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孟訣與天羨子一樣, 仍然沒有醒來。
看來下在九洲春歸裏的藥果然與寧寧猜想一致,修為越高,中毒也就越深。好在裴寂與賀知洲已經清醒, 說明這并非致命毒藥, 想必再過一段時間,他們兩人也能漸漸蘇醒。
“若是二位還有別的要緊事, 大可讓他先行留在此地。”
賣畫的奶奶安撫好女孩們, 輕咳着溫聲道:“孟訣很乖, 一直喚我奶奶, 與其他孩子也相處很好, 你們無須擔心。”
孟訣此人看似多情卻最是無情,平日裏總是溫溫和和地笑,實際對誰都不上心。
這種性格主要源于他兒時的經歷, 娘親是地位低下的姬妾,生下唯一一個兒子後大病而亡,爹不疼主母不愛,孟訣無異于深宅大院裏一顆被丢棄的棋子,連小厮都能肆意欺辱。
聽說唯有一名上了年紀的老婦對他頗為關心,可惜後來宅院被妖修襲擊, 除卻孟訣外無人生還。
在那之後不久, 他便被前來除妖的天羨子收為親傳徒弟,也正是打那以後, 孟訣待人更加疏離,鮮少動情。
如今他醉了酒, 或許是将這位奶奶當作了當年那名慘死的老婦。
在這個修真界裏,生離死別似乎格外近又格外遠,時日久了, 只剩下些許故人的殘影還留在心頭。
寧寧想起原著裏與孟訣相關的描述,在心底暗暗嘆了口氣,只得輕輕點頭。
駱元明在茶館裏說過,鸾娘在昨晚之後一直與他形影不離,今日亦是有丫鬟小厮陪在身邊。
她倘若當真犯了事,既要在城主府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瞞過去,又要盡快驗收成果,最佳動身的時機,便是等到夜半三更、所有人都沉沉入睡的時候。要是他們能在深夜前去城主府探查一番,說不定會有所發現。
“真奇怪。”
寧寧将手裏的畫作上下打量一遍,最終把目光落在鸾娘的回眸上:“奶奶一共做了兩幅畫,為什麽鸾娘見後,只買下了那張畫着兩人背影的?”
“這還不簡單?”
承影一張小嘴叭叭叭,自從聽見寧寧的那句“喜歡”,就激動得像是生吃了整整一肚子興奮劑:“要想生活過得去,頭上必須帶點綠。城主頭頂已經在開始長草,要是鸾娘把這幅畫也帶回去,等他見到畫像上自己媳婦的臉,還不得直接從草原變成茂密大森林?”
她自然聽不見這段話,因此也無從與承影辯駁。寧寧思索再三得不出結論,只好先把這個問題抛在腦後,收好畫卷後低聲道:“奶奶,我很喜歡這些畫,想把它們買下來。”
“姑娘若喜歡,随意拿去就好。”
老妪灰暗的瞳孔裏溢出幾絲光亮,似是淺淺笑意:“已經很久沒人說喜歡這些畫了。你不知道,我年輕那會兒是這條街畫技最出衆的人,連花魁小像都是由我所做的,見過的人無一不稱贊栩栩如生——只可惜我老了,現在已經幾乎賣不出去。”
寧寧笑着搖搖頭。
她來到鸾城之後,幾乎把所有零用錢都花在了夜明珠上,此次在秘境中歷練一番,收集到不少珍惜藥草,出來後賣了個不錯的價錢。若是都送給奶奶,應該能支撐這一大家子一段時間的溫飽。
窮就窮吧,她反正已經習慣了。
寧寧下定決心,正要從儲物袋裏拿出錢袋,忽然聽見裴寂冷淡的少年音:“五千靈石,買所有畫。”
寧寧瞪大了眼睛看着他。
靈石的彙率不比人民幣,五千可不是小數目,他不會是看出她打算傾家蕩産的念頭……所以搶先一步,讓自己代替她傾家蕩産了吧?
“五、五千靈石?”
不止奶奶,連阿卉也露出了不敢置信的神色:“這位公子,這些畫值不了這麽多錢的!”
“無礙。”
裴寂罕有地露出了稍顯遲疑的目光,面無表情地飛快望一眼寧寧,又迅速把視線移開,如同蜻蜓點水,語氣亦是冷淡:“她喜歡就好。”
他是怎麽做到,用如此波瀾不起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啊。
寧寧:……
寧寧同樣沒什麽表情,神色僵硬得像根木頭,察覺到阿卉直直投來的視線時,有些局促地低了頭,拿右手摸摸鼻尖。
阿卉又看一眼抱着劍的裴寂,一時半會兒沒忍住:“噗。”
=====
夜半,城主府。
寧寧隐匿了周身靈氣,與裴寂一同潛入府裏。
這是她頭一回幹這種偷雞摸狗的事情,心裏難免很是緊張,為掩人耳目,還特意穿了身黑衣,往同樣黑發黑衫的裴寂身邊一站,兩人幾乎能直接隐進夜色裏。
他們掌握了鸾鳥像的運轉規律,趁着視覺死角潛入府上。夜半的府邸空寂無人,濃郁墨色映襯着流水一樣的月光,幾盞燈火幽然,無端顯出些許詭谲之氣。
由于之前來過幾回,寧寧已經大致摸清了府邸走向,能憑借記憶一路來到城主與夫人的卧房之前。然而出乎意料的是,這棟房間房門虛掩卻空無一人,唯有門前燭火搖晃,大抵是由小厮所點。
這麽晚了,這對夫妻能去結伴做些什麽?月下瓜田刺猹?
