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戰栗沸騰

“……結伴友人那開玩笑的聲調也,很不可思議地融入了空氣裏,秋天緊閉雙唇陷進深思中去!”

當最後一個“去”字像重金屬那樣砸落,伴着金戈之鳴的三味線的餘音繞上房梁,滿場寂靜,接着便是雷鳴般的狂熱掌聲。

客人們仿佛從睡夢中被驚醒,跳起身将花朵與彩帶擲向舞臺上的兩位少女,又彼此擁擠着向中心聚攏。

他們都想再接近一點,渴望着和川子或中子拉拉手,或者要個簽名也好,或者能近距離看清每一根睫毛也好,或者能稍微再靠近一點也好。

秩序徹底消失了。

而這本就不是一首秩序的歌曲。

沒人能準确形容這次演唱的奇異之處。中子的歌喉有種醇厚的歌劇一般的質感,這和她的外形簡直完全不符合。而川子的反差就更是驚人,明明一舉一動弱柳扶風,彈奏的三味線卻像是深淵魔鬼的嘶鳴,人們仿佛能看到沸騰的烏雲與舒卷的烈火,以及雲與火中若隐若現發狂的兇獸。

它是抽象的,是狂放的,是無所顧忌又直指本心的,滿含一種極端純粹的感染力。

它對于精神世界的影響足以改變現實,足以将所有的秩序碾成粉末,讓理性在戰栗中不感冒頭。

懸着電線的燈泡在房梁上如燭火般搖曳,木屐與西式皮鞋交替着互相牽絆,客人們的衣袖拂過沉澱了許多年光景的木質桌椅,偶爾帶翻的茶杯摔碎在地上,制造出的刺耳響動聲無法驚醒任何人。

人們因為歌曲的沸騰被點燃,紛紛抛去了慣常僞裝的體面,他們亂七八糟地呼喊着“再唱一首!”或是“請和我擁抱!”“請和我接吻!”

就像海浪在拍擊礁石。

角落的紅發男人小心将紙筆更加妥帖的收納,确認接下來的任何行動都不會導致剛寫的文稿遺失。

他再次擡起頭時,已經完全看不見人群中心的芥川和中也了,另一邊角落裏令他在意的傲慢貴族少爺也沒了蹤影。

這裏的管事因為興奮與自豪分寸盡失,面色通紅得仿佛喝酒上頭,暈暈乎乎已經不記得該勸客人們冷靜下來了,只知道不斷地喃喃自語。

“這就是我想要的……輕聲細語的低吟淺唱已經流行了太久,吉原需要一場足以席卷一切的變革。姑娘們盡情大喊大叫,用力得額頭上都暴出青筋來,将門窗都震得嗡嗡作響,客人們為這奇異魅力而瘋狂失儀,醜态百出,沒人能夠自拔。姑娘們的賣點就是輕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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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京極屋的女孩奮力趟過滿廳泥濘,狼狽地湊到管事耳邊傳訊:“蕨姬花魁叫您過去。”

管事便夢游一樣恍惚着離開了大廳,獨自爬上樓梯。

紅發男人猶豫了一下,最終沒有鑽入人群去試着解救同伴,而是選擇跟随管事一起繞向京極屋這個時段不對客人開放的區域。

他現在正扮演着一位不可入內的客人,但要跟過去卻一點不難,這個時候人們的注意力都不在那邊,大家要麽是因演唱而徹底沸騰,要麽就是因大家的沸騰而吓壞了。如果不是別有目的,不可能再有人保持理性。

出于謹慎,別有目的的紅發男人還是稍微保持了一段距離,在管事轉過拐角時才跟上一步,這樣管事的身影偶爾處在他的視野裏,偶爾則處在他的視野之外。

他摸着藏在腋下的槍,默數着自己帶來的子彈數量。

當管事再一次走到他視野之外時,他突然聽到了一聲布帶繃緊的奇怪動靜。

完全是本能的,他閃身躲藏到一扇門後,又從那個房間的窗子翻出去,踩着窗外的窄檐移動到發出奇怪聲音的房間外,輕輕拉開一點窗子往裏面探看。

他看到剛才還飄飄欲仙的管事正對着他的方向噴出一口鮮血,整張漲紅的臉頰迅速灰敗下去,像一幅失色的油畫、一只灰化的蘋果。

他立刻明白管事已經救不了了。

但管事的雙眼還意識不到究竟發生了什麽,仍舊迷離着,呆呆地看着她面前的蕨姬花魁。那眼睛裏面滿是走上了人生巅峰的狂喜與癡癫,還有對于未來一手開創吉原新的流行趨勢的強烈憧憬。瞳孔裏的野心迸發到極致,卻又忽然定格。

蕨姬花魁背對着窗子,紅發男人只能看到一道女性的背影和其歪向一邊的頭,以及半是包裹着那具女性身軀的精美華服。

一個滿是震驚的聲音出現在房門處:“你在做什麽?!”原來是京極屋的老板娘。

老板娘早就注意到蕨姬花魁傳喚了管事,她專門慢一步跟在後面,以為這樣就能抓到什麽,就像妻子抓奸丈夫,總會有點收獲。

蕨姬花魁“呵呵呵”地笑了起來,笑聲中滿是張揚與厭惡:“當然是殺了她啊,這不是顯而易見麽?你可別吼得那麽大聲,畢竟京極屋眼看着就要更上一層樓了,如果出了命案傳揚出去,你這段時間的努力不就都白費了麽?”

