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我的秘密

對身處本丸的付喪神來說, 距離審神者答應采購物資,僅僅過去了屈指可數的幾個小時而已。

盡管處于時空夾縫當中,但白天與黑夜還是靠着審神者供給的靈力一絲不茍地照常轉換着。以外界而言大約是淩晨三點左右, 正是夜色最濃郁的時刻, 銀色的彎月挂于穹頂, 鋪灑下淺淡的銀輝。

庭院裏枝葉繁盛的櫻花樹被涼風溫柔地拂過, 如蒸如蔚的緋色雲霞墜下一抹來,安靜地層疊在深綠色的草地上, 鍍着層冰涼的、粉末般的銀光。

木質的長廊下擱置着精巧的白瓷茶盞,幾片花瓣在殘茶漾起的波紋裏打着轉。就連常坐于此的太刀也已經離開良久,回到自己的卧室休憩去了。

整個本丸回蕩着的,只有樹葉在夜風裏鳴響的悅耳低聲,摻和着刀劍們幾不可聞的清淺呼吸。

枝葉顫動, 立于花萼之上的某瓣松脫,劃着弧線落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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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聽見了些許異響, 仰面躺在屋頂上的壓切長谷部猶疑地睜開眼睛,一手撐着瓦片,迅捷無聲地彈起身來,在夜色的掩護下朝庭院中細細掃視着。

沒什麽異樣。

果然, 是想多了嗎?

畢竟有外來者侵入本丸的話, 審神者大人那邊應該會立刻有所感應才對。她沒有警示的話,大概就沒什麽問題。

雖然這麽想着,但打刀卻沒了繼續在屋檐上眯眼養神的的興致。黛紫色的眸子毫無焦距地在漆黑夜幕上徘徊一會兒,付喪神深吸一口氣, 從高高的房檐上躍了下來, 貓咪一般悄然落在前院的草地上。

這個時間了,要不要回房間睡上一會兒?

腦海中掠過幾星散亂的念頭, 他扶着刀柄,散漫地環視身周。突然被什麽剛剛未曾發現的異常之物吸引了注意力,長谷部眼神一凝,下意識地往敞着門的正室靠了過去。

在木桌上堆疊起的一團陰影,湊近了細看,并不是他想象中可疑的危險物品。包裝精美的茶葉、五顏六色的小玩具、嶄新的各式廚具以及其他零碎的生活用品,以一種讓人心顫的姿态堪堪堆疊在一方木桌上,似乎下一秒就會稀裏嘩啦摔上一地。

付喪神屏息後退了一步,确認不會因為自己的小動作導致連鎖塌方之後,這才解除了警備态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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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些都是審神者跟他提過的采購物資。但是,不是說資金匮乏嗎?是什麽時候……

反正也無事可做,長谷部微微抿着嘴唇,突然産生了要去那人寝室周圍看看的沖動。

“之前說要和我一同去萬屋采購的,為什麽突然改變主意了”,不不不,這樣似乎充滿了委屈的質問意味,讓他整個人都不太自在;那麽,“已經兌換到小判了嗎?還請不要勉強,我們作為刀劍對身外之物并沒有迫切的渴求”——嗯,要是碰見她也還未睡下,就這麽說!

從前廳到目的地的路已經走了大半,構思好措辭的付喪神面上顯出一絲幾不可察的滿意神色,腳步又加快了些。

很近了。

深夜到來之前好像還沒見到過前廳桌上那些物資,也就是說,她可能也是剛剛采購歸來,興許只是恰好提前自己一步罷了。

更近了,和那扇蒙着障子紙的木門只隔着四五步的距離,聽得到少女略顯急促的呼吸聲。

他在門前踯躅着,有些猶豫是否該出聲打擾她。夜裏太安靜了,總覺得聲音稍大些就會驚醒整個本丸似的……畢竟,自己也沒有什麽重要的事要說吧?

