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于連 二十一

馬小偉已經是第二次在公安局裏口述自己涉嫌殺人了,這個驚世駭俗的少年比受害人家屬哭得還兇,幾乎要以頭搶地,旁邊兩個警察反應過來,趕緊沖上來架起他,在何母的哀叫聲中把馬小偉拉走了。

駱聞舟沒想到自己随便一句介紹居然還引發了這麽個變故,一個頭變成兩個大,預感今天晚上是個不眠夜,只好飛快地給他家那樓的物業管理員發了條短信,央求人家去給饑寒交迫的駱一鍋抓一把貓糧。

郎喬正要領着費渡去做筆錄,駱聞舟一擡頭叫住他。

“哎,”駱聞舟沒稱謂沒落款地說,“謝謝啊。”

費渡沒想到此人的狗嘴裏居然吐出了一顆象牙,有些意外,他腳步一頓,端出了總統就職演講一般的風度,十分正經八百地一點頭:“不客氣。”

駱聞舟吊着高低眉目送着他模特的背影,莫名想起了趾高氣揚的貴賓犬,很想追上去往他手裏塞一根“文明棍”。不過他倆掐了七年,直到剛剛才看到休戰的曙光,駱聞舟也不想沒事找事,于是按下了自己種種才華橫溢的奇思妙想,轉身拍拍肖海洋的肩膀:“你跟我來吧。”

肖海洋默不作聲地跟着他來到了一處單獨的詢問室,有些神經質地扶了一下眼鏡,他不躲不閃地看着駱聞舟:“我現在不是以協助辦案的警察身份來說話了,對嗎?”

駱聞沖肖海洋一伸手:“坐吧,那你覺得自己是什麽身份?”

肖海洋也沒客氣,應聲直挺挺地坐了下來:“我是嫌疑人還是證人?”

駱聞舟笑了,習慣性地翹起二郎腿往後一靠,後背的傷口立刻抗議,沖着他的痛覺神經尖叫了一聲,疼得他差點當場呲牙。駱聞舟強忍着保持住了氣質,半身不遂地坐正了,閑聊似的開口問:“工作幾年了?”

肖海洋:“兩年……一年半。”

“哦,剛過實習期沒多久吧?”駱聞舟點點頭,他回憶了片刻,接着說,“我小時候,我爸本來想讓我報考國防生,但是我當時叛逆期沒過,他說往東偏往西,我說‘我才不去撒哈拉研究導彈’,然後自己跑回學校亂填一通,那時候受香港警匪片影響很深,總覺得警察都是梁朝偉和古天樂,于是錯入了這行。”

肖海洋非常嚴肅地接了一句:“撒哈拉不是中國領土。”

駱聞舟:“……”

這個小青年真挺會聊天的。

肖海洋可能也意識到了,坐姿更緊繃了些:“您接着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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駱聞舟感覺肖海洋可能不知道什麽叫“放松”,于是放棄了這方面的努力,他正色下來,單刀直入地問:“你究竟是立功的同行、證人還是嫌疑人,都得看接下來的調查結果——你已經有心理準備了,也準備坦白你知道的一切,對嗎?”

肖海洋點點頭。

“好,”駱聞舟說,“我先從眼前的事問起吧,你今天晚上為什麽要把馬小偉送過來?”

“因為有人要殺他滅口。”肖海洋不假思索地回答,說着,他從兜裏掏出了一個手機,已經非常妥帖地用證物袋裝好了,遞給駱聞舟,“今天晚上我和另一個同事值班,這是他的手機,來信息的時候他睡着了。”

駱聞舟隔着透明袋快速掃過短信內容,和郎喬說的對得上,于是放在一邊:“你沒事為什麽會看別人的短信?”

肖海洋說:“我在監視他。”

這個年輕人語速很快,不大會笑,和人說話的時候,他的肢體語言一直是緊繃的,時不常有扶眼鏡攥拳頭一類的小動作,很不像個“見過世面”的成年人,倒是有點像那種發育到四肢不協調的中學男生。

駱聞舟看着他,感覺要是把費渡的油滑分給他一半,這倆人大約就都正常了。

“那你又為什麽要監視他?”

肖海洋抿抿嘴:“我可以從頭說嗎?”

駱聞舟點了頭,肖海洋深吸一口氣,略微思量片刻,條分縷析地開了腔:“我們那裏的氛圍和市局不太一樣,不是重要場合或者發生了什麽重大事件,我們通常見不着王局,他對我們有什麽指示,都是通過黃隊——哦,花市區分局刑偵支隊負責人,全名是黃敬廉——來傳達。”

“黃隊和副隊關系很一般,但是在我們部門裏,有其他幾個同事是他的心腹和‘重點培養對象’,有時候有事,他會直接叫自己的人去做,別人有時都不知道他們在忙什麽,副隊基本被他架空了,什麽事也管不了。”

“我一直以為黃隊是以自己的喜好挑選工作骨幹,也沒大在意,畢竟從小到大,這種小團體都和我沒什麽關系。直到有一天,轄區派出所報上來一個案子——他們發現了一個女孩的屍體。正好是夜班時間,那天該我當值,我本來已經準備好要出發,沒想到被同事攔了下來……就是那部手機的主人,他說隔天他家裏有事,問我能不能跟他換個班,我們私下裏互相換班很正常,我沒多想,就同意了,最後是黃隊帶着那位同事出警的。”

“黃敬廉當時也在?”駱聞舟一頓,追問,“死的那個女孩叫什麽名字?”

