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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她們走出文具店,拐了幾條七七八八的小巷子,停在一條堆滿廢棄紙箱的深巷裏。
擡頭望是錯綜交織的天線和紅紅綠綠的晾衣繩,那些數不清的內衣、襯衫,還有長短褲随風高高地揚起,未擰幹的水順着衣角流到鐵皮屋檐上,再順着欄杆滑落在地,積起一灘小水窪。
好半天沒有人說話,水滴的聲音尤為清晰,仿佛一種暗含深意的倒計時。第三次滴答聲響起的時候,夏芩緩緩地擡起臉,把聲音放得很輕。
“我知道你是齊願。”她說,“你瞞得過其他人類,瞞不過我。”
“人類!?”陸昕敏感地抓住了她話中的要害,瞳孔緊縮,有些震悚地瞪大眼楮。
齊願站在她身邊,纖長的眼睫緩緩地顫了一下,她慢慢把目光停在夏芩的臉上。
“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那我換一種方式。”夏芩從書包裏拎出一個保溫杯,旋開杯蓋,将些許溫水澆到自己的胳膊上,原本白皙無暇的手腕仿佛裂開一道縫隙,浮現出不同于其他部分的淡青色。
她把手背翻過來,數條過于凸顯的靜脈附着在薄薄一層皮肉上,那些靜脈全部呈現出一種奇異的藍綠色。而在手背接近虎口和腕部的地方,赫然冒出幾塊淡紫色的斑痕。
陸昕怔然地看着她,全身僵硬︰“你……”
“要僞裝成人類生活真是不容易。”夏芩扯了一下嘴角,眼裏并沒有笑意。她打量着齊願,輕快地說,“你是兩周前死的?真羨慕你,暫時還不會變得像我一樣。”
齊願靜默了片刻,注視着那片淡青色的僵死皮肉,了然地抿起嘴唇︰“……你是什麽時候死的?”
夏芩将多餘的發絲夾到耳後,不疾不徐地說︰“去年夏天。”她說得如同吃飯喝水一樣平靜,仿佛不是一件關乎自身的大事。
“原、原來你也是……”陸昕心情震蕩,一時失語,“所以你才會找我……”
“是呀,我能理解你們為什麽這樣小心翼翼,”夏芩揚起嘴角,笑容甜美如蜜糖琥珀,實在難以想象她已經是個死去的女孩子。“大可放心,我對你們沒有惡意。”
齊願歪着頭︰“但你是怎麽看出我的身份的?”
“外形很像啊。”夏芩語氣自然,“雖然人類一時間難以分辨出來,但是我們同類之間非常方便,只要聞見味道就可以确定了。”
“味道?”陸昕不自覺地湊近齊願吸了吸鼻子,“挺香的呀!”
小紀搖搖頭,苦笑道︰“人類是聞不到的。”
“對。”夏芩點點頭,“但僵屍之間可以嗅到……一種屍臭的味道。”
“屍臭!”陸昕瞠目結舌,第一次這麽慶幸自己是人類。
齊願怔了片刻,下意識地舉起胳膊聞了一口腋下,随後臉立刻皺成了苦瓜。
夏芩哈哈大笑︰“味道是不是特別酸爽?你自己平時可能會注意不到,但是在其他同類的鼻子裏特別明顯。”
齊願兩指掐住鼻子,點了點頭。
夏芩忍俊不禁︰“所以我出門不管如何都要噴點香水,這樣就能把身上的臭味抵消了。”
陸昕好奇地問︰“學校裏也有很多同類嗎?”
夏芩搖搖頭︰“學校裏我暫時只發現了你一個,但也不排除它們僞裝得很好的可能性。”
齊願蹙起眉︰“為什麽你身上會出現斑痕?”