不自覺地搖搖頭,邁出半步的右腳收了回來。長谷部剛欲轉身,突然嗅到門縫裏飄出來的、某種極其熟悉的不祥味道。

——血腥味!

黛紫色的眸子一凝,他轉瞬間把那些亂七八糟的顧慮都抛之腦後,一個箭步蹿回門邊:“審神者大人?!”

門裏的喘息聲停了一瞬。

“……是,長谷部嗎?”

“是我。”

打刀按捺着破門而入的焦灼沖動的,壓低了聲音回話:“在前廳聽見了動靜所以過來看看。大人您——”

“到底還是吵到你了嗎,”連刻意雕琢得溫柔似乎都做不到了,隔着門的女聲像縷蠶絲一樣将斷未斷,随着呼吸聲輕輕顫動着,“真是,沒辦法……回自己的卧室去吧長谷部,我要休息了,抱歉。”

第一次從她這裏吃到如此直白的閉門羹,付喪神被噎得沒聲了。半趴在床鋪上的審神者臉色蒼白,屏息聽了半天也沒等到回複,心想他應該已經離開了,不由松了一口氣。

緊繃的精神乍一放松下來,背部的疼痛存在感越發鮮明,頗有愈演愈烈的趨勢。諾維雅咬着嘴唇,壓抑的痛哼在鼻腔裏翻滾個來回,到底是被她狠狠壓了下去,變成了顫抖的綿長吐氣。

【宿主大人QAQ嗚嗚嗚背上有好長的一道傷口,從左肩胛骨到右側腰部,幾乎能看見骨頭了!果然,剛剛掌握幻術就去迦勒底強行插手,力量還是不夠扳回局面的說……TAT我可沒有馬後炮的意思,但是、但是下回,至少更謹慎一點吧?!】

甫一扭頭便覺得背部的肌肉都糾成了一團,諾維雅抓着床單的右手霎時握得死緊,眉頭狠狠蹙起。放棄了回頭觀察傷口狀況,她把臉埋在松軟的枕頭上,借機擦掉眼角滲出的濕意。

【嗯,這回是我太急切了……要直接扭轉戰局,我現在的力量還是不夠。放心吧,有這麽個教訓在,我會記得徐徐圖之的。】

和Beast的職階的蓋提亞相比,就算她的手段的确有所增加,那也只是在普通人類的範疇內而已——換而言之,杯水車薪。

距離她想要實現的、那個遙不可及的龐大願望,還差着讓人心生絕望的遙遠距離。

【說是這麽說,但是宿主你肯定會一直去試的嘛(ㄒoㄒ)】

對,沒錯啊。

等到更有把握的時候……

【你不懂的。】

艱難地把右臂塞到額頭下面,諾維雅在系統吱哇亂叫的抗議聲中執拗地吩咐道:【按照上次任務的标準來,再在論壇裏幫我看看有沒有合适的吧。】

無聲的交流至此告一段落,她把注意力全部轉移到背上亟待處理的猙獰傷口上。嗯,這個位置,的确不太好處理呢……可眼下又沒法兒找人幫忙,向刀劍們求助大概相當于直白地告訴他們“剛剛我有偷溜出去跑到很危險的地方呢”,他們的反應倒還在其次,但自己作為審神者,好像是不能擅自去往現世的吧?

算了,簡單處理下好了。

諾維雅主意一定,伸出手去摸索綁在腿上的萬能醫藥包。白鮮香精上次好像用了不少,不知道剩下的還夠不夠——

“審神者大人。”

不知埋藏了多少百轉千回的心思,沉甸甸的一聲呼喚在門外驀地響起,雖然隔着扇門,依舊把毫無防備的諾維雅吓得一僵,頗有做壞事突然被人發現的心虛感:“——長谷部?還、還在外面嗎?”

“是,我在。”

嗨呀,這孩子怎麽突然就不聽話了呢?!

