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再湊近點

織田作之助費力地撐起身,将枕頭靠在背後,接着稍微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

這裏無疑是一間大病房,擺了好幾張病床,目前暫時沒有第三個人在這裏,所以他的眼睛轉了一圈,最後又落回到了太宰治身上。

太宰治便對着他一臉輕松地笑:“呀,醒了嗎織田作。感覺怎麽樣?”

“就像午覺睡多了一樣,雖然很暢快,但主要的感受還是難受。”紅發男人回答,一邊透過窗口注意到外面完全放晴了,只是空氣中還漂浮着潮濕的水汽。

太宰治十分自然地握住他的手,幫他把麻木的身體從床上搬運到地上:“那就出去轉轉吧,我們邊走邊說。”

“好。”

紅發男人邁動僵硬的腿腳慢慢往外挪動,長時間昏睡讓他的身體像是一臺生鏽的機器,每動彈一下都喀嚓喀嚓落下鏽屑。太宰治相當耐心,陪着他一起慢騰騰挪動。

這讓紅發男人錯覺自己已經七老八十了,因為腿腳不便而需要陪護。

但因為陪護對象是太宰,他無法産生任何抱怨的念頭。

“我睡了很久嗎?”

“正好是三天,大雨是今早才停止的。”太宰治回答,“這裏是蝶屋,鬼殺隊的傷員常常到這裏治療和休養,芥川君他們在今早雨停的時候一起回吉原去了。”

怪不得太宰現在敢開口說話了。芥川可以通過聲音而非外貌辨認出當年帶走妹妹的黑衣男子,這點第一次見面時芥川就親口承認過。

太宰顯然是為了隐瞞身份,才在吉原時一句話都不說,但這絕不是長久之計。

“你不打算讓芥川認出你?”

“這要看他的本事。”太宰治小小地撇了撇嘴,含糊道。

看樣子這是給芥川的考驗。

紅發男人決定不告訴太宰,他早就把“太宰治”這個名字說給芥川聽過。就當這是老師給徒弟提供的小小幫助吧。

他們一起順着走廊往外走,路過一間又一間病房,有的病房敞着門,能看到裏面三三兩兩的病號,基本上都打着石膏,纏着繃帶。

在這樣的環境裏,滿身繃帶的太宰治反而顯得普普通通了。

因久卧身體不适需要攙扶的紅發男人,倒更像是來探望病人的。

他們花了一會兒時間走到室外,站在陽光底下。紅發男人眯起眼睛适應了一下光線,開始慢悠悠做拉伸運動,像個在公園練太極的老頭。

太宰治語調随意地說:“織田作找回記憶了?”

“找回了一半,是與【書】無關的那一半。”

紅發男人并不覺得這有什麽有趣,但太宰治卻一下子變得興致勃勃:“快具體說說看,都是些什麽內容?”

紅發男人只好整理着記憶,幹巴巴描述了一下那個混搭風格的江戶世界,以及他在那裏三年間的大致經歷。

結果太宰治聽得兩眼放光,似乎恨不得立刻就撞破世界壁沖過去:“太不公平了!我的生活為什麽就一點樂子都沒有啊!那麽有趣的世界就算每天躺在家裏什麽都不做,也能突然被卷入好玩的事件中吧?”

“我想應該不會。”

“但你不就是嗎?”

“我也沒有整天躺着什麽都不做。而且我的體質比較特殊,會吸引各種老頭老太太攔住去路。”

太宰治噎了一下,似乎頗為震動:“是嗎?”

紅發男人肯定地點頭。

“織田作能把這個體質轉讓給我嗎?”太宰治露出了渴望的表情。

雖然很想點頭同意,但紅發男人只能實事求是地說:“不行的吧。”

太宰治誇張地抹了抹眼角不存在的眼淚:“那麽,再詳細和我說一說吧,關于你們一起在西鄉夫人的人妖俱樂部打工賺錢的經歷。”

紅發男人點頭,一邊繼續活動身體,一邊沒有任何掙紮地開始詳細描述起來。

不過他沒有完整講完就中途停下了,十分納悶地看着太宰治笑倒在地上:“太宰?”

“不不不,我沒事……哈哈哈……嘶……”太宰治按着笑疼的肚子,非常痛苦地說。

那副顫顫巍巍随時會死掉的樣子一點都不像是沒事,太宰治只好努力站起來,以證明自己真的沒事:“我只是……我只是太羨慕了……以後有機會的話,你再扮成那個竹枝小姐讓我看一眼吧?”

“好啊。太宰你喜歡的話,你可以一起女裝。”

“诶?我也要嗎?”太宰治瞪大了眼睛。

那個表情十分可愛,瞪圓眼睛的樣子叫人很想擡手去戳臉頰。

原本只是随口提議的紅發男人立刻改變心意,肯定地點頭了:“嗯,太宰也得一起女裝才行。”

“唔……好吧。”太宰治吐了吐舌頭,“那你在那個世界經歷的印象最深刻的事情是什麽啊?”

“最深刻麽……”紅發男人慎重思考起來。

太宰治期待地把身子探了過去,湊到紅發男人眼睛前面左搖右晃。

“蛋炒飯。”紅發男人得出了結論。

“诶?”太宰治停下了搖晃。

“是阿妙小姐的蛋炒飯。吃完之後我以為我真的會死掉,之後有好長時間回想起來都害怕地忍不住發抖,但銀時他們完全沒有發覺,還總是誇我泰然自若。”

太宰治按耐住突然上湧的酸水兒:“織田作害怕死掉?”

