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5 有趣的事

好笑。

這也太好笑了吧。

對面的少女自覺找回場子， 因而微微擡起下巴，顯得略有些趾高氣揚——但非常可愛。與此同時，思考着要說些什麽來使他屈服， 卻又因為一時想不到答案而蹙起眉頭苦苦思索的那副表情。

像是有什麽毛茸茸的東西在心壁上輕輕撓動着， 白蘭。傑索不得不花費非常大的力氣， 才能克制住彎下腰來抱住肚子暢聲大笑的沖動。

但是， 如果太過随性的話，由于他的示弱而放下警惕接近陷阱的獵物， 就會像受驚的白兔一樣嗖地跑掉。

“可以提一些小小的條件哦。為以後的日子留着。”他善意地提醒到，“就像別人家女朋友會做的，用一些甜頭來交換男方的家務勞動之類的——”

諾維雅啧了一聲，止住他的話頭。

“別一副木已成舟的熟稔态度，說什麽女朋友……我可什麽都沒答應過啊， 連見面都只是第二次。就算以後會發生什麽，那也是以後的事， 現在就這幅态度——有點奇怪。”

她抛了抛手中的蛋，放棄了以此要挾對方做些什麽滑稽把戲的想法。

就算成功了，那也只是被一味忍讓而已，這種程度的擔待會讓她感到不安。

“喏。”

把那個已經染上幾分熱度的小家夥抛給了白蘭， 後者有些意外地伸出手牢牢接住。

“啊， 該說謝謝嗎？”

“不客氣。”

氣氛再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諾維雅擡腿向正和小傑碰頭竊竊私語的短刀們走過去，準備再厚着臉皮白嫖一個蛋用來通關，扭頭就看見白蘭優哉游哉跟在自己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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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諾維雅停下了。

白蘭也停下了。

她緩緩緩緩轉過身來，面對着滿臉“這是正常操作”的跟屁蟲：“跟着我做什麽？”

“說什麽呢， ”青年理直氣壯， “去哪裏是我的自由。”

……行叭。

她剛剛居然因為一時的動搖把蛋給了這個人，實在失智。

諾維雅無視他， 叫住懷裏捧着三個蛋仿佛老母雞的毛利藤四郎：“小毛利，再分嬸嬸一個猴不猴？”

綠發的短刀看看拿着蛋笑眯眯站在後面的白蘭，又看看做懇求狀的諾維雅，眼珠子咕嚕嚕轉來轉去，不知在想什麽奇怪的東西。

但稀奇古怪的念頭先放一邊，他到底是把懷裏的戰利品舉高高，大方地讓主公自己挑。

“沒問題啊！秋田給你的那個呢，摔碎了嗎？”

一邊試探，一邊暗搓搓地沖諾維雅擠了擠眼睛。

……小小年紀，想得倒挺多。

諾維雅拿了最上邊的一個，面無表情地回答：“不，是被流浪狗搶走了。”

旁聽全程的白蘭無辜歪頭，得到短刀們一致的同情眼神。

小傑邁出一步，清清嗓子，語重心長地教導：“大姐姐，你這樣不行——”

“喂，考試截止了！！拿到蛋的考生，請到這裏來集合！”

門淇的大嗓門打斷了小傑的戀愛教學，後者頓時收聲，招呼着一群人急急忙忙地跑了過去。

本以為這關就這麽平平淡淡地過去了，諾維雅心不在焉地想着接下來要怎麽處理白蘭，一味冷待還是幹脆劃清界限，突然就聽見有個陌生的大嗓門在近旁響了起來。

“喂喂，這不公平——！！這個女人，她從頭到尾都沒有下峽谷啊，完全靠那幾個孩子幫她取蛋罷了！”

