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1 八十

姜知津拿着那只糖人, 和溫摩重新上了馬車,車夫揚起馬鞭,馬車接着向相國寺方面駛去。

兩人都沒注意到, 這一幕落進了得意樓窗後的一雙眼睛裏。

“那, 寧姑娘,這陣子風花閣的消息就是這些了?”

大掌櫃一直提筆疾書,到此時擱下筆, 問。

“嗯。”

樂坊乃是得意樓收集消息的一處好地方, 寧心兒八面玲珑長袖善舞,許多旁人摸不着的消息, 寧心兒都有本事探聽到。

但這一聲,寧兒心卻是應得漫不經心。

大掌櫃擡起頭,就見寧心兒立在窗前。

窗子推開了一條縫, 正好可以看見姜知津的馬車從小攤旁離開。

寧心兒将那條縫再推大一點,看着馬車駛向東駛去。在馬車的前方, 相國寺裏的寶塔高高人聳立,琉璃瓦在陽光下閃閃發光。

“公子這是要去相國寺?”寧心兒問。

大掌櫃想了想, 道:“是, 公子攜少夫人去相國寺拜送子觀音。”

寧心兒聽了這話, 回頭看向大掌櫃, 忽然抿嘴一笑:“下屬不能探聽也不能洩露公子的行蹤, 你居然肯破例告訴我, 是在擔心我麽?”

“是。”大掌櫃嘆道,“風花閣可是收集消息的寶地, 要是沒有你,我不知得填多少人進去才能打聽得到這些。所以我比誰都盼着你好好的,千萬莫要自尋死路。”

“瞧你說的, 我就是突然想去相國寺逛逛去,好久沒去了呢,有點想那裏的芙蓉冰碗了。”寧心兒說着,淺淺一笑,“咱們這少夫人還真是心急得很,連個傻子也不放過,連送子觀音都拜上了。”

她這一笑風情萬種,百媚皆生,饒是大掌櫃閱歷過人,也覺得眼前如鮮花盛放,實在是賞心悅目,他嘆了口氣:“你好自為之。”

相國府裏香火鼎盛,即使是大熱天,人們也熱情高漲,拈着香在香爐前閉目合什,念念有辭,念了半日,才把香插進香爐裏。

送子觀音在第三進佛堂中,香爐裏已經插得滿滿的,蒲團上跪滿了人,大多是女子,有年老的,也有年輕的,年老的一面催促年輕的誠心跪拜,一面口裏念叨:“求求觀音菩薩保佑我家孩兒一朝有孕,三年抱倆,一定要生個兒子……”

按姜二公子出門的習慣,當然是把閑雜人等都轟出去,再來清清淨淨拜菩薩,但溫摩止住他:“算了,等等就是了。”

中原女子已經夠凄慘了,不單年輕的時候要操心生兒子,老了還要操心下一代生兒子,生兒子仿佛是她們人生中最重要的事。

天熱人多,檀香氣依然壓不住人身上的汗味,姜知津的鼻子又靈,實在是嫌棄得不行,只得往溫摩身上靠,深深吸口氣。

啊,還是阿摩身上的味道最好聞,即使是大熱天,聞起來也是一片清涼,能讓人像是置于身郁郁叢林之中,滿眼皆綠。

好容易輪到他們到了菩薩跟前,姜知津拈了六支香,遞給溫摩三支,自己拿着三支,舉着香,手指貼在額前,閉着眼,輕聲道:“菩薩菩薩,我想要一個跟阿摩姐姐一樣的女孩子,你能送給我嗎?”

溫摩瞧着他虔誠的模樣,心裏面像是被誰綁了一根線,輕輕地牽住住,一扯,就微微生疼。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不許自己再多想,學着姜知津的樣子,舉起香,閉上眼睛。

仡族人只信唯一的神,天神。

所有人死後都會回到天上,回到天神的懷中。

所有人的願望天神都能聽見。

仡族人不信旁的神,但此時此刻,溫摩希望菩薩真的有靈,希望她也能像天神一樣,真的聽見信徒的願望。

菩薩,若你聽得見,請保佑我大仇得報。

菩薩,若你聽得見,請保佑我順利回南疆。

菩薩,若你聽得見,請在我走之後,給津津一世幸福。

姜知津睜開眼睛,看着溫摩。

溫摩閉着眼,睫毛長長的,神态寧靜得近乎出塵。

香爐缭繞,人聲鼎沸,他卻聽不得別的聲音,看不到別的人,眼中只剩這樣一張側顏。

時間仿佛已經定格,他能一直一直這樣望下去,望盡千年。

阿摩不想和他有孩子,不然,也不會編這一套話來哄他。

那麽,阿摩你想要的是什麽?

溫摩在此時睜開了眼睛。

姜知津收回視線,裝出剛剛許完願的樣子,和溫摩一起将香插進香爐,然後笑眯眯問:“姐姐求的是什麽?”

溫摩微微一笑,還沒回答,忽聽身後傳來一聲笑:“咦,這不是二公子和少夫人麽?”

寧心兒搖着一柄緋紅薄绡團扇,帶笑走進來:“二位也來拜菩薩?”

