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三十六
溫摩從前聽過這樣的故事:一個老獵手在熟悉的深山中突然迷失了道路, 他點着火把走了一整夜,卻發現自己一直在同一個地方轉圈。
她一直以為這只是個傳說,沒想到真的會發生。
第三次站在山洞前, 溫摩沉吟了良久, 向姜知津道:“香囊還在麽?”
平京的貴人們不但屋子要薰香,随身還會戴着香囊,姜知津的蹀躞帶上就系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镏金雙層香囊, 裏面有兩粒速沉香, 他倒出來遞給溫摩:“姐姐要幹什麽?”
溫摩掏出火折子點燃它,恭恭敬敬地将它擺在一塊石頭上, 肅容道:“祭神。”
姜知津嘴角浮現微微的笑意。
遇到這樣的大/麻煩,他家阿摩的解決方式居然是祭神,真是可愛。
這是他在倉促之間布下的陣法。
若是懂陣法, 可以照特定的路線離開。
不懂陣法,便找不到那條特定的路線, 不管怎麽轉,都會回到原地。
他的計劃很簡單——無命會在陣法外面解決任何一個找到這裏的人, 而他則會和溫摩“被迫”留在這裏, 也許五天, 也許七天, 總之, 在大理寺能進入徐廣私宅之前, 姜二公子就是在衆目睽睽之下被黑衣人擄走的失蹤人口,生死與下落俱不知。
溫摩的到來是意外, 但仔細想想,這是個甜美的意外——這是老天爺怕他孤單寂寞,把溫摩送來跟他做伴。
陽光從枝葉間灑落, 在溫摩臉上照出斑斑點點的光,溫摩雙手交握成拳,抵在自己胸口,眉眼低垂,臉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靜谧聖潔。
母親房中長年供着一幅觀音像,低眉垂眼,手持淨瓶。姜知津忽然生出一個想法:将此時的阿摩畫下來,一定比那幅觀音像還要聖潔,還要慈悲,還要美麗。
片刻後,溫摩睜開了眼球,彎下腰,“哧啦”一聲,将自己的衣擺撕了下來。
姜知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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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知津:“姐姐你這又是在幹什麽?”
你們祭神還要扯衣服的嗎?
“我們仡族有個傳說,在山林間迷路的人,是受到神明的考驗,一定要虔心向神明祈禱,只要我們足夠誠心,神明便會為我們指明方向。”
溫摩說着,扯成細碎的布條,然後綁成長長的一條,系在箭尾上。
姜知津心中警鈴大作,眼神差點控制不住,露出了驚懼之色。
不不不不不——
溫摩已經扣動雷弩,弩/箭帶着長長的布條激射而出,“篤”地一聲,紮進遠處的一株樹幹裏。
溫摩拉了拉布條,微笑:“好了,神明已經指好了路。”
這就是那個傳說的下半截:老獵人誠心誠意祭祀了神明,把麻繩拴在箭尾上,箭帶着他離開了困境。
姜知津:不好不好不好!
他自幼喜好世上一切玄妙不可解的事物,陣法便屬其一,父親花了許多心力,為他尋來世上最好的陣法大師。
大師告訴他:“陣法玄妙無窮,但只有一個弱點,那就是無論多麽複雜的陣法,皆是憑借陣法本身,陣法有限,一旦超出了陣法之外,一切玄妙便告破了。”
當時的姜知津覺得這話本身就非常玄妙,很值得細細參詳,只是還沒參詳出什麽名堂,父親便過世了。
巨變在發生,以七歲為分水嶺,将他的人生切成了兩截。
一個傻子是不需要各種大師教導的,父親費力請來的諸位高人一一離開,姜知津也失去了将這句話參詳透徹的機會。
現在,他懂了。
說白了就是一句話——一旦對方的攻擊範圍超出了陣法本身的範圍,陣法就沒什麽卵用!
就是現在這麽個情形!
只要順着這根布條一直走,就一定能離開陣法,成功脫身!
“姐姐,你們的神好厲害……”姜知津喃喃道。
此時此刻他只有一個想法——下次再布陣,陣法範圍一定要超出弓箭的射程!
“那是當然!”溫摩微微一笑,“我們快——”
一語未了,手裏的布條陡然一松,溫摩猛地将它扯回來,斷口處極為平滑,它是被利刃切斷的。
溫摩全神戒備,但周遭沒有絲毫動靜,山石樹木看起來無比平凡,真的走過去卻像能吞噬世間萬物。
她撕下第二片衣擺,重新做了布條,拴上射出去。
這一次斷得更快,切口依然平整。
——有人守在外面不讓他們出去。
但因為某種原因,那人似乎也無法進來。
“嗚嗚!”姜知津一把抱住溫摩,“是不是壞人來了?”
溫摩摸摸他的頭:“放心,姐姐會保護你的。”
既然那人進不來,這裏反倒安全了,也就不急着離開,她半蹲在姜知津身前,雙手用力握住他腰間的老藤,猛然發力,指節發白,臉上因使力而漲紅,老藤卻動也不動,穩如泰山。
溫摩正要再來一次,姜知津握住她的手,攤開她的掌心,發現上面勒出了深深的印痕,低聲問道:“為什麽不用刀?”
