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 (1)

“所以說, 當年宋小姐與鸾娘女扮男裝夜間同行,被人撞破之後,誤以為她與不知名姓的男人有染。”

林浔很是認真, 趴在桌子上寫寫畫畫, 瑩白龍角被燈火映出暖玉般的微光:“世家大族顧及顏面,将她匆匆嫁給駱元明, 後來也許出于機緣巧合, 她撞破了駱元明煉魂的醜事。”

賀知洲餓得前胸貼後背, 吃包子跟削鉛筆似的, 剛進嘴裏就是一通風卷殘雲, 一邊吃一邊接話:“于是駱元明給她下了禁制,不能向別人透露與此相關的任何信息——他為什麽不直接殺了宋纖凝?”

寧寧應道:“城主夫人莫名身亡,他的嫌疑定然不小。駱元明或許是想用這種法子暫且穩住宋纖凝, 沒想到她怒不可遏,不但和他大吵一架,還搬進了別院居住。”

旁人只道夫妻二人感情不和,萬萬猜想不到當初宋纖凝的憤怒與無助。

與唯一的好友遙遙相隔、被家人當作聯姻工具無情推開、毫無感情的丈夫滿手血污,她卻一個字都沒辦法向外人訴說。

所以當她與裴寂去往宋纖凝卧房時,才會發現那本《紫薇術法錄》格外嶄新。

宋纖凝學過符法, 但因出身名門正派, 對邪術并不感興趣。那是她在察覺丈夫不對勁後才買下的書籍,目的只是為了探明何為“煉魂”。

寧寧把一縷發絲在指尖纏了一圈又一圈, 凝視着窗邊跳動的燭火,微微皺眉:

“奇怪, 鸾城裏的少女失蹤案應該發生在不久之前,但宋纖凝幾年前就與駱元明成了婚……莫非這些年來,他一直在生祭女子煉魂, 卻從未被發現麽?”

“他會不會一直在挑選無依無靠的孤女下手?”

賀知洲嘆了口氣:“這件事之所以被爆出來,是因為某個郊外的農家女莫名不見了。我去拜訪過她家,家徒四壁,只有一個重病在床的娘親——聽說她娘親察覺女兒失蹤,硬是拖着滿身的病,用整整兩個時辰一步步走到鸾城,這才向刑司使報了案。”

寧寧點頭。

據她所知,被察覺失蹤的女孩有五六個,多為父母雙亡的風塵女子,就算莫名其妙消失,也很少會有人願意追究。

駱元明從識海貧瘠到後來的修為一日千裏,由金丹一重到元嬰,其間經過了漫漫數年光陰。如果他當真一直在用煉魂提升修為……

那這麽多年過去,究竟有多少女子喪命于此?

“我之前還在納悶,城主府上的鸾鳥像為什麽非得轉來轉去,原來是他監守自盜,刻意制造視覺死角。”

賀知洲有些義憤填膺:“那時失蹤案還沒被爆出來,恰好宋纖凝又自幼體弱,駱元明見她不從,定然就起了心思,安排出一場重病身亡。”

“宋小姐去世之前與鸾娘時常通信,雖然不能親口告知城主府內的秘辛,但從她字裏行間的語氣來看,鸾娘一定察覺到了不對勁。”

林浔搖了搖筆杆:“後來她從宋小姐口中得知那家邪術商鋪,聯想起駱元明修為大增一事,才會問出‘有沒有肌骨重塑、蘊養靈力的法子’——也就是在那時,鸾娘頭一回知道了煉魂術,并大致猜出城主問題不淺。”

之後便是宋纖凝離奇病故,鸾娘性情陡變,展開計劃一步步接近駱元明。只不過——

“對了!”

寧寧戳一戳裴寂手臂,側了臉無聲笑笑:“你還記不記得?我們潛入城主府、見到鸾娘深夜獨自走出房間時,她的模樣比之前所見更美了?”