“因為有着死掉的記憶,所以我很清楚我不喜歡死亡。”紅發男人誠懇地說,“無論誰會死掉,我都不喜歡。”尤其是太宰你。

太宰治慢慢往後撤開了一點身子。他感覺到織田作的呼吸有所變化,他自己也是,再挨得那麽近他就要窒息了。

“我回去就學做蛋炒飯,織田作你第一個試吃?”太宰治突然說道。

“嗯好。”紅發男人毫不猶豫道。

明明是期待着織田作答應,但聽到織田作真答應了,太宰治又立刻反悔:“開玩笑的啦。我會讓手下先試吃的,如果能确保不至于讓人感覺會死,才拿給織田作品嘗。”

你的手下總會承擔這種不明不白的風險嗎?紅發男人很有些憐憫地想。他基本上可以确認之前吃到的硬豆腐究竟是怎麽改良的了。

“你是不是在想我苛待手下?”太宰治露出了狐疑地表情。

真是太敏銳了。紅發男人淡定搖頭:“沒有。我在想剩下的三年記憶要怎樣回收。”

“有頭緒了?”

“有。”

“是名叫鬼舞辻無慘的最初之鬼?”

“對。”

太宰治喜滋滋地笑起來:“我就知道,所以你昏睡的這三天裏,我都在思考怎麽對付他。”

“有頭緒了?”紅發男人重複了太宰剛剛提過的問題。

“有。”太宰治故意也重複了紅發男人的回答。

這成為了兩個人之間突發奇想的小游戲,接下來就輪到紅發男人提出猜測了。

他認真分析了一會兒:“是中島敦?”

“對。”太宰治大笑鼓掌,為這份奇妙的默契。他就知道織田作能猜到的,織田作雖然不善于智謀,但很多時候直覺都強大得可怕,在吉原時聽到了虎嘯卻沒見到老虎的蹤影,肯定會意識到敦君另有任務。

他簡短地說了一下自己已經掌握的線索:“那天鬼舞辻無慘也出現在了吉原,我想他原本要把吉原布置成一個陷阱,誘使鬼殺隊的柱級劍士自尋死路,結果是我們恰逢其會。所以意識到情況有變之後,鬼舞辻無慘就匆匆忙忙地打算離開吉原。”

“你正好撞見?”

“他沒看到我,但我讓敦君去試了試他的身手,你猜怎麽樣?雖然是個無膽鼠輩卻相當能打呢,把敦君打成重傷之後還打算給敦君血液。”

重傷……果然,做太宰的手下真是辛苦。紅發男人一邊暗暗嘆息,一邊問道:“血液?”

太宰治點了點頭:“賜予血液是鬼舞辻無慘制造手下的方式,只要不是徹底死透的人,得到了他的血液就會被轉化成新鬼,當然更多的情況是因為無法承受血液的力量而慘死。”

“這麽說所有鬼都受他掌控。”

“偶有例外。”太宰治神秘地笑了一下,卻并不多做解釋。“鬼舞辻無慘曾經是平安時代的貴族,身患絕症後受一位醫生照料,因為醫生給的藥吃了卻不見好轉,一氣之下殺死醫生,結果自己轉變成害怕太陽的鬼,一直活到了現在這個大正時代。”

“十分長壽啊。”紅發男人評價。

太宰治很不爽地點頭:“是啊,十分長壽的怪物。這麽多年居然還沒有統治世界,反而過着藏頭露尾的生活,真是弱小得讓我生氣。”

紅發男人很能理解太宰的惱火,因為這樣一個敵人除了有蠻橫武力之外,根本不配成為太宰的敵人。

如果換成太宰當鬼的話,也許沒多久就能毀滅世界了。不對,太宰不需要成為鬼,以人類的身份就有能力毀滅世界。

而且,如果變成鬼的人真是太宰,那麽太宰可能第一個不允許活下去的就是自己。

雖然太宰一向不把自己和他人的生命當回事,但對于“生而為人”這件事,太宰內心其實是有種特別的悸動的。

太宰願意花很多時間去思考人的生命,可如果是鬼……太宰大概只會覺得冒犯吧。

這樣分析着,紅發男人的語調裏就隐隐約約染上了幾分笑意:“也許鬼舞辻無慘的志向本來就不是統治世界,而是一直存活下去,所以他才沒有為統治世界付出努力。”

“唔,你說得對。”太宰治怏怏地偏過頭,“織田作,你認為鬼算是活着的生命嗎?”

這個問題讓紅發男人微微一愣。

不是因為這個問題有什麽特別,而是因為問出這個問題的人,居然會是太宰。

對太宰來說,鬼的存在本身就是對于人類這種生命的亵渎,所以根本不需要提問或是思考,答案一定是否定。

外星人跟野獸都是生命,但鬼一定不是,鬼一誕生就意味着替代了一個人類的存在,占據了原本屬于人類的“空”。

太宰介意的不是鬼會殺死多少人,而是鬼都由人而變。

“太宰……為什麽問這個?”

黑發的清秀男子稍微撅起嘴巴,露出一副勉強的樣子:“織田作不是重新起誓要不再殺生了麽?如果你覺得……我可不想勉強你把子彈打進鬼舞辻無慘的腦袋。”

原來如此。紅發男人瞬間明白了。怪不得太宰會有此一問,竟是為他而問。

感動的心情一下子就翻騰上來,紅發男人望着太宰的眉眼和嘴唇,發現自己在回答是或否之前,有一件更想做的事。

他招了招手:“太宰,你再湊近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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