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色活生香

清清冷冷的月亮掩在層層疊疊的雲朵之後。

降雪的夜晚,連月亮都躲了起來。

雪越下越大了,仿佛紛飛的白色羽毛,悄無聲息。将世界堆積在了一片柔軟的棉花糖裏。

涼甜的讓人心寒,寒氣仿佛看不見的煙霧肆虐在空氣裏。

娥宮,閉月閣。

樓閣臺榭,轉相連柱,窮盡雕麗。

風雪中伶仃的燈籠,小徑、假山、庭院裏的石柱掌燈,光線飄忽晃蕩。

琉璃瓦的屋頂埋在一片白色之下,起翹飛檐,重重庑殿,在滿春院的後院層層疊疊地鋪展開來。

地域廣泛得驚人。

不同的樓閣裏,排排房間,熱氣交纏,渺渺散在空氣裏。甜膩香氣,勾媚。

活色生香。

閉月閣,便是做着這個行當的生意。

生意,金錢、權力。

其中一棟樓閣二層外廊。躺椅鋪就着虎皮。

漆黑如墨的錦袍下擺長長地托在地上,雪花從天空落下來被寒風卷着飄到外廊上,點點堆積在錦袍上。

木質的外廊抹着清漆,在常年磨損下看上去光滑極了。

深紫色的狐裘,一縷一縷細長而細膩的狐貍毛,袍領綴着女人精致而白皙的下颚線條。

她的紅唇是雪夜裏綻放的花朵,紅得刺眼。

天寒地凍。

女人的面孔剔白勝雪,堪堪下垂的濃密睫毛讓她看上去宛若一位神情高貴的公主。

檐角的大紅燈籠照出紅慘慘的光。

花九堇呼出一口氣。

溫熱的呼吸在紅唇邊凝聚起一小團一小團的輕渺霧氣。

雪有些化開,木地板的外廊染了些濕意。

有腳步聲。

賢長歌披着方孔銅錢紋樣錦面厚袍子從轉角走出來。

邁入燈籠的光暈裏,仿佛從其中拉扯出了一道模糊的鬼影。

她來到花九堇的軟塌邊。

“花姐,今晚不回去了麽?”

賢長歌彎下身來,她的長發被紅帶子綁在身後。

“嗯。”

花九堇懶懶地擡了擡眼。

賢長歌:“……”

她轉頭望向欄杆外,俯視下面已經積雪的小庭院。

“太後那邊可以嗎?如果太後知道了,她會不會生氣?”

賢長歌還是擔心。

雖然花姐并不是在這邊尋歡作樂,但太後對花姐的占有欲好像已經到了太膨脹的地步。

太後那邊……真的沒問題麽?

花九堇修長而白皙的雙手交疊在身前,慵懶地躺在軟塌裏。

“沒事,我會跟她解釋的。”

“哎。”

花姐都這麽說了,她只能應了。

“你再給我去拿條毯子。”

“好。”

賢長歌從裏屋拿了毯子蓋在花九堇身上,将她一身過分華麗而妖媚的服飾掩藏了起來。

只可惜,她惑人的面孔與神态無法藏起來。

“花姐,觀音不願意回去。看她的樣子是寧願自己死也不讓咱們動她的婁娘……難道就這麽算了?”

軟塌旁放着一張小茶桌,桌上的茶壺還熱着。

賢長歌在另一邊的椅子裏坐下。

她皺了皺眉,心裏怎麽都覺着不爽快。

“自然是不能這麽算了。火器營的溫梓絕手下不還擱着人命麽。花裏弄的魚娘想必不止婁心萱這一條,溫梓絕那邊得給她個交代。還有觀音……她自己是接受了只能再活兩三個月的命運,這點……”

她從毯子裏伸出手,在幢幢的紅影中攤開掌心。

一兩片雪花乖巧地落在她手心。“……我可不同意。她是我的妹妹,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死了,沒我的允許……”

她将紅唇抿成一條冷酷的直線,又開口,“……不可以。”

輕柔的嗓音,‘不可以’三個字說得霸道極了。

積雪将無月無星的夜晚襯托得幹淨極了。

好像所有的污穢都消失了。

又襯托得安靜極了,好像她們不是置身于歌舞、嬉笑、怒罵的花裏弄似的。

賢長歌在模糊的視線中輕輕斜了斜鋒利的嘴角。

她鬼面的兇名在這個笑容中一閃而過。

手肘撐着桌子。

“貍生說魚娘有毒的體、液可能包括了眼淚,唾液,汗液等等的一切身體分泌的液體,讓咱們小心點。”

“嗯。”

“咱們是等觀音睡着了,在把那婁娘抓出來?”