他之前獨自靠在角落的牆上,結果被寧寧強拉着坐在桌前參與讨論,聞言略一回想,抿唇點了頭:“嗯。”

“當時我就覺得,她像是在靈氣極強的地方細細滋養過一番。而且鸾娘與駱元明回房的時候說過一句話——‘今夜太乏了’。”

寧寧緩聲道:“鸾娘要想查明真相,就必須找出駱元明囚禁女孩的确切地點。可她一沒能力二沒線索,在整個鸾城裏孤立無援,還能怎麽辦?唯一的法子,就是讓駱元明親自帶她前去。”

“所以說,他們倆之所以夜半出房,就是在吸取由那些女孩煉出的靈力?”

賀知洲不由得打了個哆嗦,穩下心神努力思考:“對啊。駱元明對鸾娘的喜愛不像是假,她只是個沒什麽修為的凡人,注定有老去的一天,而他又想與之長相厮守——這樣一來,只要鸾娘故意借此傷春悲秋幾回,駱元明就必定會親自帶她前去那個地方,保她容顏不老。”

他說到這裏,又不免有些擔心:“鸾娘這卧底當得夠徹底啊。你們說,她會不會被這花花世界迷了眼,不願放棄容顏永駐,從而反水倒戈,和駱元明統一戰線?”

“她若是有意反水,我們哪能走到這一步?”

寧寧擡眼笑笑:“你難道不覺得奇怪嗎?為什麽她要勸我們喝下九洲春歸、而師姐又在其後莫名失蹤?為什麽我和裴寂能撞見被人調戲的阿卉姑娘,而孟訣師兄又倒在她家門前,最最恰巧的是,賣畫奶奶居然保留着一幅與她們兩人相關的畫?”

她用一只手托住右邊臉頰,瞳孔被燭火映成漂亮的橙黃,聲線輕柔溫和,帶着股篤定的力量:

“她雖然口不能言,卻安排了人一步步引導我們發覺真相。今晚我與裴寂見到鸾娘與人傳信,她之所以會露出滿意的神色,應該就是因為那些人圓滿完成了任務。”

賀知洲有些懵了。

“也就是說,打從我們喝下九洲春歸的那一刻起,就已經入了鸾娘的套?”

他說着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加強語氣繼續問:“鄭師姐不見,可能也跟她有關?”

“你想啊,駱元明行事向來警惕,專門挑選孤女下手,完全沒留下任何信息。”

寧寧凝神道:“他已經小心翼翼了這麽久,怎麽可能在十方法會期間,刻意綁走玄虛劍派的真傳弟子?這豈不是嫌自己暴露得不夠快麽?唯一有理由策劃這一出的,只有鸾娘。”

林浔聽得面露驚恐,眼神迷離。

這就是女人們的思維嗎?好可怕,真的好可怕。

“她在鸾城孤立無援,沒有可以信任的對象,要想揭穿駱元明,最佳辦法就是趁着十方法會,借助各大宗門的力量。”

她真和傳聞裏所說的一樣,為達目的不擇手段啊。

寧寧既覺敬佩,心底又騰起難以言喻的悵然,整理一番思緒後繼續說:“之所以讓我們喝下九洲春歸,是因為她修為薄弱,唯有在鄭師姐昏迷不醒的時候,才能将她綁走;而之所以要把鄭師姐綁走——”

賀知洲恍然大悟:“這是在迫使我們不得不去查明真相啊!之後再誘導我們一步步發現那幅畫、那家店和她的本名,真相就呼之欲出了!”

“這、這也太——太厲害了。”

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松散又混亂,沒想到竟然全都環環相扣、一層套着一層,林浔自始至終張着嘴,到頭來只能發出一陣喟嘆:“鸾娘一定很重視宋小姐。”

只可惜如今除了鸾娘,已經沒有人知道她們之間發生過怎樣的故事。

“說完了前因,我們不妨再來談談‘果’。”

鄭薇绮暫且應該平安無事,寧寧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氣:“既然城主夫婦能在夜半三更毫無顧忌地前去煉魂之地,這就說明那地方一定在——搶答開始!”

