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時間過得飛快, 距離在迦蘭城與玄烨一戰, 已經過了半月有餘。

迦蘭城上的湖水在諸位長老協助下盡數消退, 城中妖族也逐漸醒來,想必适應一段時日,便能與當今的修仙界慢慢接軌。

裴寂與師姐受傷最重, 經過這段時間的修養,也終于能行動自如。

寧寧昨日練了整整一天劍,早晨剛出院門,就在不遠處聽見一陣氣勢洶洶的聲音。

聲線明明是輕靈動聽的女音,卻被念出了視死如歸的語氣,如同平地驚雷, 猿聲啼不住。

“去你妹的幹支造化靈集中央!陰陽五行周天在握, 日精月華吞入丹舍啊甘霖娘!探取天根, 真息生春。玄黃渾合, 遍體更新。筋骨皮肉, 來複你媽的乾坤棒棒錘!啊——!給我死!”

吐字铿锵,一詞一頓。

活生生把背書背成了喊麥的效果,仿佛下一秒便可以收拾收拾原地出道, 藝名就叫MC铿锵玫瑰。

寧寧這才想起來,大師姐多年未能畢業的學宮即将迎來一年一度的期末考, 她要是再不能通過,就得繼續受整整一年的折磨。

——但這種一句一罵娘的背書方式也太那什麽了吧!師姐冷靜啊!

寧寧心下擔憂,尋着聲音走去,果然在崖邊見到鄭薇绮。

她仍然穿着男裝, 青絲高束,清隽的五官被朝陽映出幾分晖色,乍一看去的确是個翩翩麗人,只可惜五官猙獰得厲害,再加上不斷從嘴裏咆哮出聲,生生把背書背出了殺豬的效果。

察覺到有人靠近,鄭薇绮停下動作微微擡頭。見到來人是寧寧,露出一個明朗的笑容:“小師妹!”

“師姐。”

她方才的那段晨讀依舊萦繞耳畔,寧寧有些困惑:“師尊不是下了禁咒,不讓你說粗話嗎?”

“這你就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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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薇绮神秘一笑,從懸崖頂端的巨石上跳下,撩動清風一片:“還記得那禁咒的內容嗎?”

這件事寧寧自然不會忘記。

大師姐在迦蘭城與少城主的那番口舌之争堪稱絕唱,如今仍然高居寧寧心裏的“修仙界經典場面排行榜”前三名。

至于那禁咒的內容是,只要爆粗說髒話,就會做出自己此時最抵觸的事情。如今她在背書時催動咒令——

原來如此!

寧寧恍然大悟地睜大眼睛,望向鄭薇绮的目光裏帶了幾分崇拜的意味。

大師姐不愧是大師姐,她此時此刻最不想幹的事情必定就是背書,一旦利用天羨子給她施加的禁咒——

就可以強迫自己不停去背,永遠不停下了!

人才啊!

一邊罵一邊背,兩兩相生,相輔相成,簡直是一個背書永動機。

恐怕連天羨子本人也想不到,咒令會被用在這種地方。

“我近日一直念書,嘴巴和耳朵都快生繭子了。那些混蛋長老,不但不知道自己洩氣,還整天考,不是你考,就是我考,考他娘的什麽東西。”

鄭薇绮說着咧嘴笑笑,眼睛讨好般地彎起來:“小師妹,我學得出神入化,已經乏了。想不想和師姐一起去賺點零用錢?”

寧寧一愣:“零用錢?去擺攤嗎?”

“當然不是!我臨近考評,壓根沒時間下山購置。你不知道麽?在咱們山門裏,也是有賺錢門路的。”

見小姑娘疑惑地皺了皺眉,鄭薇绮耐心道:“浮屠塔呀!越是高的樓層,掉落高階寶物的可能性就越大,要是運氣好,一整年的夥食費都不用愁——你不是還拿到過價值連城的鬼珠麽?”

好像是。

不過她送給裴寂了。

“雖然遇見隐藏劇情的幾率很小,但就算是普通關卡裏掉落的東西,價值也都不低。咱們再找一個人,直接去極難模式的幻境,一場打下來,絕對收獲頗豐。”

鄭薇绮笑道:“俗話說得好,三人成虎嘛!我新學的詞兒,活學活用,厲害吧!”

寧寧:……

寧寧痛心疾首:“師姐,‘三人成虎’不是這麽用的。”

——這就是你所謂的“出神入化”嗎?這次的考評你真的能通過嗎師姐???