“等……今晚我們只要守株待兔。”

花九堇側了個身子,黑色的長發仿佛光滑的綢緞從軟塌邊垂下來。

賢長歌靠着桌子,目光低垂着望着在夜晚都像珍珠面孔的花九堇。

“守株待兔……”

她心裏懷疑,今晚會不會等不到。

“花姐,您的意思是……”

蹙了蹙眉,賢長歌望進花九堇漆黑深邃的瞳孔。

“婁娘……婁心萱……”

花九堇一字一頓,從她紅唇裏吐出的字詞仿佛帶着不可逼視的侵略。

她漆黑的瞳孔,是比世間任何黑暗都要純粹的黑色。

得以看穿它們。

在花九堇她們到來之後,婁心萱一直不言不語,她好像在營造一種孱弱嬌純的形象。

躲在莫觀音單純深情的保護下。

像個局外人,像個無辜者。

花九堇的聲音将她的目光勾了過來。

“你說,你把我妹妹弄得只剩兩三個月的活頭,我應該……”她的語調淬了毒,“……扒了你的皮,抽了你的筋,碾碎你的骨……還是,滅了你的魂?”

句句驚心。

随着婉轉的音調,她過分多情的眼角滑出鋒利的目光。

“你!”

眼角瞥見莫觀音有了動作,婁心萱犀利起來的眼神瞬間收了回去。

莉莉絲挑了挑眉,她藍色的瞳孔過分清澈地捕捉到了婁心萱一瞬間的變化。

呦,這是要露出真面目了。

哎,又藏起來了。

“花姐,不要!我不想你傷害萱兒!”

情傷中的莫觀音瞬間頭皮發麻。

她從椅子裏站起來,條件反射要去保護婁心萱。

椅子在地上發出刺耳的摩擦聲。

萱兒,萱兒,叫得好生親密。

百貍生頭疼,長指揉了揉太陽穴。

這執拗的丫頭!

“哎……”

她嘆息一聲。

不過她一個沒嘗過所謂愛情滋味的好像也插不上嘴。

她不明白愛情裏一方為一方不計後果,無私犧牲,無私奉獻的人是怎樣的心情。

她怕,她怕等輪到她的時候,也是這樣一幅不走回頭路的模樣。

花九堇眯起眼角,笑容大大的,溫柔的,甚至是暖心的。

身姿懶懶地窩在椅子裏,好像一只溫順的貓咪。

“觀音,我開玩笑呢。你這麽寶貝你的婁娘,我怎麽好意思去欺負她……”我只是不好意思地要懲罰她而已!

莫觀音:“……”

花姐真是陰晴不定的,讓人害怕。

“花閣主,這您還真是誤會妾身了。”

婁心萱站了起來,她腳步輕盈,站在了莫觀音身後。

她靠得莫觀音極近,身子貼着莫觀音的後背,伸手環住了莫觀音的腰。

從後面貼上來,比莫觀音高了一個頭。

“萱兒……你不要擔心,我之前說的并沒有怪你的意思。”

莫觀音伸手抓住了環在她腰側的手。

垂了垂眼,“感情的事情不能強求……”

婁心萱垂目望着莫觀音,神色複雜。

好高!

賢長歌在心裏比劃了一下,感覺比她高了半個頭!

她和花姐,莉莉絲她們差不多高。

這叫婁娘的家夥怎麽這麽高!

氣勢一瞬間颠倒了!

“噢,誤會?怎麽個誤會法?”

漆黑的瞳孔将婁娘的神色收入眼底,細長的手指輕輕碰了碰臉頰。

圍着脖子一圈的魅紫色狐貍毛光澤柔軟,擁簇着她的天鵝頸和玉面孔,宛若集美的花蕊。

“觀音為我花了這麽多錢,我無以為報,只有把自己獻給她。讓觀音中毒不是我本意,只是……獻身……”

“……必然伴随着中毒。”

百貍生突然插話,給她把話補全了。

她咧嘴露齒一笑,一副感激的口氣,“那還真是謝謝你了,這麽為我們觀音着想,難為你為觀音獻身了!”

她那張表情豐富的臉蛋卻是陰陽怪氣的。

婁心萱氣質悠悠軟軟的,濕潤的瞳孔仿佛一汪清泉,溫柔可人,勾着讓人呵護。

聽見百貍生的話,她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突來的怒氣。

花九堇:“……”

她飽滿而線條性感的紅唇悄無聲息地抿出一個笑容,笑容的弧度越來越大,仿佛是一只令人毛骨悚然的惡鬼。

無聲而豔麗的笑容讓人毛孔戰栗。

她想到了什麽。

婁心萱擡眼便對上了花九堇無聲而赤、裸、裸的笑容。

條件反射地瞳孔收縮,臉上流露出驚恐之情,仿佛被戳破了什麽見不得人的小秘密。

“花裏弄,滿春院,娥宮,閉月閣……”

花九堇收起了笑容,吐出幾個讓人摸不着頭腦的詞。

“嗯?”

花姐這是什麽意思?