她收回注意力，視線前方被一個神情激動、吐沫橫飛的魁梧男人占滿。後者兩手空空，很顯然，并沒有跳下峽谷的勇氣。

雖然谷底是急流而非地面，但若是失誤墜入的話，免不了狠狠吃一番苦頭。

考生們的視線全都被吸引過來，這讓男人愈發興奮，措辭也更加誇張。

“什麽啊，仗着自己是會長的關系戶，就想搞特殊待遇嗎？！我們考生群體的眼睛是雪亮的，決不允許這種事情發生！”

由于過于密集的探究視線而蹙起了眉頭，諾維雅不适地別過臉，向注視着這邊的門淇舉了舉手中的蛋。

“不行嗎？事先并沒有規定這點啊。”

“所以是可以的。”美食獵人雙手叉腰，底氣十足，“交易也好，搶劫也好，只要能拿到就可以！”

諾維雅哦了一聲，卻發現引起關注的男人并沒有因此洩氣，反而更亢奮了——具體表現就是，他撸起袖子露出虬結的肌肉，大步地向這邊走了過來。

諾維雅：？？？

她被高大身軀投下的陰影所籠罩，頗感厭倦地擡頭，擺出一副白板臉。

“有事？”

男人嘿嘿一笑，碩大的巴掌帶着風飛快伸了出來。

要是被這樣戰力五路人在衆目睽睽之下搶走所有物，前任魔術天才覺得自己可以當場找塊豆腐撞死，特別是一旁還有個看好戲的白蘭。甚至魔杖都不用掏，簡單的一句咒語就可以——

含在舌尖上的魔咒還未出口，那條粗壯的胳膊突然飛了起來。

斷面噴出的鮮血像花灑一樣，澆了猝不及防的諾維雅滿臉。

視野一片暗紅，她混亂了一瞬，當機立斷抽出魔杖給自己來了個鐵甲咒，才用清潔咒語吸走了臉上身上的血污。

睜開眼睛時男人正癱在地上，抱着斷臂哀嚎，諾維雅隔着無形的壁壘迅速鎖定了第一嫌疑人白蘭。傑索，青年一手拿着張白色的帕子，似乎被鐵甲咒猝不及防撞開了，表情有些愕然。

不是他？

再次環視現場，終于在腳尖前的草坪裏發現了張大半沒入地面的撲克牌，只留下一個小小的尖角。

不是他。

紅發的小醜發出興致高昂的笑聲，掐着腰一扭一扭地走出來領功。

“不可以對美麗的小姐這麽無禮哦～”

……這人居然還自認為做了好事！誰給他的自信！！

“西索先生，”諾維雅面帶微笑，親切招呼到，“請您過來一點。”

“嗯哼～有事麽？感謝什麽的就不用了哦，只要你——”

她估摸着距離差不多合适，擡手示意走近的西索停下，随即打了個響指。

一股帶着腥臭味的漆黑墨汁當空出現，像淋到意大利面上的澆汁一樣，淋漓盡致地灑了西索滿頭滿臉。

魔術師先生的身形頓時僵住。

一片漆黑裏，聽見了少女的聲音。

“感謝什麽的就不用了哦，您喜歡就好。”

随後響起的，是仿佛終于壓制不住、以至于不小心沖破阻隔的，青年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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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為什麽會需要他人呢？

人會因為什麽被他人所吸引？

就像撲火的飛蛾抑或采蜜的工蜂一樣，單純因為感官受到了刺激，就在本能的驅使下頭腦發熱撲上去；或者像一粒磁鐵落入了滿是鐵砂的盆中，什麽都不用做，就有無數人趨之若鹜。

把自诩萬物靈長的人聯系起來的，難道不應該是更加、更加……本質的東西？

“我說啊，不覺得很像RPG嗎？”

近旁的黑發少女投來了疑惑的眼神：“什麽？”

那副表情宛若一只懵懂的鹿，讓他想摸摸她的頭發或睫毛。

但是……時候還不到，所以不行。

“我說這個世界，很像RPG哦。”

女孩的表情似乎在思考。但是下一秒她問：“RPG是什麽？”