=====

雨色空蒙,霧氣連天。

幻象逐漸在眼前浮現,寧寧首先感到的,是一陣直入骨髓的涼。

鄭薇绮特意挑選了浮屠塔中出了名困難的層數,與她們一同進來的,還有出了名貧窮的賀知洲,和出了名兇惡的裴寂。

與上次進入浮屠塔後彼此分散的情形不同,這回四人出現在了同一個地方。

這裏像極了梅雨時節的江南小鎮,濃煙暗雨,織就出一張從天而落的大網,自雲端徑直垂墜到野草淺綠的衣衫上。

如今應該正值傍晚,暮色将傾未傾,天邊見不到太陽或月亮,唯有棉絮般的雲層堆積成團,遮掩陣陣天光。

他們正立于一處長堤之上,不遠處是條靜谧的河流,被乳白煙霧染成迷迷蒙蒙的深灰色澤。楊柳剪風,輕惹春煙驟雨,涼風輕輕過,吹皺寒鏡般的玉色長河。

一座石橋橫亘于河流之上,回頭望去,則是青瓦白牆的低矮房屋,盡數浸潤在雨霧之間,看不清行跡。

倒像是宣紙上一片暈染開來的黑色筆墨,顯得遙遠又不清晰。

寧寧輕輕吸了口空氣,涼絲絲的甜意混雜了青草與樹木的味道,如同夏日品嘗到的清新小甜點,叫人神清氣爽。

這個幻境在原著裏未被提及,因而她并不知曉具體情節,只聽鄭薇绮說過,曾經難倒了不少金丹乃至元嬰期的弟子。

她沉迷于下山擺攤,很少來浮屠塔中闖蕩,聽聞這關難度極大,便一直沒來嘗試過。

一道哭聲猝不及防地傳來,哀怨得像是不小心弄丢中了五百萬獎金的彩票。

寧寧用靈氣遮擋了密密麻麻的雨絲,循聲望去。

岸堤兩旁人跡寥寥,距離他們最近的,是個穿着翠色長裙的年輕姑娘。

那姑娘撐了把繡着丁香花的油紙傘,正垂着腦袋輕輕啜泣,雖然以手遮面、看不清模樣,但從露花般搖曳的身姿與隐隐露出的面部輪廓來看,應該稱得上漂亮。

她似乎在極力壓抑着哭聲,每道啜泣都支離破碎,如同被風吹散的碎屑,胡亂敲打在旁人耳膜上。當之無愧的冷漠凄清又惆悵,妥妥能去客串一次《雨巷》。

“她哭得好傷心。”

賀知洲凝神思考:“據我所知,在幾乎所有話本子的劇情裏,這種一個人走在雨中掉眼淚的情節都起源于一場悲傷的感情——這就需要我這個玉樹臨風的美少年出場,給她一點點安慰了。”

鄭薇绮不愧是個老油條,淡淡瞥他一眼,握緊了腰間的長劍:“據我所知,在幾乎所有浮屠塔的劇情裏,那姑娘都只會是個不折不扣的妖魔——你可別中了美人計,剛一進來就被送出去了。”

“妖魔又怎麽樣。”賀知洲前世不愧是個精通各種美少女戀愛游戲的宅男,嘿嘿一笑後摩拳擦掌,信心十足:“回去之後給你講白娘子和許仙的故事。以我的人格魅力,就算那是個妖魔鬼怪,也能扭轉格局,變成唯美的愛情傳說。”

“就你啊?”

寧寧也習慣了怼他:“要論愛情傳說,我家小師弟這張臉更适合當男主角哦。”

裴寂抿了抿唇,沒說話。

寧寧話音剛落,便聽聞耳邊的啜泣聲突然停下,随即而來的,是什麽東西跌落在地濺起的嘩啦水聲——

原來雨天地滑,那位綠衣姑娘哭着哭着便摔倒在地,油紙傘被風吹得倏然遠去,只留她獨自淋着雨,掙紮着起身。

翠衫惹水,猶如一朵綻開的浮萍。

而她的模樣也終于在雨霧中漸漸清晰,眉如遠山,秋水剪瞳,真真是哀婉幽怨,我見猶憐。

“這時候就要輪到我出場了!裴寂你好好學着啊,以後把妹絕對能用到。”

賀知洲壓低聲音:“這劇情我見過的,無非是将她扶起來噓寒問暖,然後在談話裏引出劇情。你們就好好看着吧。”

頓了頓,又道:“你們覺不覺得,她的裙子像現在這樣一下子攤開,好像個圓圓的大蔥花餅?把我看得有點餓了——幻境裏能吃東西不?”

