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孟佳期陷入了兩難的困境。
如果按照原定計劃, 把這群人引入死路, 那打頭陣的她同樣也會死無葬身之地;
可倘若她貪生怕死,帶領他們從安全出口離開十方殺陣, 便錯失了除掉這夥窮兇極惡之徒的最佳時機。
兩相權衡之下, 終于還是狠狠一咬牙:“我方才又算了一卦, 原來這陣中玄機暗藏, 施了層障眼法。之前那條路并非權宜之計, 諸位請随我來。”
她心裏罵着娘, 百般不情願地走進了另一條雅致古樸的老街。
據說設計這個陣法的人利用了“最危險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最不起眼的通道恰恰是出口”這一思維慣性,故意把死局設置在最為破破爛爛的小巷裏。
一旦有誰篤信上述的那段話,便半只腳踏進了鬼門關。
而這條裝潢華美的長街,才是真正的出口所在。
随着衆人漸漸深入長街,周圍迷蒙的霧氣也悄無聲息地慢慢散去, 餘留一層不甚清晰的水霧,輕飄飄懸挂在房檐角落。
街道兩旁燃着長明燈,當寧寧擡頭打量四周時, 瞳孔裏也墜入了一顆顆連綴成線的小星星。
與之前所見的樓房不同,這裏的樓宇高閣雕梁畫棟,檐角翹起如飛鳥。木質牆壁古韻生香, 隐隐散發着雨後樹林的清香, 乍一看去像極了一個個排列成行的沉默巨人,無端生出幾分若有若無的威壓。
“這裏應該是曾經的商業街區吧?”
店鋪裏琳琅滿目的服裝首飾仍保留着百年以前的模樣,寧寧畢竟是個年紀不大的小姑娘, 一時間看得眼花缭亂:“當年的迦蘭城一定十分繁華。”
孟佳期下意識得意道:“那是自然。”
頓了頓,又覺得這句話過于明顯地暴露了傾向,于是幹笑着補充:“我聽爹爹說,這裏曾經盛極一時,是妖族裏赫赫有名的大城。”
“欸,你們看!那邊站着的不是那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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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知洲的聲音突然響起,激動得差點破音:“你大師姐鄭薇绮啊!”
寧寧聞言指尖一動,順着他的視線看過去。
這一看,立馬就愣住了。
街道盡頭的店鋪前站了個渾身血紅的人影,一邊扶着門前的柱子,一邊低頭拿着小本本在記錄什麽。
再一看那人的臉,被血糊得像是剛從京劇臺上下來,就差唱一句“紅臉的關公戰長沙”,努力辨認之下,赫然是鄭薇绮的模樣。
至于她的男裝上亦是染了血跡,有的是別人的,有的則來源于她自己,幾條血口遍布在胳膊與小腿,已經差不多快要凝固。
寧寧看得心驚膽戰,趕忙叫了聲:“師姐!”
京劇大師鄭薇绮聞言擡頭,朝她露出一個憨厚樸實的笑,一邊笑一邊咳出一口鮮血:“寧寧來啦!快來看,這家首飾店裏有好多漂亮的創意,多虧它們,我才突然想到許多嶄新的靈感,賣貨賺錢有望了!”
驚!某修仙職業技術學院學生身殘志堅,竟渾身是血地做出這種事情!
——所以你明明已經在咳血了,第一反應不是療傷,而是發展你的帶貨事業嗎師姐!沒必要,真的沒必要啊!
寧寧放心不下,走到她身旁出言詢問:“師姐,你怎麽受了這麽重的傷?”
“哦!你說這些?”
直到此刻,鄭薇绮才終于意識到自己身上有傷,随意掃了一眼,漫不經心地輕笑道:“城中有諸多陣法,我不小心踩了幾個,和裏面的各種殘魂打了幾架,不礙事。”
她說罷又眼睛一亮,興致勃勃地招呼寧寧:“別管這個了,快來看我新設計的銀簪!古今結合,尾端有一個不易察覺的小機關,絕對——”
話沒說完,就從嘴裏噴出一口血來,伴随着未盡的餘音,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音樂噴泉被染成了紅色。
鄭薇绮大驚失色:“糟糕,我的手稿被弄髒了!”