莉莉絲側了側頭。

“……誰……不知道刑番閣?誰不知道花九堇?誰又不知道莫觀音是花九堇的妹妹?”花九堇眯了眯眼,神情瞬間迷離起來。她喃喃自語,自說自話,奇怪極了。“你難道不知道……”

她輕輕搖了搖頭。

目光‘倏’地盯向着婁心萱,吐出讓人摸不着頭腦的三個字。“不是你。”

賢長歌她們不明白,但也不開口。

總之,刑番閣宗旨:不懂就不要妨礙花姐放大招。

花九堇笑得一臉高深莫測。

婁心萱卻被她盯得心驚膽戰。

這三個字和這個眼神,讓隐藏已久的婁心萱露出了破綻。

“很好,有備而來。”她又扯開了那種美豔到駭人的大紅笑容,整齊的皓齒裏仿佛是淋漓的鮮血,“想走,得把‘備’留下。”

她說得輕巧。

賢長歌她們也聽不懂。

婁心萱卻慘白了臉色。

“觀音,你今晚還回去嗎?”

花九堇舒展着身姿,站了起來,好像要走了。

她随口一說,好像就在問你‘飯吃了沒?’

“我就待在這,不走了。”莫觀音看着站起來的花九堇,“花姐,您要回去了嗎?”

“今晚就先這樣,時辰不早了,你不和我們回去,那我們就先走了。”

莫觀音:“……”

花姐竟然就這樣算了?這麽好說話。

她轉頭看了看婁心萱,不敢相信這麽輕松就結束了。

“那我送你們。”

“不用,外面下雪呢,天冷。”她妖異的眼角滑出一絲寵溺,“你還是和你的婁娘多相處相處,除了一門心思撲在她身上,也得……多撈點好處。”

她的眼神暧昧,特別不正經。

莉莉絲眼角一抽。

果然,花姐還是和皇太後夜裏、白日宣得太多了。

聽聽這是什麽話。

“我們走了。”

花九堇轉身,招了賢長歌她們開門出去。

莫觀音似懂非懂,其實有些一頭霧水。“花姐,你們走好。”

賢長歌跟在最後,踏出了房間給她們将門關好。

賢長歌回憶完。

之後,她們便找了鳶芷給她們在娥宮尋了處令花九堇滿意的樓閣包了下來。

跟莫觀音說是回去,實則,她們就住在娥宮。

“……婁娘今晚一定會出來?”

她回過神來,把沒問出口的話說了出來。

“嗯。”

“那我去和莉莉絲她們說一聲去婁娘那樓看着她,等她動作了,我回來通知您。”

賢長歌等不及起身,風風火火走了。

晶瑩的雪花在她身後匆忙的氣流裏打着卷,輕飄飄落在絲綢般的烏發上。

冰晶盛開,冷寒肆意。

如黑羽般卷翹的睫毛擁簇着的漆黑瞳孔緩緩阖上。

她側臉的線條仿佛是冰山雪線勾勒出的清晰和多情,挺翹的鼻尖滑落雪色的光澤,豐滿的紅唇淌着甜膩的紅漬。

皇城。

皇太後的層重殿宇。

藏書豐厚的書房裏暖氣适人。

沙發,軟塌,狐貍毯子,軟膩地毯,精致香爐,青翠盆栽。

色澤深,質地密,紋理細,是高貴的紫檀木雕刻的書桌。

書桌上鋪着羊絨細膩的毯子,古本書籍左右壘起兩疊,一盞西洋進來的,骨架纖細的,黃銅制燈座。

燭火盈然。

硯臺,由細到粗的毛筆整齊搭在筆架上。

一沓整齊雪白的宣紙堆在左手邊。

‘嘩’的紙張翻頁聲。

一掠而過紅色尖銳的凝聚着鮮豔光斑的鋒利指甲。

冷玉打磨的細長手指。

如雲如墨般的烏黑長發在女人身後不斷堆積,再堆積,宛如一個絲織的夢魇。

冷郁的馨香從中抖落出來。

椅背上挂着一條黑底深紅刺繡的長袍。

燭火的光線将女人如夢般的華麗美豔臉孔勾勒出光與影的暗面與亮面。

勾人的起伏,勾引的凹陷。

有一種犯罪是皇太後的臉孔。

軟薄的綢裙貼在她身段上連綿起伏,欲語還休。

花瓣的衣袖随着翻書的動作滑落,露出一截皓腕。

無聲的雪夜。

書房的門外。

菱格的門板上,一道深邃的影子。

“進來。”

冷啞磁媚,正在閱讀的皇太後突然開口。

在安靜的書房裏令人毛骨悚人。

書房的門被推開,風雪乘機從阖起的門縫裏不要臉地鑽進來,想要……一睹那妖媚女人的雍容。

“太後,花小主在滿春院。”

鶫公公的白色拂塵一如既往的惹眼。

皇太後翻書的手指突然停了。

“滿春院?”

“是的,花裏弄的滿春院。”

鶫公公盡職盡責地補充道,生怕皇太後不明白滿春院是幹什麽的地兒。

皇太後搭在書面上的長指,紅色的指甲充滿光澤而泛着寒意。

她應該惹火的紅唇吐出冰刀一般的兩個字。

“是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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