這個答案他想到了!

賀知洲的一雙眼睛當即就亮了起來,興高采烈地剛要張口,就聽見裴寂迅速道了聲:“城主府內。”

他居然還用了非常認真的語氣,舌頭像抹了肥皂一樣刷刷刷就捋了過去,跟幼兒園裏的全班第一名似的,生怕別人把搶答權奪走,要在老師面前好好表現一番。

可惡,這小子以前是這樣的嗎?咱們做人不能太攀比啊,寂。

寧寧聽罷點點頭。

近日以來失蹤案鬧得人心惶惶,全城上下都加緊了戒備。若是在這種時候的深夜頻繁出入府邸,駱元明一定會遭到懷疑,最為穩妥的辦法,是将煉魂之地建在城主府中。

“但那處地點一定十分隐蔽,否則當初搜查鸾娘的時候,刑司院也不至于一無所獲。”

想到這裏,寧寧不免感到有些頭大:“但鸾娘又無法親口告訴我們——”

她話音未落,忽然聽見一陣倉促的敲門聲。

有人推門而入,在燭火之下,寧寧看清了來人的模樣。

萎靡不振、面色蒼白,一雙眼睛跟黑色彈珠球似的,好像稍有不慎就會碎掉。

這是一張多麽熟悉的面孔。

林浔哇地一聲叫出來:“大、大師姐!”

=====

推門進來的正是鄭薇绮。

昔日生龍活虎的鄭師姐從小池塘變成了鹽堿地,滿面滄桑的模樣能直接出演湘西陳年老僵屍,那雙渾濁的眼珠子輕輕一轉,跟索命似的,叫人瘆得慌。

寧寧本想沖上前一把抱住她,卻又覺得師姐那副脆弱的小身子骨實在經不起折騰,只得先小心翼翼将她扶到椅子上坐好:“師姐,你遇見什麽事兒啦?”

鄭薇绮滿眼血絲地望她一眼。然後直接癟了嘴閉了眼睛,委屈巴巴往寧寧懷裏鑽。

“師妹,我想死你了!”

她一邊在小姑娘清香柔軟的懷裏拱來拱去,一邊哀聲訴苦:“我若早知道喝了九洲春歸會是那副德行,讓我喝泥巴水都願意啊!我這一醒酒,不但靈力沒了,還被人敲暈丢到一口孤井邊,差點就掉進去回不來,後腦勺上的包到現在都沒消——等等,你們幾個眼神怎麽這麽奇怪?”

裴寂沉默半晌,沉聲道:“城主府裏,應該有井吧?”

林浔笑得咧開了嘴,一對龍角随着身體晃啊晃:“當然有!”

寧寧一把将她摟住,吧唧親了一口:“謝謝師姐!你太棒了!餓了嗎?困了嗎?有想做的事情嗎?我們全部滿足!”

鄭師姐,老工具人了。

鸾娘先是利用她的失蹤誘導衆人查明真相,如今梅開二度、物品回收,又通過鄭薇绮醒來的地點,再明顯不過地暗示了煉魂地的位置。

雖然是工具人,但鄭師姐就是最重要的!

“鄭師姐,你不用知道太多,只需要明白,你就是指引我們走向勝利的航船,屹立不倒的勝利女神。”

賀知洲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摩拳擦掌:“兄弟們,我準備好了!”

錯過了一切的鄭薇绮:……?

她是誰,她在哪裏,她做了什麽,她怎麽就“太棒了”?這群丫頭小子到底是怎麽一回事?他們準備去幹嘛?