“……是角色扮演游戲哦，”他耐心地解釋，“扮演着某個角色，在虛構的世界裏活動，做出各種選擇來推動事件的發展——我扮演要毀滅世界的大魔王，小諾維當然就是勇者啦，帶着同伴來阻止我那種。”

勇者用深湖般的綠色眼睛注視着他，睫毛翕合，輕輕嗯了一聲。

只是表示聽完了，并不是同意的意思。

這種時候就要不依不饒地湊過去，因為知道她向來吃軟不吃硬。擺出燦爛的微笑，眼睛微微彎着與女孩對視，果然，她受不了地移開了眼神。

“因為那種游戲有參考現實生活吧，相像也是難免的。”

“但是玩游戲的時候，很難産生什麽感情波動吧？比如字幕提示【你被搶劫了】、或者【親人過世】之類，玩家最多只會覺得‘哦，這樣啊’，甚至嫌棄過場動畫太過漫長……這樣說的話，小諾維能理解嗎？”

“只是一行文字而已，太過單薄自然沒辦法感同身受。明明你也知道不同之處，為什麽會覺得相似呢？”

“‘不同之處’？”

他重複着這四個字，露出了似笑非笑的、微妙的表情。

終于在某種程度上理解了他的意思，少女發出了尾調上揚的輕哼聲。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你……是感情特別淡薄的那種類型啊。”

所以即使是作為摯友的入江正一、全意效忠的六吊花、乃至生活過的地方——都可以談笑之間輕易舍棄掉。

對他來說，就像游戲裏移動光标選擇【是】或【否】，選了似乎更有趣的那個罷了。

“沒辦法，我一直在努力尋找啊。因為善于發現有趣的事物，所以對快樂的事情也會格外全力以赴……但是耗費了那麽久，甚至快要失望了。”

“若是感受不到樂趣，自然也不會有強烈的動機。”對方審視着他，不含失望或嫌惡的平靜眼神，“你看起來并不像心灰意冷。所以是，找到樂趣了嗎？”

兩個人一低頭一仰頭，同樣毫不相讓，以幾乎擦出電光的視線相互注視着。

【找到樂趣了嗎？】

為什麽，一旦牽涉到自身，這個人就變得如此遲鈍？

喉結上下滑動，嘴唇無聲地翕合兩下，到底還是笑着捂住了額頭。

……要怎麽說呢？

在充滿了無趣的文本和冗長過場動畫的RPG裏，他偶遇了另外一名玩家。

明明同樣游離在這個世界之外，卻沉浸于和面目模糊的NPC的回憶之中，一直試圖打出完美的HE結局。

他暗中注視着，隐藏起心中的不解與不屑，同時又難以抑制地感到好奇：若是失去了這份強行将她和背景世界聯系起來的羁絆，她是否會感到厭倦？是否會變得和自己一樣？

為什麽要一直嘗試？是意識到了這份回憶的重要性嗎？只是想抹平那份失敗的不甘吧，總不會是出于所謂的愛和友情？

和他本質相同的玩家，真的能體會到那種東西嗎？

旁觀着比他更為格格不入的少女，在這個完全沒有實感的無聊世界裏努力掙紮，為了實現“意義”，挽回錯失的過去。

就像追長篇連載小說一樣，一篇一篇、津津有味地遍覽她的人生。

由于那份特有的疏離感，從小到大都沒什麽朋友。與其說被排斥，不如說是她主動疏遠了他們。

使她建立如今價值觀的不過是曾經共事過的後輩，在白紙般的心靈上強行塗抹，寫下千篇一律的煌煌言辭，衛道士般的道德規章。

但是那種東西，只是借來的而已……他想看的，是這份“意義”消失，模板不再之後，那張白紙上真正浮現出來的東西。

看着她一點點從邊角處破開束縛，意識到這約束的不便之處。看着她抹去了記錄過去的存檔，真正成為與他相同、游離于世界夾縫間的孤魂。

【因為比較善于發現有趣的事物，對快樂的事情就會全力以赴。】

幸運的是，面前就有一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