鳥一片。薄霧也仿佛被切開了條口子,在若隐若現不斷聚合的白煙裏,溫鶴眠看見那小姑娘通紅的臉頰。
以及同樣泛紅的眼尾。
竟像是快要落淚。
她……不喜歡這種凄切的音樂。
也不想再讓他彈。
自從修為盡失,門派裏的諸位長老都曾來找過他,無一不是欲言又止,安慰他莫要在意,靜心修養便是。
只有這個小姑娘直白地告訴他,不要再彈這麽傷心的曲子。
否則他便只配被束縛于此,一聲與悲切琴音為伴。
她真傻。
就算砸了這琴,也沒辦法讓他走出來啊。
他……已經無可救藥了。
修為盡失的廢人,根本沒有可以希冀的未來。
溫鶴眠不善與人交流,亦不知道應該如何安慰眼前這個因為他而紅了眼眶的女孩子,踟蹰着正要說話,卻聽見寧寧倉皇的聲音:“我走了!”
說着還不忘添上一句:“我讨厭你,也讨厭你的曲子,我哭是因為……是因為被石頭砸了腳!”
她來得突然,去得也快。少女的身形最為輕盈,不過轉瞬即逝的功夫便不見蹤影,留下一陣徐徐清風。
白衣青年獨自立于破損古琴前,下垂的長睫在瞳孔中落下一層陰翳,隐約劃過一絲苦笑。
被石頭砸了腳。
虧她能想出這麽笨的借口。
=====
寧寧睡不着覺。
寧寧寝食難安。
寧寧雖然知道自己是個惡毒女配,之前也在兢兢業業做任務,但那幾次都完成得稀裏糊塗,沒對別人造成任何實質性傷害。
但這回不同。
她居然對一個本來就郁悶得快要猝死的可憐人說了那麽過分的話,就連原文裏也講,溫鶴眠被原主諷刺之後,變得更加自卑陰沉。
明明他還很溫柔地問她,為什麽會無端哭泣,需不需要幫忙;明明那人只是個連嘲諷都聽不出來的傻白甜。
而且……她真的很喜歡他彈的琴。
結果卻說了那麽過分的話,真是太糟糕了。
從小到大都沒吵過架的寧寧心有愧疚,思來想去,決定當個做好事不留名的修真版雷鋒叔叔。
溫鶴眠獨自住在清虛谷,與其他長老的關系不算親近,更不會有弟子願意去找他。
一個人孤孤單單呆了這麽久,還要承受諸如“廢人”、“天才隕落”之類的流言蜚語,心裏一定挺難過,感到自卑是在所難免的事情。
她決定冒充一個不知名的小弟子,偷偷寫信鼓勵鼓勵他。
玄虛劍派內,信息傳遞一概使用通訊符。就像現代社會裏的信件,雖然可以被準确投遞給收信人,但如果寄信的那位不署名,是不會被知曉身份的。
這樣一來,她就可以毫無障礙地冒充成将星長老小迷妹,在溫鶴眠最難熬的這段時間安慰安慰他。
她可真是個小機靈鬼!
寧寧說幹就幹,當即從書桌上拿起一疊通訊符,大大咧咧地開始寫字。為了不被發現,甚至很機智地換了字體。
賭她一年的零花錢,這一波必不可能被發現。通訊符如同生有翅膀,在靈力加持下瞬間被傳入溫鶴眠宅邸門前。
深居簡出的青年已經許久未曾收到消息,滿帶疑惑地打開,看清內容後,霜雪般寒冷的眉眼不由得微微舒展開來。
那上面用狗爬一樣的草字寫着:
[将星長老好!我是新入門派的弟子,一直都特別特別崇拜您,如果能看見這封信,那我可就太開心啦。
我聽聞長老在大戰中受了傷,如今閉關修養,不知過得怎樣,好期待有天能親眼見一見您。
請不要傷心,我,還有其他許許多多的人都不曾将您忘卻,回霜劍雖多年未出鞘,将星劍聖卻一直留于我們心間。
雖然力量薄弱,但哪怕是為了您,我也一定會努力修煉,期待有朝一日能找到重塑識海的辦法。
然後帶您從清虛谷裏走出來。
請您一定要耐心等到那一天!我會努力的!
以及,請不要在意我的名字,等我兌現承諾的那天,自會前來找您。]
言語稚嫩,卻滿篇盡是赤子誠心。
青年蒼白的指節握在紙頁之上,不知怎地,忽然從嗓子裏發出一道低啞的笑。
這通訊符……
修為高深之人,能夠感知每個人身上不同的靈氣。那姑娘一定不會想到,他縱使修為盡失,卻還是能就此分辨一二。
通訊符上的靈氣溫婉柔和,卻帶了股凜冽劍意,即便她在信中說得再隐晦,溫鶴眠還是能一眼認出信件的主人。
要不是他感知到熟悉的靈氣,減輕了清虛谷中的禁制,這通訊符打從一開始就不可能進得來。
還說期待着有朝一日能親眼見到他。
倒是裝得不錯。
溫鶴眠向來不愛與別人有所牽連,這次卻不知出于什麽原因,拿筆俯下身,利用她傳來的通訊符寫了回信——
只要使用同一張符咒,信件便能自動前往寄信人的住處。
[承蒙錯愛。
今日有名弟子闖入清虛谷中,白裙绾發,腰間佩劍墜有明珠,看劍氣,理應是金丹期修士。不知小道友可知她姓甚名誰?]
對方滿心歡喜地以為自己成功将溫鶴眠蒙在鼓裏,卻壓根沒想到,自己已經着了他的道。
她沒過一會兒便又把信寄過來,仍然是龍飛鳳舞的小字。
[那是天羨子長老手下的寧寧師姐,她可兇啦!我們都超怕她的!如果她今天做了什麽讓您不高興的事情,我代替她道個歉。
別在意,她的脾氣一直不好。
拜托了,千萬不要傷心!!!]
這丫頭還彎彎拐拐地向他說對不起,明明她并沒有做錯什麽。
青年漆黑的眼瞳裏如墜星辰,靜靜将那封信看了許久,指尖微微一動,極認真地在白紙上緩緩落筆。
原來是叫這個名字。
他久違地嘴角含笑,垂眸望着紙上的字跡,在心裏低低念出來。
寧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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