她向着旁邊撤開一步,于是紅發男人得以看清她之前擋住了半邊身子的管事。

一條衣帶從管事胸前穿過,扭曲着攪碎了管事的心髒。

蕨姬花魁把手拂在衣帶上往回一拽,管事便重重地仰面栽倒在地。

一個半是得意忘形又半是迷惑不已的愚蠢表情永遠定格在了管事的臉上,就算是這狠狠一摔也沒能把那表情摔散。

鮮血飛濺在花團錦簇的紙門上,将這間富麗的花魁閨房裝點得更加鮮豔,已是鮮豔得刺眼起來。

老板娘看清了管事的臉,終于理解了當前的情況,驚得話都說不出來了,只能擡起手指着蕨姬花魁,一個勁發抖。

“抱歉啊,我把管事給殺掉了,但我實在是太火大了,她完全沒把我放在眼裏,剛才還用看昨日黃花的眼神看我。”蕨姬花魁用渾不在意的語氣說道,“哎呀,不小心把屋子弄髒了,去叫兩個嘴巴嚴實的人來收拾一下吧。”

“夠了!”老板娘的臉上不知不覺已經滿是冷汗,但還是勉強自己吐字清晰,“我沒法再遷就你了。女孩們因為你受傷,出逃,甚至自殺,現在你居然直接動手殺人,我再也不會包庇下去!”

蕨姬花魁便一邊歪着頭,一邊對老板娘冷笑:“話說得可真難聽,臭老太婆,你這就要和我翻臉了?哎呀,我懂了,畢竟今天兩位新人的演唱大獲成功了啊,京極屋的搖錢樹終于不再只是我一個了。”

她一步一步地逼近老板娘:“真難為你忍耐了這麽久呢,叫管事把新人藏起來偷偷培養,不讓新人接觸到我這個負面的源頭,最後,嘭!在今天一炮而紅,使整個吉原都沸騰。你終于可以放心地把我一腳踢開了,我以前可沒發現你這麽聰明,真叫我刮目相看。”

“不是這樣的。”老板娘顫抖着,一只手悄悄伸向背後,“這一切跟誰是搖錢樹沒有關系。”

“哦……那跟什麽有關呢?”

“你……你并不是……人類吧?!”老板娘從腰帶的包包結裏抽出一把提前藏好的刀子,咬緊牙關向蕨姬花魁刺去。她所說的顯然不是疑問,而是肯定。

做出這個決定很難,可想要從無數個不眠夜的折磨裏走出去,她确認自己必須和蕨姬花魁做個了斷。

小時候,她曾聽茶點鋪的老奶奶講了一個傳說,每過幾十年,吉原就會出現一個藝名帶‘姬’的花魁……

真的是那樣嗎?還是說,從頭到尾就只有一個特別的花魁存在。

老板娘承認自己為了利益,這些年已經放棄了許多個女孩,良心時時刻刻拷問着她,讓她數錢的時候都無法感覺到安心幸福。

她早該讓這一切結束了。

雖然這完全是一種狂妄自大的想法。

蕨姬花魁站在原地不動,但包裹着她的華服卻自行分散開,變成飄蕩着的團團衣帶,任何人都可以透過縫隙看到蕨姬花魁美好而性感的女性軀體。

蕨姬花魁就那樣驕傲的展現着自己的美麗,并讓衣帶揮動出去,輕松擋住了老板娘的攻擊,磨得鋒利的刀子刺在布料的衣帶上卻沒能留下一個破洞。

接着衣帶就像貓咪追逐線團一樣,迫不及待地撲向老板娘。

窗外的紅發男人開槍了。

槍的爆鳴聲伴着強大的沖擊力飛旋,在人的耳朵可以接收到這一巨響之前,子彈已經在一條衣帶上拖曳出了長長的尾跡。

硝煙的味道在人類能察覺之前就被蕨姬花魁所捕獲,她又驚又怒看向窗外,而頭腦發熱的老板娘也終于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和鬼之間實力上的絕對差距。

“殺人了!有鬼啊!”老板娘驚叫着試圖向樓下奔跑。

還有人在很近的地方跟着驚恐應和:“什麽?鬼?哪有鬼?!”

按理說這邊是京極屋內部區域,只會有女孩子存在,但偏偏驚恐着的是屬于男性的聲音。

并且紅發男人聽了出來,那是銀時的聲音。

對了,銀時很怕鬼的。這個念頭忽然鑽進紅發男人的腦海裏,變得就像知道太宰喜歡吃蟹肉一樣自然,似乎是他本來就一直都清楚的常識。

蕨姬花魁氣急敗壞地讓一部分衣帶繼續去追擊老板娘,自己則向着窗外的紅發男人沖擊。

異能【天.衣無縫】自行發動,紅發男人看到了自己被對方抓向天空,接着狠狠摔在地上死去的場景。

他毫不猶豫地松開了抓緊窗棂的手,讓身體貼合着牆壁向地面滑落。

蕨姬花魁撲了個空,另一邊則傳來了衣帶被砍斷的裂錦之聲和銀時亂七八糟地驚叫:“鬼到底在哪?哇呀不要過來不要靠近我!世界上怎麽可能會有鬼呢哈哈哈我才不怕!”

老板娘顯然被銀時保護了下來,她中氣十足的呼喊聲一路闖入一樓大廳:“殺人了!大家快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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