“雖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事兒。”

鄭薇绮滿臉茫然地将他們打量一番,似是還沒醒酒,眯着眼睛撓撓腦袋:“但打暈我的人,好像在我手裏留了張紙條。”

=====

既然鸾娘明确給出了“井”的提示,而四人又推斷出煉魂之地必然在城主府中,兩相結合,就能毫不費力确定它的具體位置。

夜探城主府的人從兩個變成了四個,翻身越過圍牆時,跟一串忍者神龜似的,從遠處望去人頭聳動,頗有幾分跳跳糖亂竄的既視感。

林浔連踩壞一株野草都舍不得,哪裏幹過這麽提心吊膽的事兒,一雙眼睛左右亂瞟,用很小很小的音量道:“我知道井在哪兒,你們跟我來。”

賀知洲很是詫異:“你怎麽知道?”

“我……我不是怕人嗎。”

小白龍走在最前方,聲音被夜風一吹,就更加難以分辨:“宴席的時候沒人和我說話,我就會一個人在城主府瞎轉悠。”

寧寧“唔”了一聲。

林浔貴為龍族少主,理應不會養成內向怕生的性格,之所以變成如今這樣,聽說是因為兒時不慎落入海壑,獨自與無數兇獸一起過了整整兩天。

後來萬幸死裏逃生,卻被吓得半死,從那以後膽子就小得過分。

或許是因為那座鸾鳥像的緣故,深夜的城主府中并沒有人巡邏。

奢華的朱紅色高牆上挂着盞盞長明燈火,順着這片垂落的銀河一直往前,再經過兩處拐角,等周圍景象漸漸蕭索寂靜,就能在角落裏見到一口井。

古裝劇裏總共有兩大暗道,一是轉動花瓶之後的書櫃或牆壁,第二就是枯井之下。

寧寧對這個設定了然于心,順勢往下看了一眼,沒有水光,只餘下無窮無盡的濃郁黑色。

整口井像個沒有盡頭的幽深黑洞,或是野獸張開的猙獰大口,只等着有人跳入其中,再将其一口吞噬。

她來時帶了繩子,把其中一端綁在樹幹上,正要往下時,忽然動作一頓。

對了,裴寂是怕黑的。

“都下去似乎不太好。”

寧寧知道他性格別扭,絕不會讓另外兩人知道此事,順口編了個理由:“我們得留下一個人來望風——裴寂,你最靠譜,不如就你吧?”

“寧寧也太好了吧!居然這種時候都能想到你!”

承影老淚縱橫:“她還特意編了個借口不讓你難堪,這是什麽時候下凡的仙女啊!”

裴寂怎會不明白她的意思。

可井中安危不明,他又怎會願意留下。

寧寧眼見身旁的黑衣少年無聲瞥她一眼,目光雖是淡漠,卻也帶了淺淺的賭氣與羞惱,眼尾淚痣在黯淡燈光下隐隐泛起薄紅。

“我打頭。”

裴寂上前幾步,修長的右腿一跨,便入了井中。他說着擡眸望向寧寧,喉頭一動:“放心。”

這這這、這哪行啊!

寧寧見他抓着繩子就往下,趕緊跟在裴寂後邊向下去。

他們幹的是私闖民宅的勾當,自然不敢點燈亮火。這井不知道有多深,越往下就越是伸手不見五指,等光亮被盡數吞沒,饒是寧寧也覺得有些緊張。

“……你還好嗎?”

她還沒想好如何向裴寂搭話,對方居然搶先傳了音。

他雖然性子冷淡,聲線卻是清冽悅耳的少年音,在潑墨般的黑暗裏響起時,莫名有些令人安心的魔力。

如果語氣不是那麽緊繃,明顯有在刻意抑制情緒和顫抖的話。

“我當然很好啊!”

寧寧聽着他強撐出來的語氣,不知怎地噗嗤笑了笑,心裏那點緊張和恐懼感刷啦啦全不見了:“裴寂,我給你講個笑話吧。”

他們下行的速度很快,當這句話說完時,腳尖已經觸到了井底。

井下布滿了幹枯的藤蔓與樹木枝條,裴寂大概擔心她摔倒,虛虛扶住寧寧後背。手掌與脊背雖然并未直接接觸,卻還是傳來若有似無的涼意,在脊椎上匆匆劃過時,留下一串酥酥的癢。

“四周都是封閉的。”

她道了謝後環顧四周,等雙眼逐漸适應周遭景象,終于勉強看清了井中模樣。

這裏似乎只是口再普通不過的枯井,四面八方都是高高堆砌的環狀石牆。寧寧對古裝劇裏的密室套路爛熟于心,伸手在石壁之上摸索一番,果然摸到了一處凸起。

輕輕按下,前後兩面的石壁便像門一樣分別打開。

在之後下來的賀知洲一愣:“奇怪,這怎麽有兩扇門?”