那次在成衣鋪子裏,她不是打算用刀斬斷他的腰帶麽?
“這藤太粗,不用力砍不斷,用力就不好掌握分寸,容易傷到你。”溫摩打算再試一次,手卻沒能從姜知津手裏抽出來。
他握得很緊,良久才擡頭,露出一個和平常一樣的天真笑容:“用刀吧,阿摩姐姐這麽厲害,一定不會傷着我。”
溫摩不敢用刀,主要是擔心姜知津害怕,一旦他亂動,那可就真容易傷着,現在瞧他十分鎮定,點點頭:“那你閉上眼睛吧。”
“我不。”姜知津搖頭,“我要看嘛。”
聲音語氣如常地可愛。
溫摩要是能細瞧他幾眼,說不定能看到他眸子深處有一絲無法隐藏的僵硬和絕決。
無命在陣法之外,如果溫摩對他有一絲殺機,這一刀就是最好的機會,誰也救不了他。
讓溫摩向他揮刀,是用性命對溫摩做最後的試探。
溫摩的注意力全在老藤上,她拔出刀,仔細尋找落刀的位置,口裏交代:“害怕了可以叫出來,但是絕對不許亂動哦。”
“嗯。”姜知津低低應聲。
他沒讓無命留在陣法內,心中其實已經十分信任溫摩,但這麽多年來他經受了無數的背叛與考驗,對任何人都不會完全信任,腦子裏仿佛有一道巨大的石碑,上書“到此止步”四個大字,沒有人能越雷池一步。
可就在剛剛,他冒着性命危險,任溫摩對他揮起了刀。
腦子已是警鈴大作,拼命讓他逃離,他的雙手在袖中握得死緊,等着這一刀的到來。
刀光一閃。
根本什麽也沒看清,這一刀快逾閃電,腰間驟然一松,老藤掉在地上。
溫摩手撫上姜知津的腰,撫着那一塊地方的布料,上面有一道兩寸長的小口子,連底下的裏衣都沒的擦破,她十分滿意:“很好——”
話沒說完,猛然被姜知津抱住。
抱得很緊。
姜知津的呼吸就在耳畔,好像有點急促。
溫摩:“津津?”
姜知津沒有答話,只是抱着她。
她劈斷的不單是那株老藤,還有他腦海裏那座沉重的石碑。
它在她面前轟然倒塌,最後的一點疑心蕩然無存。
“害怕了?”溫摩輕輕拍拍他的背,“放心啦,現在沒事了,阿摩姐姐的刀法确實好得很對不對?”
“對。”姜知津聲音低低的,輕輕的,溫摩就在他的懷裏,親到無間,身體貼合着身體,兩個人仿佛能變成一個人。
他有一種異樣的感覺,這應該是他第一個真正的擁抱,敞開自己的胸膛,完完全全地将一個人納入懷中,不帶一絲謀算,不帶一絲疑慮。
這種感覺太好了,就像是,把溫摩抱進了心裏面。
“阿摩……”他輕聲道,“我想告訴你一件事。”
溫摩敏銳地發現他的語氣好像和平常不大像,而且連“姐姐”都不叫了,難道真的吓壞了?
她想松開看看他的臉,他卻沒松手,手臂禁锢在她的腰間,溫摩再一次明顯地感覺到,這是一個成年的男子,他的胸膛寬闊,手臂有力,渾身上下充滿雄性的氣息。
溫摩有點臉紅。
然後又為自己的臉紅感到臉紅。
不要打小津津的主意啊溫摩你這個禽獸!
溫摩微微吸了口氣,用力将心中的禽獸掃地出門,端莊和藹地,正想問他是什麽事,肚子先開口了,發出悠長的一聲:“咕……”
這一番折騰下來,太陽已經垂向西邊,天都快黑了,兩人肚子裏那點早飯早就耗光了。
也是危險暫告一段落,肚子才有空咕咕叫吧。
“我也餓了。”姜知津微微一笑,“我們先找吃的。”
溫摩覺得他這絲笑容跟平時很不一樣,笑得十分清雅,風度之佳,甚至還在風旭之上。
在山林中找吃的,原本是一個獵人的本份,但是無法離開這片區域,溫摩連只兔子都打不着。
倒是發現了幾株野果子,可惜才值初夏,果子都是又青又小。
溫摩試着咬了一口,又苦又硬,忙不疊吐了。
還好這個時季忽晴忽雨,水量充沛,附近有不少蕈子。
溫摩教給姜知津:“顏色鮮豔的不要,越鮮豔越有毒。發黑發黃的也不要,吃了容易拉肚子。”又教他怎麽在厚厚的枯葉底下找蕈子。
姜知津聽得很認真,末了點點頭:“知道了。”
很快便自行采摘了起來。
溫摩自己一面采,一面回頭看看姜知津。
姜知津小心翼翼扒拉開一叢枯葉,靈活地從底下采了好幾只蕈子。
……是哪裏不對呢?
溫摩疑惑。
明明是同樣俊秀的五官,同樣好看的眉眼,為什麽她卻隐隐覺得姜知津好像換了一個人?
作者有話要說: 你們都是福爾摩斯嗎?!昨天确實想搞二更來着,結果體力不行,沒搞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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