寧寧:……
怎麽說呢,你們劍修的腦回路還真是別具一格啊。
兩人談話間,其餘三人也順着長街走了過來。
彼此介紹一番後,孟佳期看着鄭薇绮西瓜太郎一樣的大紅臉,心生一計。
她可是條根正苗紅的狐貍精,最擅長撩撥旁人。聽寧寧叫她“大師姐”,想必這女人的地位一定不低,要是能贏得她的好感,自己也就不會再受另外三人欺負。
眼下鄭薇绮身受重傷,正是最為虛弱的時候。她只需制造一個無人能拒絕的溫柔鄉,就能讓對方心甘情願地沉溺其中,對她掏心掏肺地好。這一招,正是美人計。
“鄭姑娘。”
孟佳期捂嘴驚訝,上前扶住鄭薇绮手臂,有意無意地往她身上靠:“怎地受了這麽嚴重的傷?我看啊,要不咱們先好好休息一番,讓我給鄭姑娘塗一些傷藥吧?”
鄭薇绮本來就對這條街道流連忘返,聽見這個提議,立馬笑着點頭:“我正有此意!那就聽孟姑娘的話,先留在這裏——”
她一句話沒說完,便突然怔了怔。
孟佳期抿唇輕笑,眼底閃過一絲得意。
她暗暗釋放了媚香,能讓聞見的人對她百般癡迷,好感度倍增。之所以不用來對付其他人,是因為她修為不高,對另外幾人沒任何用處。
但鄭薇绮受了重創,必定無法抵抗。
“孟姑娘身上好香啊!”
鄭薇绮語氣裏讨好的笑意越發明顯,聽得她心底冷笑。
臭劍修,到頭來還不是栽在她手上。
沒想到身旁的女人忽然頓了頓,神秘兮兮地壓低聲音:“孟姑娘,以我的經驗來看,你一定是被劣質化妝品腌入味了。不如來看看我獨家秘制的面膏與朱砂,絕對沒有這些稀奇古怪的味道。”
孟佳期:……?
神他○化妝品腌入味了。
等等。
所以她之前那個所謂“讨好的笑”并不是受了迷惑,而是一種——
商家勸人買貨時候的語氣?!
你有病吧!!!
孟佳期好氣哦。
可是自己演的戲,哭着也要演完。
于是她強顏歡笑着聽鄭薇绮講了整整一柱香時間的買貨賣貨和化妝品需知,最後聽得實在不耐煩,卻發現對方完全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繼續滿嘴跑馬,天花亂墜。
一計不成,孟佳期又心生一計。
她對玄虛劍派大師姐的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像招財貓的手那樣一個勁點頭,最終看準時機挪了挪腳,猛地向前一撲。
剛好撲進鄭薇绮胸口上。
衣服上的血漬糊了她滿手滿臉,孟佳期心裏嫌棄得不行,嘴裏卻嬌嬌柔柔地撒嬌:“對不起,我好像扭到腳了。我馬上起來——嗳呀!”
她起身到一半,忽而又裝作十分疼痛的模樣,再一次撲進鄭薇绮懷中。
這一招,男人見了會心動,女人見了會心軟,沒有誰能抵抗。
果然鄭薇绮微微一愣,語氣裏終于有了一絲緊張的味道:“沒事吧,孟姑娘?”
“我沒事。”
孟佳期泫然欲泣,裝模作樣地抹了抹眼淚:“只是腿腳作痛,可能一段時間內動不了……對不住,給大家添麻煩了,我真沒用。”
“孟姑娘別這麽說!”
鄭薇绮語氣急切,聽得她下意識勾起嘴角,然而在下一瞬,笑容就被扼殺在搖籃。
鄭薇绮一本正經道:“雖然孟姑娘身懷異味還沒什麽用,但你也不能說自己沒用啊!你——”
場面陷入了一片尴尬的寂靜。
在一旁吃瓜看好戲的賀知洲沒忍住,直接笑出了聲。
鄭薇绮有些不好意思:“對不起啊,我怎麽直接把心裏話講出來了。”
孟佳期:……
她好累。
她只是個平平無奇可可愛愛的小狐貍啊,為什麽注定要承受這種人間疾苦。
她身體還在這裏,心卻已經跟着死去的秦川一起離開了。
“孟姑娘,你放心!有我在,一定不會讓你拖大家後腿。”
鄭薇绮見她露出了悲傷的神色,手忙腳亂地嘗試補救:“我制造了一種代步機器,不用自己走路,你也能跟上我們。”
天羨子門下的大師姐是個賺錢狂人,除了在山下買貨賣貨,還會自創劍法出書、自己發明些新奇的小玩意。
孟佳期努力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微笑:“你說。”
“就是這個!”