“應該各有用途。”

寧寧被厚重的黑暗壓得有點悶,用手在胸前順了順氣:“不如我們分頭行動。”

裴寂眼底浮上一抹郁色,默不作聲地握緊手中劍柄。

“哦——你在緊張。”

承影嘿嘿笑了聲:“害怕寧寧不選擇跟你一路,對不對?”

裴寂沒有反駁。

等回過神來,已經被身邊的小姑娘拉起了衣袖。

“我和裴寂走這邊。”

寧寧見他愣在原地沒動,笑着勾了勾空出的左手手指:“怎麽,不想聽我講笑話啊?”

“啧啧啧啧,讓我們來猜一猜裴寂小朋友此時此刻的感受。”

承影用了極度矯揉造作的語氣,簡直是在故意惡心人,生動诠釋什麽叫做為老不尊:“怎麽樣,是不是覺得僅憑這樣一句話,就要比所有笑話更叫人開心吼?”

裴寂沒理它,任由寧寧拉着自己衣袖往深處走。後來他漸漸走到前面,反倒像是寧寧害怕,跟在身後扯着他袖子似的。

“讓我想想講哪個啊。”

四周是令他不适的黑暗,如同纏繞在身體上的巨蟒,散發出重重殺氣與粘膩沉悶的味道。

許是察覺到他動作僵硬,寧寧不動聲色地挪動手指,輕輕握住裴寂手腕。

屬于她的氣息慢慢靠近、漸漸貼合。

他莫名地開始祈禱,希望這條幽深的路能更長些。

“我想到了!有天小紅問:你喝湯的時候用右手還是左手?小明回答說:當然是右手啊!”

寧寧沒忍住,說到一半,先把自己給逗笑了:“結果小紅說:哇,你好厲害,都不會怕燙,像我都是用湯匙的哈哈哈。”

裴寂覺得後背有點冷。

裴寂:“我……這時候應該笑嗎?”

超級不給面子!

寧寧瞬間瞪大眼睛:“哇你真的很過分!”

裴寂低了頭,聽見她不服氣的語氣,從胸腔裏悄悄發出一聲笑。

她張了嘴,本來還想再說些什麽,卻被猝不及防闖入眼底的亮光刺得一怔。

在前行片刻後,通道兩側終于亮起了昏黃的燈光。

這裏是處狹窄卻綿長的通道,兩邊堆滿冰涼石塊,有如陰森墓穴。越往前,道路就越是通暢寬敞、豁然開朗,被燈火一映,逐漸露出原本的面目。

通道盡頭是一處洞穴,由于面積極大,再往裏走便沒了燈光,寧寧只能見到向四面無限延伸的黑暗。

而在洞穴入口,赫然站着一個人影。

那道影子似曾相識,如同一把割破光與暗的劍,她凝神屏息,在對方洶洶而來的威壓裏停下腳步。

裴寂握着劍擋在她跟前。

乖乖。

看那熟悉的眉眼,和似笑非笑的神色。

駱元明怎麽會在這兒。

“很驚訝嗎?”

駱元明站在猩紅火光裏,仍然用了一貫的儒雅語氣,渾身上下散發的靈壓卻自帶殺氣,有如洪潮那般撲面而來。

他似是覺得有些好笑,頗為滿意地打量二人臉上的神色,末了勾起唇角:

“你們不會當真以為,我會傻到看不出來貓膩吧?鄭薇绮莫名其妙的失蹤,還有鸾娘夜半點的那些香……是她指使你們找到這裏的,對不對?”