房門開着,說明那兩人之前應該回過卧房,之所以來不及關門便離開,或許是發生了什麽意料之中的突發情況。
——可究竟是什麽事兒,能讓他們如此匆忙地從屋子裏離開?
寧寧與裴寂對視一眼,朝他做了個小小的口型:“進去看看?”
裴寂點頭。
卧房裏并未亮燈,幽寂之感便顯得愈發沉重。這間房屋表面看來并無異樣,木雕大床、輕紗籠帳,然而直至此刻,男女主人卻都未歸來,實在很難讓人不起疑心。
那兩人行蹤有異,房間裏或許留存着些許線索。寧寧不能點燈,更不敢發出太大聲響,本想上前一些細細搜查,卻猛地察覺身旁裴寂一動——
自房門之外的不遠處傳來女人的一聲嬌笑,随之而來的,還有踏踏腳步聲響,想必是駱元明與鸾娘深夜回房。裴寂眼疾手快,看準了一旁伫立的木櫃,一把拉住她胳膊藏身進去。
木櫃只有大半個人高,裏面裝了些零零散散的衣物。寧寧毫無防備,一下子倒在他胸膛上,還沒完全适應眼前的黑暗,剛要微微一動,便察覺嘴上被覆了層溫溫軟軟的東西。
裴寂捂住了她的嘴,那是他的手心。
等、等一下。
她是被裴寂……不由分說直接抱在懷裏了?
寧寧從剎那的茫然中迅速回神,在狹窄昏黑的木櫃裏努力辨認他們兩人此刻的姿勢。
裴寂已經松開了抓在她肩膀的那只手,雙腿叉開弓起坐在櫃中,而她被順勢一拉,理所當然落在他兩條腿中間的木板上。
少年劍修身形消瘦,胸膛卻出乎意料地寬敞,當寧寧被整個桎梏其中,無法逃離更難以動彈,只能感覺到後背上劇烈的心跳,像一團躍動着的熾熱火苗。
這個姿勢出乎意料地并不難受,甚至于萬分溫存,讓她有些舍不得離開。
不對。
萬幸裴寂在她身後,看不見寧寧驟然通紅的臉。
……她在胡思亂想些什麽,誰會想要一直被裴寂抱、抱在懷裏啊。
裴寂一直沒動,也沒做出任何表示。
這雖然是由他發起的動作,在手掌接觸到嘴唇的瞬間,寧寧卻很明顯地感受到身後的少年渾身一僵,心跳加快許多,像是十分緊張。
怎麽會不緊張。
裴寂按耐住心頭躁動,微微阖上眼睫。
木櫃并不高,他坐在裏面,幾乎是把寧寧整個擁在了懷中。
女孩柔軟的身體近在咫尺,腦袋則輕輕抵着他下巴,有細細的發絲悄無聲息劃過喉結、脖頸與頸窩,如同無聲的逗弄。
四周一片漆黑,只有輕微打開的縫隙裏滲出少許光亮。
黑暗讓除視覺之外的所有感官異常敏銳,那縷微光則若隐若現,為整個空間蒙上一層朦朦胧胧的紗,看不清也摸不着,暧昧至極。
最為緊張的部位,是他右手。
寧寧的呼吸盡數灑在食指上,像羽毛那樣輕輕抓撓拂蹭,帶了點暖洋洋的熱度,百轉千回。而手心則緊緊貼着她柔軟的唇瓣,有時她會因為緊張下意識地抿唇,雙唇便會不經意地掃過手心皮膚。
就像親吻一樣。
他莫名又想起醉酒的那一個晚上,心頭煩悶更甚。
駱元明的修為遠在他們二人之上,若是輕易動用靈氣,很可能被他察覺。
寧寧與裴寂無法傳音入密,只能保持着這個姿勢默不作聲。
“今夜可乏死我了。”
桌上的燭燈被點燃,耳邊傳來鸾娘的笑聲,慵慵懶懶,像只貓:“我們早些歇息吧。”
駱元明亦是笑:“好好好。今夜是哪種熏香?夫人最愛桃花,不如就用它吧?”