鄭薇绮得了應允,一下子就來了興致。手中的儲物袋金光一閃,地面上便赫然出現一個水車模樣的巨大器具。
中間還有個橫亘上下的木板,像是處刑架。
“我的制造原理借用了水車和風車,具體是這樣的。”
她口若懸河,講得兩眼發亮:“只要把你綁在圓輪中間,然後讓另一個人推着它不斷往前走,它就能一邊轉,一邊帶着你往前——是不是省力又省心!”
孟佳期:呵呵。
你這不是代步工具,而是自動處刑工具呢。
正常人被綁在上面轉個沒幾圈就直接死翹翹了好嗎?在他們妖界,有種嚴刑逼供的道具就和這玩意一模一樣好嗎?
那四個字她已經說倦了。可是——
你這人就是有病吧!!!
她本來以為終于碰上個正常人,但你怎麽比另外三個人還會折騰啊大姐!難道你們玄虛派排輩分,是按照有病程度來的嗎!
鄭薇绮滿眼小星星,無比期待地看着她。
孟佳期知道,這是讓她上前用一用的意思。
她已經能想象出一段時間之後的景象了。
一只奄奄一息的狐貍像砧板上的肉被綁在木架上,随着水車的轉動,嘔吐物在空氣裏綻放成一朵永不凋零的花。
賀知洲看得吭哧吭哧笑出驢叫,寧寧實在不忍心,出聲打斷兩人的對話:“師姐,我與賀師兄之前在城中游歷,發現一封由迦蘭城古文字寫成的書信。恐怕城中的妖族為數衆多,還都與古城有一定聯系,說不定是百年前的迦蘭遺民。”
鄭薇绮這才從她狂熱的推銷裏緩過神來,念念不舍地輕咳一聲:“是嗎?如果真是迦蘭遺民,那他們盜取百姓魂魄的用意何在?莫非是為了那傳聞中的少城主麽?”
直到這時,她才終于有了幾分正派弟子的氣質:“為了那獨獨一個人,就讓無數百姓生不如死,實在可恨。”
“盜取魂魄?”
在極為短暫的沉默後,一道帶着困惑的女音輕輕響起,像是在喃喃自語:“不是只攝取了精元嗎?”
此話一出,在場所有視線便一同聚集在說話的孟佳期身上。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你、你們看我做什麽!”
孟佳期自知失言,漲紅了臉磕磕巴巴:“我聽我爹爹說、他說城裏的人都被奪了精元,不是什麽魂魄——精元被奪走是可以恢複的,哪裏來的什麽生不如死,你們簡直血口噴人!”
這語氣,這神态。
跟護犢子似的。
寧寧把那句“你說的爹爹,是不是就是你自己”憋了回去,假裝四處看風景。
所有人都在幫孟姑娘捂住馬甲,哪成想她居然是輛自爆卡車,帶着炸彈和火藥就吭哧吭哧上了路,當場表演一局我殺我自己。
孟佳期被這群人折騰得腦袋一片漿糊,這會兒急得厲害,又看出他們臉上不對勁的神色,當即咬了咬牙,大聲喊道:“你們不信我?我真的是一只好人!”
一只,好人。
草,以前當狐貍的時候說順口了。
自爆卡車砰砰砰地開,她本以為之前那句話是一切的結尾,沒料到居然只是個開頭。
孟佳期:……
寧寧:……
孟佳期:“呵。”
孟佳期:“我是不是暴露了?”
寧寧看她神色不對勁,像是受了什麽刺激,斟酌一會兒後出言安慰:“孟姑娘,你也別太傷心,其實你演技還是挺好的,我們都沒有察覺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
誰料對方狀若癡呆地愣了愣,居然從嘴角勾起一個瘋狂上揚的弧度,用快要破音的聲線将她打斷:“傷心?誰說我傷心了!”
她說着嘿嘿哈哈笑起來,說不清笑聲裏究竟是癫狂的喜悅還是泫然淚下的心酸:“噫,好,我暴露了!哈哈哈哈哈哈老娘終于暴露了!”