寧寧沒有放開裴寂的手,居然一本正經地回了話:“所以你在守株待兔?”

駱元明沒想到她會接話,哈哈大笑:

“鄭薇绮失蹤,定是她為了誘使玄虛劍派徹查此事,這般想來,此處被發現也是遲早的事。我不如将計就計,在這裏等各位前來,再一網打盡啰——居然背叛我,那個瘋女人!待我回去便殺了她!”

提及這個話題,他終于露出了些許目眦欲裂的神色:“虧我如此信任她……她定是為了府裏的財産!我就知道,從那種地方出來的女人,能是什麽好東西?”

寧寧啞然失笑,并不與他深究這個話題,繼續問:“從許多年起,你就已經開始利用女子煉魂了吧?”

無論古往今來,反派角色不一定可愛又迷人,但都有一個共同特點:話多。

想來也是,自己暗地裏做了這麽多年的勾當,平日裏不能與旁人好好傾吐炫耀一番,被人問起的時候,難免會格外有傾訴欲。駱元明也不例外,像是極為自豪般咧開唇角。

“不錯。”

他說話時噙了笑:“當年我夜游大漠,偶遇邪魔以女子生祭的景象,上前體驗一番,果然滋味非凡……回到鸾城之後,我便開始了修煉。”

他居然把這種事情稱作“修煉”。

寧寧放棄表情管理,露出十分嫌棄的神色。

“這世上多的是無父無母的孤女,哪怕突然人間蒸發,也不會有任何人在意。”

駱元明回味片刻,突然皺了眉:“我向來不親自動手抓人,多是從黑市商販那裏買來——偏偏有個蠢貨犯了錯,抓來一個娘親尚在的農家女,把一切都搞砸了。”

正是打那以後,刑司院将幾樁失蹤案合并為一,鸾城開始了長時間的戒備。

“其實這沒什麽,真的。二位想想,那些女人活着也沒太大意義,不如犧牲一下當作祭品,還能讓自己顯出幾分作用。”

駱元明笑得理所當然:“而我乃鸾城城主,數年來功績無數,用她們換我的修為,多劃算吶。”

寧寧聽得有些惡心,強忍着不适冷聲追問:“宋纖凝的死,也是你做的?”

“誰讓她多管閑事?我本來念及夫妻情分不想殺人,她卻一天比一天得寸進尺——世家小姐身子骨弱,沒過多久便暴斃死了。”

他說到這裏終于感到了厭煩,粗略将不遠處的兩個少年人端詳幾眼,眸光陰鸷:“你們的朋友去了另一扇門麽?那他們定然九死一生。今日你們來了,也別想走。”

——話音剛落,竟有白光從四面八方而來,迅捷如雷電,直攻二人面門!

白光蘊含五行之力,在昏暗沉悶的洞穴裏,好似密密麻麻斜飛而來的雨絲。駱元明站立于其間巋然不動,嘴角笑意愈發明顯。

劍修最擅越級殺人,若是天羨子手下的弟子群攻而上,他必是不敵。然而若想神不知鬼不覺地除掉他們,唯有在這處井底的時候。

思來想去,最終提前在此設了埋伏,只待一網打盡。

白光密集如網,猛地一股腦襲來時,單憑劍氣完全無法阻擋,更何況駱元明的修為在他們兩人之上,要想破開就更加困難。

寧寧凝神蹙眉,拔劍勉強斬斷其中幾條,眼看白光越來越近,忽然見到跟前籠上一層高瘦的影子。

——裴寂竟以身為盾,把劍氣與魔氣一并彙集在長劍上,用身體把進攻硬生生扛了下來。

如此強烈的沖擊在體內無異于翻江倒海,沛然巨力撕裂每一寸肌骨與血脈,迫使他兀地皺了眉,吐出一口鮮血。

“裴寂!”