“夫君用慣了竹香,而今身上的味道同我這樣一改,不知又有多少人要在背後風言風語地說閑話。”
“那又如何?他們那是嫉妒我有這樣一位夫人。”
然後便是一串放浪的笑,以及衣物摩挲的聲響。
駱元明當真如傳聞所說愛極了鸾娘,語氣裏盡是遮掩不住的愛意與渴慕:“娘子,真想日日與你這般肌膚相親、耳鬓厮磨。”
鸾娘的聲音如同浸了酒,将他所說的幾個字低低重複一遍:“我們現下不正是如此?既然已經肌膚相親、耳鬓厮磨……那我便是你的。”
嘴唇貼着裴寂手心的寧寧呼吸一滞。
可惡,這對夫妻平時講話都這麽肉麻嗎?聽得她雞皮疙瘩起了滿身。
黑發纏繞在寧寧發絲的裴寂身體一僵。
……只要這樣,她就算是他的?
他帶着寧寧藏進櫃中時,并未把櫃門完全關上,因而露出了小小一道縫隙,若是細細去看,能瞥見房內兩人相擁的身影。
寧寧從小看着古裝劇長大,對于這種場景見怪不怪,沒有任何心理負擔地眯了眼睛,正要向外一探究竟,忽然察覺眼睛前蒙了層厚重的黑。
不是吧。
裴寂這混賬小子……居然用空出的另一只手,迅速蒙住了她的眼睛?
寧寧一陣心梗。
他當她是小孩兒嗎!太傻了吧!幼稚鬼!超讨厭!
她的身份好歹是師姐,哪能心甘情願在這種事上被壓上一頭,當即不服氣地皺了眉,用力把他蒙在眼睛上的手掰開,然後将自己的右手往上舉。
兩人皆是坐在櫃子裏,裴寂的下巴幾乎抵着她腦袋,寧寧看不見他的模樣,為了不驚擾房中兩人,動作格外小心翼翼。
右手先是摸到了一塊滑滑軟軟的地方,輕輕一戳,會輕輕凹陷又慢慢彈起來。
是他的臉頰。
這會兒裴寂臉上出奇地熱,四肢則徹底一動不動,任由寧寧的手掌依次拂過側臉、鼻梁與眉骨,最後如同惡作劇一般,毫不猶豫蒙在他雙眼之上。
他什麽也看不見,卻知道懷裏的小姑娘一定露出了心滿意足的神色,低下頭一言不發地往外瞧。
——裴寂的右手還捂在她嘴上,能感受到寧寧輕輕揚起的嘴角。
他一向厭惡與其他人的肢體接觸,卻并不反感此時此刻的動作,只是她在動的時候……讓他有些難受。
耳邊是男女低微的笑聲與低喃,将暧昧的氛圍發揮到極致。桃花醉人的芳香缭繞其間,四周一片昏暗,由于被蒙住了眼睛,裴寂什麽也看不清。
寧寧坐在他跟前很近的地方,哪怕做出任何一個小動作,帶來的戰栗都會擴大千倍萬倍,自腹部一直往上蔓延,仿佛要把莫名其妙的火燒往全身。
渾身上下皆是燥熱。
裴寂屏住呼吸,由于無法調動靈力,只能憑借意識忍住砰砰直跳的心髒。
但似乎難以忍受。
那些滾燙的、細密的癢彙聚在一起時,如同烈火猛地爆發,讓他不由得深吸一口氣,緩緩低了頭,在她耳邊竭力低聲道:“別動。”
這道聲音被壓得又沉又啞,化作一道氣音落在耳邊,帶了幾分隐忍克制卻格外撩人的味道。
猝不及防的熱氣在耳畔轟地散開,好似有道電流貫穿整條脊椎,寧寧被這兩個字聽得紅了耳根,一時間當真乖乖停下動作。
突然之間用了這種語氣和聲音……太過分了吧。
他就不能稍微稍微地,讓她有個心理準備嗎?
“天哪裴小寂,就你現在這樣,以後要真和寧寧在一起,怎麽受得了啊。”
承影的語氣裏帶了矯揉造作的哭腔:“不會吧不會吧,不會真有劍修……要女孩子主動吧!”
裴寂惱羞成怒,強忍住心底的燥熱之氣,只想立馬拔劍殺了它。
裴寂:“閉、嘴。”
萬幸城主與鸾娘并未做出多麽少兒不宜的事情,對拼命想要遮住寧寧眼睛的裴寂小朋友造成心靈傷害,在不久之後便熄燈睡覺,餘留熏香陣陣。
寧寧被裴寂抱在懷裏,舒服得像是躺在又軟又溫和的玩具熊旁邊。不知過了多久,正是睡意漸濃之時,忽然聽見木床上傳來吱呀一道聲響。
她的倦意倏然消散,透過那道小小的縫隙,望見一道纖細人影。
房內熏香陣陣,城主安穩入眠。白煙與破窗而入的月光缭繞勾纏,好似輕煙水色,恍然如夢。
在一片惹人心驚的寂靜裏,鸾娘起身下了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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