“死後大概五六個月,慢慢就會生長出屍斑了。”夏芩笑了笑,“倒不會變得像巨人觀那麽恐怖,但肢體肯定會越來越松散。但像你這樣僵屍寶寶暫時不用緊張,因為剛死去的時候是最像人類的時刻。”
陸昕驚訝地說︰“但我覺得你的舉動都好自然啊……”
夏芩聳肩︰“因為我已經習慣了,迫于生計嘛。”
随後齊願又問了幾個關于僵屍的問題,夏芩的說法與現實基本一致,僵屍的唯一口糧是人類血液,只能由人類提供,吃任何人類的食物都無法飽腹。
人類的心理健康與血液的口感挂鈎,如果飲用的血液中含有劇毒,那麽僵屍也會受傷。
“而且變成僵屍之後身體的某些部位會變強大哦。”夏芩轉了轉腳踝,笑道,“比如我,就是身體變輕,速度提升了很多。”
齊願沉思︰“我的力量變大了很多……”
小紀在一旁感嘆︰“這樣看來,做僵屍還是挺好的。”
“不。”陸昕搖搖頭,“僵屍每天都活在提心吊膽中,一旦被發現,可能再也無法回歸人類世界了。”
————
夜幕低垂,雲朵變成了厚重的鉛灰色,掩映着城市裏零零碎碎的星光,遙遠而孤獨。陸昕透過廚房的窗戶向外望去,遠處閃爍的霓虹燈管和近處僻靜荒涼的老片區仿佛來自不同世界。
她把鍋裏的甘筍用大勺掂入白瓷盤中,齊願從流理臺上端起兩盤熱菜,往客廳的飯桌走去。
陸昕将肉湯拌入白米飯,很快地吃完飯菜,她從紙盒中抽了一張白紙,輕輕擦了一下嘴角,來到端坐在筆記本前的齊願中。
齊願對于現代智能設備的操作已經極快地掌握,甚至能做許多簡單的操作,她平和的臉頰上倒映着筆記本屏幕的藍光,敲打鍵盤的姿勢端正而迅捷,遠遠看不出是個已死之人。
到家前,陸昕掃了夏芩的二維碼,交換完微信,又依着她發過來的網址,順藤摸瓜地找到了國內最大的僵屍交流論壇。
這個網頁表裏不一,平時外表看上去像個普通的書籍交流論壇,只有在申請注冊,又經管理員審批以後,才能正式地浏覽其全貌。
網站的背景是全黑色的,樣式簡單。讓陸昕想起一部名叫“地獄少女”的老番,和裏面的地獄通信有異曲同工之處。網站的客流量不大,在線人數顯示在右上角,是一個鮮紅的“647”。
齊願拿着鼠标往下滑,最新被頂上來的帖子顯示了兩分鐘以前的最後回複。
帖子的标題是“僵屍會死嗎?”,被标紅加粗。下面有幾百條回複,口吻不一,有的猜測僵屍已經屬于永生的範圍,再怎麽破壞其肢體也能複原;有的認為僵屍屬于生态鏈的一環,肯定有被克制的方法,只是現在還未找到。
齊願簡單地浏覽了一下帖子的大概內容,僵屍的□□和她預料的相差不遠。
新生的僵屍四肢很僵硬,擁有很強的破壞欲和攻擊性,但不會攻擊給予它食物的人類。
随着時間流逝,僵屍的四肢逐漸靈活,生前的記憶會慢慢回到大腦中,它們的行為舉止看上去與人類無異,唯一能夠加以區別的是膚色和氣味。
僵屍的皮膚會蛻變,逐漸由蒼白漸漸轉為屍綠色,身上的任何部位會随機呈現出屍斑。
死去一年的夏芩已經蛻變完成,每一天出門時都必須将裸露的皮膚塗上厚厚的粉底液。
僵屍的情感非常淡薄,這是最能區限它們與人類的不同。
除去對食欲的熱望,僵屍的情緒幾乎被冰凍,很難被任何方法激怒,除非它們本身受到威脅。它們不會害怕、不會痛苦,難以感知快樂。甚至也不能像人類一樣随心所欲的去愛。
看到最後一句時,齊願感覺自己停止跳動的心髒仿佛震了一下。愛這個詞從未在她身上應驗,宛如一個遙遠的童話。
距離自己最親切的血緣尚且将她拒之門外,他們不願教會她愛是一種什麽樣的存在,更何況陌生人?心跳加速可能也是錯覺。
陸昕把手擱在她肩膀上,包容地笑了一下。
她盯着屏幕,一字一字地念︰“我死在今年的開春,因為一次山體滑坡。屍體還未腐爛,我媽把我埋進地裏,卻沒想到我在地下睜開眼楮,好不容易剖開泥土,走到我媽面前,她卻尖叫着用掃把打我,讓我滾出家裏。”
僵屍被趕出去以後,四處流浪,身無分文,被救助站收留了。他發現自己只對血液有進食沖動時,迫于無奈便去偷取冷藏室裏的血袋。