寧寧低呼出聲,竟聞見一股無比濃郁的血腥味,等細細看去,才發現少年人白皙的脖頸之上裂開幾道血痕,一直蔓延向下,被黑衣遮擋所有血色。

至于那衣物之下是何景象,她已經不敢去想。

裴寂略微側過頭,漆黑眼瞳裏沒有任何波瀾起伏,沉沉向後望她一眼,一面拭去嘴角血跡,一面安慰似的緩緩搖頭。

他估計已經連話都說不出來。

“就算能接下這一擊那又如何!我的修為——”

駱元明還未說完,便見前方二人再度拔劍而起。

劍氣劃破沉寂如死水的空氣,好似朗朗白日刺穿層層烏雲,卷起回旋之風,殺意重重。

劍修。

駱元明心底暗罵一聲,心中默念法訣,自手中現出三張靈符。

疾影符、地火符、蝕骨咒。

符修不似劍修,拿着一把劍就毫不顧忌地往前沖,比起純粹的殺伐,要更注重符咒之間的配合與靈活運用,因而顯得靈活詭谲許多。

将蝕骨咒附在地火之上,一旦被灼燒到皮膚,便會感到萬蟻噬心的痛楚,加之疾影符來去無蹤,更是叫人難以閃躲。

老實說,他沒想到這兩個金丹期弟子會如此難纏。

駱元明的修為提升全靠藥物與煉魂堆砌,屬于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就算修為已至元嬰中期,撞上兩人聯手,卻也覺得有些吃力。

寧寧身形輕盈,速度快得超出想象,疾影符對她而言如同不存在,揮劍一斬,一簇地火便沒了蹤跡;

至于裴寂簡直不要命,明明已經身受重傷,進攻卻凜冽如故,又快又狠。

很難想象這只雙目猩紅的瘋狼會在不久之前,忍着撕心裂肺的痛楚站在那女孩跟前,為她一言不發地擋下所有進攻。

劍氣昭昭,符法變幻,幾番交手之下,雙方皆是靈力大損。駱元明身旁靈符飛舞,驟然間一齊上湧時,從口中咳出一抹血來。

他之前在茶樓聽書,也曾咳過血。

如同鸾城裏那個流傳已久的傳說,要想得到,必須以某種珍貴之物作為交換。

煉魂之術會讓人産生極為強烈的依賴性,修煉越久,對于煉魂的需求也就越大。

如今單獨的一縷魂魄已經無法令他滿足,要想停止身體的迅速衰弱,必須盡快集齊四十九名女子生魂,将其一并吸收。

如果他能早些湊齊人數,擺開大陣的話,必然不會像今日這般狼狽。

這是駱元明拼盡全力的一擊,寧寧難以抵抗,被靈氣振出兩丈之遠。

三個人,面面相觑的三雙眼睛,三條癱倒在地的人形軟體動物。

寧寧忍着痛看裴寂一眼,用口型問了句:“你還好嗎?”

他看上去實在很不好,但還是點了頭。

“你們已經沒轍了吧?”

駱元明勉強從地上撐起身子,從嗓子裏發出幹澀的笑:“我身上可還有不少靈符,要想解決二位輕而易舉。”

——“是嗎?”

回應他的,卻不是兩人之間的任何一個。

突如其來的女音裏帶了淺淡笑意,更多卻是漫不經心的鄙夷。駱元明聽見這道聲線的瞬間駭然擡頭,在明滅不定的火光裏,見到一張無比熟悉的面容。

是鸾娘。

“你——”

他一向勝券在握的臉上出現了短暫的愣神與茫然:“你不是應該在房中熟睡麽?”

他問得認真,哪知對方垂眸冷笑一聲,如同在看一只臭蟲,說出的話字字誅心:“你以為,我露了這麽多破綻,當真不會想到你已經察覺出貓膩了嗎?”

駱元明的表情更失控了。

鸾娘語氣淡淡,每個字都像千鈞巨石落在他心口上:“熏香誘眠、當着你的面讓他們喝下九洲春歸、之後再拐走鄭薇绮……你不覺得,這些舉動太過刻意了嗎?”