“心兒你也是?”溫摩很意外,她只知道樂坊女子談孕如談虎,甚至會提前喝避子湯。

“唉,可不是嘛,”寧心兒道,“我也是個普通的女人啊,遇上了一個男人,生怕得不到他的真心,就像用孩子拴住他,所以就來拜一拜喽。”

姜知津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當着溫摩的面不便聲張,只用目光淡淡掃了她一眼。

溫摩卻沒聽出她這番含沙射影,只覺得驚訝:“沒想到天下還有男人能讓你這位花魁這樣放下身段。”

寧心兒幽幽嘆了口氣:“我自己也沒想到。”

“嘆什麽氣?能遇上這樣的人,就是運氣啊。”溫摩攬住寧心兒的肩,傳授經驗,“我告訴你,你可以在他的酒水吃食裏下點藥,管包他乖乖服了你。”

這番高見讓寧心兒微微一怔。

溫摩把這神情理解成發愁,道:“放心,姐姐我這裏有藥,回頭就給你送去。”正好長公主給她那麽多,根本用不完。

寧心兒:“……”

“放心,這藥都是好東西,絕對不傷身。”畢竟長公主都能拿給親兒子用的,還能有壞處?

姜知津垂下眼睛,忍住一絲已經泛到嘴角的笑意。

寧心兒怔了半晌,忽然反應過來了:“你給二公子用過?”

這話溫摩不能否認,當初那盒加料的點心,雖不是她親手準備的,到底是她帶上馬車,所以姜知津才吃了,因此她支支吾吾道:“唔唔唔,都說了那藥無害吧,你看津津完全沒事。”

寧心兒內心:無!恥!

表面上還少不得含笑:“少夫人真是知情識趣。”

溫摩長嘆一聲:“都是被逼無奈。”

寧心兒惱怒更甚:得了便宜還賣乖!

但還是笑盈盈挽住溫摩的手:“這相國寺,姐姐以前來過麽?”

溫摩:“沒,頭一回來。”

“少夫人不知道,這相國寺可不是專門拜佛的地方,這裏有些東西有趣得緊,還有不少好吃的,少夫人若是不嫌棄,我就陪公子和少夫人逛逛吧。”

溫摩看了姜知津一眼。

姜知津從前是常去風花閣找寧心兒的,這回從西山回來,他好像還沒有去過,因此便把寧心兒的手從自己胳膊上拉下來,搭到姜知津胳膊上,笑道:“行,你好好服侍津津就行。”

姜知津和寧心兒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在對方眼中看到一串省略號。

這是什麽意思?

吃醋?

類似于“哼,你不就是來勾引他的麽?我成全你們!”這種?

溫摩已經背着手往佛堂外走,走出一陣發出兩人沒跟上,回頭:“不是要去逛逛?愣着幹什麽?”

就這樣,姜知津心中的二人世界變成了三人世界。

相國寺裏面有許多番幫異物在叫賣,外沿則有不少吃食攤子,還有人在玩雜耍,當真是熱鬧非凡。

這些東西溫摩在南疆都沒見過,上一世來京城就乖乖學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然更沒見過。

這會兒在三個人當中,她玩得興致最高,後來還遇到一個賭酒的攤子,桌上擺着五碗白酒,攤主言明,喝完五碗,還能爬上對面大樹将紅燈籠取下者,不單分文不取,還奉送五兩銀子。

但若是喝不完,或是喝完了酒取不了紅燈籠,那對不起,每碗酒須付一百文。

街市裏多是有這種賣法,名曰“撲賣”。挑戰成功自然是大占便宜,挑戰不成,每碗酒的價錢都比要比市價高出不少。

那株大樹離酒攤約有兩箭之地,走過去得有四百來步,上面綠葉蔥蔥,一盞紅燈籠挂在最外面的樹枝上,倒也不算高,爬上去就能摘得到。

正因為看起來簡單,所以想去嘗試的人不少,可惜要麽喝不完五碗,要麽喝完五碗,還沒走到樹下,步子就開始搖搖晃晃,別說摘燈籠,好多人醉得抱住大樹就開始叫娘。

這差不多是最熱鬧的攤子,光是圍在兩旁看熱鬧的人就不少。

溫摩走過去,端起一碗,聞了聞。

攤主看她是個女子,笑道:“姑娘,我這酒酒勁極大,一般人喝不得。”

他的話沒說完,溫摩已經喝了一口,點點頭:“不錯,酒雖然粗,但确實有勁。”

說話的功夫,手裏這碗已經一飲而盡,她拿起第二碗。

攤主驚住了。

看熱鬧的人群也驚住了,忙忙地呼朋引友過來看,一時間把這條街都堵了,看着溫摩喝酒就跟喝白水似的,紛紛驚得張大了嘴。

寧心兒站在姜知津身邊,低聲道:“公子,她是你的人,真要讓她這樣抛頭露面丢你的臉麽?”

姜知津淡淡道:“你特意到這兒來,就是為了跟我說這句話?”

寧心兒:“我只不過是湊巧……”

“你知道我讨厭什麽。”姜知津的聲音很輕,也很涼,“我要的是一個得力的下屬,不是一個給我添亂的女人。”

寧心兒臉色一白,咬牙道:“明明她才是給你添亂的——”

她的話沒能說下去,因為姜知津轉頭盯住了她,眼神冷得可怕。

那邊,溫摩已經在衆人的驚呼聲裏喝完了五碗酒,轉身走向對面的大樹。

所有人的目光都追随着她的背影,攤主暗暗在心裏道:“倒下,倒下,倒下……”

看熱鬧的人則起哄叫道:“快點!快點!快點!”

溫摩走到一半的時候,明白了老板是靠什麽發財的——這段路程的時間,剛好夠酒勁發作。

她的腦子裏有點浮蕩,正是十分舒服的微薰。

天藍汪汪浮在頭頂,風輕盈盈吹過指尖,一切都是剛剛好。

她身輕如燕,輕輕松松就爬上樹,手已經抓住了燈籠的提杆,底下歡聲如潮,她正要下樹,整個人卻微微頓住。

這個視角居高臨下,底下的人在她面前一覽無餘,她看到了人群當中有個熟人,正用一種怨毒的眼神盯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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