絞盡腦汁思考着要怎麽安撫他,用什麽态度才能讓這人乖乖回房間睡覺去,腦子裏一團亂麻還沒抽出個線頭,門外低沉的男聲已經又響了起來。

“我明白……像我這樣的刀劍,得不到您的信任也是理所應當的。”

并不稀有珍貴,甚至都不是她親手鍛出,連相處的時日都不過幾天而已。

“所以接下來要說的話,在您聽來會很可笑吧。”

付喪神的聲音像是裹挾着夜霧的涼氣,讓她下意識打了個激靈。猶疑地偏偏頭,試着用手臂的力量勉強坐起身來:“怎麽會,為什麽要這麽——”

“請別說話。”

對方以相當強硬的态度打斷了她:“我這邊聞得很清楚,血腥味越來越濃了。雖然不知道是怎麽傷到的,但一定是相當嚴重的傷勢吧?所以,我并沒有花時間和您周旋的念頭……只是希望能盡力說服您罷了。”

付喪神稍微頓了一下。沒有等來敷衍的安慰和嚴厲的呵止,那麽,這大概就是默許的意思吧。

垂在身側的手不由握緊了些,指甲淺淺地鑲進了皮肉裏。

“您之前曾經和我說過的,有關本性的論斷。雖然、如今的我并沒有宣誓效忠的資格,但——但是正如您所言……”

「只要是主命,無論什麽都為您完成。」

很努力了,可是無法發聲。腦海中不斷浮現的破碎片段,像是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一樣,越是打碎按壓下去就浮現出來越多,讓他所有的感官都開始鈍化了。

……是不是做錯了,是不是不該來?

打刀強忍着就此告退的膽怯念頭,亂七八糟的字句堵塞在喉口,一時不知如何措辭。門的外側和內側,兩人的呼吸都不自覺地放得極輕,安靜得甚至能聽見月光摔落一地的脆響。

萬般思緒在腦海中飛快掠過,現實中卻不過是一眨眼的停頓罷了。似乎是傷口已經痛得無法忍受,審神者的自制力上限終于被沖破了,發出一聲極低的悶哼。

長谷部渾身一震,強行把不合時宜的繁雜心緒全部清空,下意識開口道:“我要進去了。”

審神者滞了一秒,有些僵硬地回他:“我不需要你照顧。”

“是,您總是這樣說。”

仿佛看到了什麽有趣的荒唐事情,付喪神甚至還輕笑了一聲:“總是不需要我們,總是想照顧我們。審神者大人,您說,這是溫柔,還是不信任呢?”

她沒有回答,他也就不再浪費時間等待,流暢地接着往下說,言辭鋒利得讓自己都感到驚訝。嗯,看來這些想法,埋藏在他心裏也很久了吧?

“換做平常,那樣刻意劃清界限、将自己一味放在施與者位置上的偏激做法,可能會讓您感到自我滿足,我們也就出于各種各樣的理由始終順從您。但是您自己也清楚吧?這種做法……”

單方面的付出,單方面的接受。

看似溫馨,實則病态扭曲,并不是構築羁絆的正确方式。

“本丸裏的大家應該都有所發覺了。自從您拒絕我們出陣時起——請不用急着辯解,我明白,這是好意的一種。您其實……很害怕失去吧?”

所以才會那麽慎重地對待契約,然後蠻不講理地過度保護。明明知道是錯誤的,可是因為畏懼,因為再也不想體味到那種撕心裂肺的絕望情感,還是義無反顧地這麽做了。

他回想起燭臺切剛來的那個清晨,少女出于困意呢喃着毫無邏輯的絮語,第一次直白地在刀劍們面前展露出深藏着的自我。“義務”、“目标”、“幸福”,雖然已經堅持不住了卻還是這麽說着,明明自己也在哭泣着,卻仍舊只記得盡力安慰旁人。