這是什麽意思。

她全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察覺她的不對勁,再故意……讓他為了誘捕玄虛劍派,獨自來到井底?

“我早就料到,你察覺異樣後會來到井中。”

她比了個噤聲的手勢,修長眼尾勾出一絲媚人弧度,像月牙泉裏淌出的春水:“然而你以為的守株待兔,其實是我的甕中捉鼈哦。”

這位終于出現了。

寧寧長長舒了一口氣,擡眸與她對視一眼,想起被塞在鄭薇绮手裏的紙條。

那是鸾娘留給他們的信息。

[駱有所察覺,候于其中。若能尋得所在,還請諸位切勿告知宗門長老,竭力與之一戰,其後自有安排。]

剛見到這張紙條時,寧寧心裏有些疑惑。

知道了煉魂之地的所在,卻不能告訴長老,還要他們跟駱元明打一架,聽上去挺吃力不讨好。

可轉念一想,很快便明白了對方的用意。

若是讓長老知曉,定會将駱元明交由刑司院處置——

可鸾娘想要親手殺了他。

她定是想到了什麽法子,只要寧寧等人先行将駱元明的氣力消耗大半,她就能幹淨利落地解決他。

“甕中捉鼈——”

駱元明聞言臉色大變,掙紮着向前邁步,五官那叫一個支離破碎,跟拿橡皮泥貼上去似的:“你不能這樣對我!你這賤人!我可是堂堂元嬰修士,有種你就來啊!”

他說話時跨步往前沖,仿佛要将她撕個粉碎,然而萬萬沒想到,右腿在邁開的瞬間立馬停住,動彈不得。

與此同時足底幽光大作,猶如一條條堅固不催的鎖鏈,将他一點點束縛其中。

駱元明目光恍惚,語氣裏終于多出了幾絲顫抖和恐慌:“這是……鎖靈陣?不可能,不可能!你怎會知曉這種邪術,又是哪裏來的這麽多靈力?”

鎖靈陣。

以自身骨血為引,化作怨氣深重的鎖鏈,布陣者身心大損,中咒者則死無葬身之地。

最為突出的一大特點是,身為自損八百傷敵一千的邪術,鎖靈陣能很大程度上無視修為差距,血液越多,怨念越強,所能發揮的力量也就越深。

“我一個人的靈力和血液當然不夠。”

她嘲弄地笑笑:“可你不要忘了,在這地底之下……可還有被困住的三十多個女孩。”

駱元明剎那間面如死灰。

鸾娘只是靜靜看着他,眼底除卻毫不掩飾的厭惡之色,還悄然多了些別的什麽情愫。

其實她是個很沒有志向的人,與百花深處許許多多的姑娘一樣,一點也不特別。

拼命賺錢,拼命賣笑,只想着能有朝一日從暖玉閣走出去——

可出去之後又能怎樣?她不知道。

認識宋纖凝的那天,她們曾并肩立在花船之上,談起關于鸾鳥的傳說。

“明明可以在整個天地裏自由地飛來飛去,卻一心想要找到所謂的‘伴侶’,多傻啊。”

那時宋纖凝側過腦袋與她對視,瞳孔裏滿是閃爍着躍動如星點的光:“如果我是鸾鳥,一定不會執着于無端的情與愛。我要飛出這座鸾城,去幽州,去帝都,去好多好多的山水之間,看看鸾城之外究竟是什麽模樣。”

“可我們哪能飛得出去呢?”

她那時剛跳完舞,累得睡眼惺忪,連說話也沒太多力氣:“在如今這個世道,沒有依傍的女子什麽也幹不了,任誰都可以欺負——男人多好啊,我們到底為什麽會生作女孩?”

她出生于煙花之地,對落魄女子的遭遇最是爛熟于心。

那是一眼就能看到盡頭的人生,在泥潭裏苦苦掙紮卻一無所得,只能兜兜轉轉地依附于男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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