普天同慶,敲鑼打鼓,世上竟有如此天大的好事!
她終于不用再虛與委蛇地待在這夥人身邊啦!去他的落難小白花,去他的卧底,以前她沒得選,現在她只想當一個壞人哈哈哈哈哈!
寧寧欲言又止,與身旁的大師姐交換一個眼色。
孟佳期渾身打冷顫,終于能毫無顧慮地說出那句藏在心底許久的話:“你們這群狼心狗肺的東西不是人!”
“你!”她猛地扭頭看向寧寧,面目猙獰,“剛見面就拿人質開刀,說什麽‘人質死了趕快投降’,後來居然還讓我一個弱女子充當肉盾,純種人渣啊!”
寧寧:……
“還有你!”
孟佳期陡然一個轉身,差點沒呼吸上來,惡狠狠地瞪着鄭薇绮:“你是有什麽心理疾病嗎?那玩意兒是人能做出來的東西?我呸!趕緊拿着它自殺吧白癡!還有,什麽叫妝品腌入味了,老娘那是體香!”
鄭薇绮:……
孟佳期怼得神清氣爽,又看向另一邊的賀知洲:“還有你!‘解剖結果顯示死者死于解剖’?你那發育不良的腦瓜裏都裝了些什麽東西!秦川的仇老娘一定會好好記在心上,就算變成鬼了也不會放過你!你給我等着瞧吧!”
賀知洲:……
她最後看向裴寂。
裴寂面色不改,甚至冷冷挑了眉,頗有幾分嘲弄與挑釁意味地與她對視。
孟佳期內心呵呵,神情僵硬地直接略過他。
“孟姑娘,”寧寧試探性地向前一步,“你還好嗎?”
“什麽‘孟姑娘’!”
孟佳期眉頭一擰,用了寧死不屈的堅定語氣:“快,叫我‘十惡不赦的奸細’!”
寧寧不敢多加刺激這位脆弱的神經,只得遲疑着眨眨眼睛,順了她的意思軟着聲音說:“好、好。那個……你這十惡不赦的奸細。”
啊。
孟佳期聽得如沐春風,深深吸了一口氣。
天籁之音。
這七個字是多麽彌足珍貴,她的世界花也香了草也綠了,一顆千瘡百孔的心終于被縫合了。
“別說話。讓我們用心來感受。”
孟佳期閉上雙眼,咧嘴咧到嘴角抽筋:“我,孟佳期,就是十惡不赦的奸細。嘻嘻嘻。”
“救、救命啊。”
賀知洲聽得頭皮發麻,腳趾猛摳鞋底:“孟姑娘她被咱們折騰瘋了?以她這副模樣,分分鐘就能演一場《咒怨》和《山村老屍》啊,伽椰子跟楚人美見了都要直呼內行。”
寧寧也有些擔心,思索片刻後又靠近她一步,加大音量出聲:“孟姑娘,我給你看一樣東西。”
孟佳期神情恍惚地扭過頭,眼看着寧寧拿出儲物袋,從裏面掏出了什麽東西。
白花花的一團,帶了點輕微的粉色,長長兩條,像是兔子的耳朵。
等等。
兔子?
一只白白胖胖的大兔子從儲物袋裏竄出來,因為被寧寧抓着耳朵,只能四肢胡亂撲騰地晃來晃去。
一邊扭,一邊作揖狀大喊大叫,粗壯的男聲響徹街道:“大哥大姐過年好!兔兔在這裏給各位一鞠躬二鞠躬三鞠躬,希望哥哥姐姐們讓兔兔回家家,兔兔真的好怕怕——”
兔子說到這兒,便瞪大眼睛陡然呆住,滿臉不敢置信地與孟佳期遙遙相望。
只是因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沒能忘掉你容顏。
兩個十惡不赦的反派細作無語凝噎,眼底盡是滄桑。末了不約而同地一起出聲,凄慘之程度,堪比兩岸猿聲啼不住。
——“川兒啊!”
——“期子姐!”
冷風瑟瑟,勾起女人的青絲如瀑,以及兔子亂蓬蓬的白毛。
一人一兔,相顧無言,只有眼淚像兩行挂着的蘭州拉面,嘩啦啦流個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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