最後親手給她蓋上薄被時,纖巧的眉頭依然微蹙着,鴉羽一般的睫毛上懸着細碎的水珠。

拂散了印象裏淚水的鹹味,那人依舊隔着扇仿佛永遠不會打開的木門,執拗地以沉默相對。好像已經沒有什麽話好說了,長谷部在無人看見的暗處展露出一個自嘲的苦笑,卻依舊不肯抛下她徑自離去。

“這沒有什麽可害臊的。”盡力把語氣放得溫柔,祈盼着多少能觸動她些許,“不願和喜愛之人分離,只是人之常情罷了。但是,感受到這份喜愛,因此想有所回饋的我們……您又為什麽要一直逃避呢?”

明明已經是滿盤皆輸的局勢,卻依舊不願就此投降的諾維雅唔了一聲,有氣無力地反駁:“雖然這麽說,但長谷部你不是也一直不肯承認我嗎?并不是、這麽簡單的——”

“事情”二字還未出口,就聽見門外那振一直別扭到不行的刀劍低聲道:“……主人。”

“…………什麽???”

“主人。”

這次的回答顯得清晰堅定許多,她幾乎能想象出那雙黛紫色眸子裏激蕩的情緒是如何平複下去。由于過度驚訝再次陷入沉默,幾乎想打着哈哈說“怎麽搞得好像我借着形勢逼良為娼一樣”,然而太不嚴肅,似乎對不起打刀這個稱呼裏滿載的決心。

并不是像以前一樣能敷衍過去的事情。

“沒必要勉強的,長谷部君。”

“我沒有。”

他的語氣聽起來并不像說謊,雖然帶着顯而易見的苦澀意味,但并非出于抵觸。

“嗯,一直僵持着也不太好。您的确是我的主人,從契約成立的那一刻起就是這樣了。倒是我之前,由于被轉手的憤恨而做出的任性行為,應該為此請求您原諒。并不是不承認您……只是覺得,沒有那樣說的資格罷了。”

無法怨恨上一位主人,因而怨憎無能的自己。由此産生的,揮之不去的不潔感。

“即使知道北野大人并非完人,但我一開始的确宣稱過只忠于她一人。所以即使之後到了您這裏,明明剛見面時就應該宣誓效忠,但我卻始終無法說出口。”

“無論是誰都能許下誓言,無論對誰都能付出忠誠……這樣的話就沒有意義了。’我的刀刃只為您一人而存在‘,這種話要是同時訴諸二人,又和谄媚的謊言有什麽區別呢?”

這種乏味的悖論,就是心底一直纏繞着他的、無解的藩籬。

至于他自己的想法,反而不那麽重要了。

“你是這麽認為的啊。”

注意力短暫地從背部一波波的疼痛上轉移開,諾維雅垂着眼睫低聲嘆氣:“對于重視原則的刀劍而言,的确是不能變通的嚴肅問題。正确與否尚且不論,長谷部君,為什麽現在告訴我這個呢?”

櫻花樹枝葉拂動的清朗風聲之中,青年的聲音顯得愈發低而輕柔。由于精神過度集中,句尾帶着一絲搖曳的顫音,像是傳達着某種渴求。

“因為您始終拒絕我的話,就不會接受我的照顧。我不願違扛您,所以想進去為您包紮的話,必須先得到承認——承認我的确是可以托付的契約者,對嗎?”

話音剛落,似乎覺得自己剛剛并沒有很好地塑造出值得信賴的形象,打刀又急急補上一句:“請您盡管吩咐我,我和那些只有格調特別高的家夥是不一樣的!”

幾乎沒有遲疑的空間,無計可施的審神者無奈地苦笑兩聲:“都說到這個地步了,我再拒絕的話簡直就是魔鬼啊。但是,你大概能猜到吧,這傷勢牽扯到我一些違禁的小秘密……确定要過來嗎?”

在接收到讓步意味的下一秒,付喪神毫不遲疑地邁進一步,伸手置于門上:“請把門打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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