寧寧:……

就你這思想覺悟,根本不像是可以發展出一段愛情故事的水平好嗎!請直接去攤子上煎蔥花餅謝謝!

不知道為什麽,她心裏忽然騰起了一陣不太好的預感,甚至已經隐隐開始為那個姑娘擔心了。

賀知洲說幹就幹,絲毫沒有遲疑,當即邁開步子,還十分配合劇情地發出一聲誇張大叫:“姑娘,你怎麽了!”

他沒撐傘,腳底在水窪裏蕩來蕩去,有時踩到了岸邊青苔,還會不由自主地向左右兩邊搖晃。

不像個翩翩公子,倒像在走鴨子步。

這注定是一出鴨子和蔥花餅的愛情故事。

綠衣女子見到他,淚眼朦胧地擡起眼睛,顫巍巍伸出右手,嬌滴滴喚了聲:“公子。”

而寧寧已經隐約猜到了結局,心頭暗嘆一聲。

——賀知洲跑得很快,因此絕不會注意到,在綠衣姑娘滑倒的地方附近,有塊巨大無比的潮濕青苔。

下一瞬間,他将親身诠釋什麽叫做“梅開二度”。

青苔說,鞋子以痛吻我,我卻報之以歌。

賀知洲的動作堪比菲律賓國家跳水隊,在一個萬佛朝宗後,雙手向上、雙腿筆直地仰倒而下,和那個綠衣姑娘一模一樣,結結實實摔了個大跟頭。

他原以為事情已經不會變得更糟。

可命運的大錘,終于還是落在了這位美少年柔弱的雙肩上。

——他在摔倒之前,是朝着綠衣姑娘所在的方向跑的。

牛頓的棺材板還在,根據力學定律,在慣性作用下,即使跌倒在地,也會繼續往她那邊滑。

問:綠衣姑娘保持原地不動,賀知洲雙腳向下向她滑倒,會發生什麽?

答:不忍作答。

雙腿一直向前,腳底正好落在那姑娘肩膀上。

然後一腳把她踹得老遠。

還是轉來轉去、不停往遠處滑行的那種。

今日霧雨朦胧,賀知洲逢着一個旋轉陀螺一樣的,旋轉着滑走的姑娘。

她是有陀螺一樣的顏色,陀螺一樣的芬芳,陀螺一樣的憂愁,在雨中哀怨,哀怨又彷徨。

她滑過,像夢一般地,像夢一般地凄婉迷茫。像夢中滑過一個陀螺地,他身旁滑過這女郎。

她靜默地遠了、遠了,到了頹圮的岸旁。

等等。

岸旁。

賀知洲猛然睜大眼睛,像雨地泥鳅一樣徒勞無功地伸出右手,發出一聲壯烈哀嚎:“不——!”

他本以為在這個劇本裏,自己能成為萬花叢中過的潇灑男主角。沒想到猜中了開頭,卻萬萬猜不透這結局。

他不是許仙,而是一根陀螺繩。

而那位被他踹走的青衣女子轉來轉去,徑直滑到了長堤盡頭。

在徹底掉進河裏的剎那,賀知洲看見她的表情。

如同終于找到了那個偷走她五百萬彩票的人,震驚、驚恐、憤怒,不一而足,比抽象畫更加抽象。

遠處,不知是哪個路人驚聲尖叫,嗓門大得能把霧氣捅破,飛上天與烏雲肩并肩:“救——命——啊——!殺——人——啦——!”

誰能想到。

明明是個錯綜複雜的劇情向探險游戲,玩家卻另辟蹊徑,直接在開場就親腳謀殺了重要NPC。

鄭薇绮實在沒眼看,發出長長一聲喟嘆。

寧寧以手捂面,無語凝噎。

裴寂的目光裏帶了幾分困惑,似乎不太能理解,賀知洲口中的“好好學着”為什麽會是這樣。

如果浮屠塔能說話,一定會怒不可遏地說出那句經典名言——

有沒有搞錯,你們這群人簡直是我帶過最差的一屆學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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