連續偷了兩三次以後,被一個清潔工發現,對方誤以為他把血袋偷出去販賣,就報了警。哪怕他無心攻擊人類,卻在四處逃亡的過程中被許多流氓地痞毆打。
“人類社會真的有我們的生存空間嗎?”這個僵屍留下最後一段評論,“我感覺自己仿佛異類,不受歡迎,無路可走。”
齊願突然感覺到自己的幸運。她握住陸昕放在自己肩膀上的手,深深地低嘆了一聲。
太陽升起的時候,或許有許許多多的僵屍睜開烏黑的雙眼,漂泊在任何你可能見到、去過的地方。
他們或許是天橋下乞讨的老人,或者是發傳單的年輕人,是那些游蕩在街道上的拾荒者……逆着光在黑色地帶漫無目的地前行。
像齊願一樣,能在溫暖的陽光下光明正大地“活”下去,是很多僵屍的奢求。
世人所追求的永生或許是僵屍的一部分形态,但它們已經付出了更龐大的代價,或許正常死去才是對大部分人最好的結束。
為了不破壞人類社會的運行秩序,僵屍論壇建立起
專門的救助站,收留流浪而無處可去的僵屍。同時,在它們之間也有一套墨守成規的法則。
“不可主動暴露身份,非必要情況下不可攻擊人類和同類,不可将論壇的存在向外透露。”
一旦違背法則被發現後,這名僵屍會被所有救助站抛棄。
齊願在論壇裏登記下自己的詳細信息,她将網頁保存到收藏夾中,然後按下關機,活動了一下僵硬的脖頸。
陸昕已經洗完了澡,頭上包裹着毛巾,幾根濕漉漉的黑發貼在側頸上,她穿了一身很柔軟的絲絨睡衣,露出兩段潔白纖細的腳踝,圓潤的腳趾被毛絨拖鞋遮住。
她正背對着齊願,從櫃子上拿下吹風機,踮起腳尖時腰身顯得很纖瘦易折。齊願靜靜地看了一會兒,走到她身後,垂下頭,默默把腦袋埋在她的肩窩裏。
陸昕突然被她抱住,愣在原地,拿着吹風機不知如何是好。她睜圓了眼楮,側過頭小聲問道︰“怎麽啦?”
齊願不言不語,雙臂在她的腰上緩緩收緊。文字記載僵屍不易流露感情,她卻總是喜歡靠近陸昕,不知道是出于什麽原因。
小夜燈緩緩地哄曬着陸昕的側臉,她黑亮的瞳孔被染成橘黃,輕輕眨了一下,把手裏的吹風機往後遞給齊願。
“你幫我吹頭發吧。”她不自覺地軟下聲音,像是征詢她的意見,“好不好?”
齊願接過吹風機,同意了。
她把包裹在陸昕頭發上的白毛巾拆下來,搭在椅子上。
陸昕的頭發并不很長,堪堪垂到了肩膀,但是非常柔軟蓬松,手感很好。齊願按下開關,将溫度調到最适宜的狀态,然後輕輕地将出風口對準濕淋淋的長發。
陸昕被暖烘烘的風燻得想要入睡,眼皮都粘在一起。她在半醒半夢間突然想起,第一次和齊願搭上話的時候,對方也幫自己吹過頭。
但情況卻截然不同。那時她是個可憐兮兮的落湯雞,齊願只是出于同學情誼才來幫助自己。而現在她們已經成為了朋友,僅僅只經過兩周,卻感覺一起跨越了生死。
齊願将發尾的地方吹幹,梳齊長發,一系列動作做完以後,她倏然發現,陸昕已經閉着眼楮睡着了。
她愣了一會兒,将雙臂穿過對方膝窩和後頸,輕松地抱了起來,踮起腳尖往卧室走去。
時鐘指向晚上九點,但陸昕已經睡得很香,恐怕不會再醒。齊願坐在床邊看了她一會兒,幫她披上了被子,然後無聲地走出房間。
她拿起陸昕放在桌上的手機,點開微信,沉思片刻後,點開夏芩的對話框。
夏芩的頭像是自己的自拍,柔光濾鏡加的有些誇張。她本來就好看,這樣亂加更是完美得虛假。她經常發朋友圈,有時在外和朋友烤串,或者又去什麽畫廊參觀,課外生活非常豐富。
齊願簡單地浏覽了一會兒,敲下一行字。
“紀菱是你什麽人?”
紀菱便是她身旁小紀的真名。
片刻後,夏芩的回複躍然眼前︰“當然是我的糧倉啊,就像你和陸昕一樣嘛。”她自以為看得很透。
齊願笑了一下,回複得莫名其妙︰“不一樣。”
作者有話要說︰
俺來啦 照例非常感謝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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