肖海洋:“陳媛。”

駱聞舟微微一眯眼:“為什麽會記這麽清楚,對你來說,陳媛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我看過的東西大多都記得,現在還能報出‘520’案時你們開到現場的那輛警車車牌號,您需要……”

“……”駱聞舟哭笑不得,這小眼鏡的畫風和花市區分局簡直格格不入,他連忙一擺手,“不用報了,我相信,你快接着說吧。”

肖海洋頓了頓,随後話音一轉:“不過那個死者确實有點特殊,當時有一張屍體的照片傳過來,她死的時候,身上穿着镂空的上衣和超短裙,臉上畫着濃妝——那件上衣穿反了。有一種女裝的扣子是在背後的,如果沒有領子,乍一看很容易弄錯前後,只有上了身,才能感覺到脖子、腋下處不協調,我當時第一反應,就是這個人的衣服很可能是死後被人換上的,如果是那樣,那這起案子可能涉及他殺。我和同事換班的時候也特意跟他們提到了這一點……”

駱聞舟的手指輕輕地敲着桌子,沒插話,他也調取過陳媛案的材料,他清楚地記得,女屍身上的衣物沒有異常,那件背扣式的上衣也并沒有穿反。

“我知道這案子的調查結果,已經是幾天之後的事了,黃隊他們把這事定性為‘賣淫女死于吸毒過量’,我去問過那位同事,死者那件穿反的衣服怎麽解釋的,他躲躲閃閃了一會,只說是我看錯了。”肖海洋說到這裏,長長地停頓了一會,“我沒有保留那張照片,當時只是匆匆看了一眼,看錯的可能性不是完全沒有——但是當天下午,我的工資卡上就莫名多了兩千塊錢的轉賬,短信備注寫的是‘獎金’。我們工資不算高,大家養家糊口,生活壓力都很大,偶爾有獎金,一定會集體口頭慶祝,整個隊裏的氣氛都會不一樣,那次卻根本沒有人提,臨下班,黃隊才特意找我過去,提了之前的幾項日常工作,說我工作認真負責,這筆錢是他找王局特批的,用于鼓勵剛參加工作的‘先進’。我覺得這個理由很牽強,那筆錢我沒有動,因為我懷疑它是‘封口費’。”

駱聞舟一聽就懂,那就是明目張膽的封口費:“但是你沒有證據,陳媛案的結案報告處理得很幹淨,沒有破綻。”

肖海洋兩頰緊了緊,好似頗不甘心地點點頭。

駱聞舟吐出口氣:“然後呢?那天在案發現場,你為什麽暗示我們發現屍體的地方不是第一現場?”

“我覺得黃隊他們可能有什麽問題,所以經過考慮,獎金的事當時沒有聲張,”肖海洋微微擡起下巴,示意駱聞舟旁邊證物袋裏的手機,“我找機會在這個同事的手機上裝了個病毒,偷偷打開了他的GPS,每天監控他的行蹤。”

駱聞舟:“……”

肖海洋連忙解釋說:“我知道這違法,但是培訓實習的時候我好多科目都是擦邊過的,跟蹤調查他們不現實,一定馬上就會被發現,我只能這樣。”

“不,我只是沒想到你還是個人才,”駱聞舟笑了笑,“發現了什麽?”

“他下班後經常出入一些娛樂場所,除此以外,每月逢五的倍數日——也就是五號、十號、十五、二十這種,只要他不值班,都會在固定的地點活動,包括發現何忠義屍體的那片空地附近,以及其他幾處比較偏僻的地方。我避開他們,偷偷走訪過其中一兩處,沒能查出什麽,但是有一次裝成外地人問路的時候,一個住在附近的老婆婆警告我天黑以後不要往那邊去,她說那邊‘有時候有抽白面’的。”

駱聞舟:“也就是說,五月二十號當晚,你通過GPS,确定你的同事恰好在出現何忠義案發地。”

“他下班以後是和黃隊他們一起走的,我懷疑黃隊他們當時也都在,一直到快十一點時,手機才顯示離開,”肖海洋說,“駱隊,我想如果是咱們自己人殺了人,一定會更專業一點,不太可能大喇喇地把屍體扔在那,乃至于第二天鬧得那麽不可收拾,後來馬小偉的出現證實了我一部分猜測——黃隊他們當時在發現屍體的地點參與了某些交易,過程中或許發生了什麽口角,被周圍居民聽見了,馬小偉也在,他們都沒看見屍體是怎麽出現在那的。”

駱聞舟聽了,點點頭,不予置評,只是突然問:“二十號晚上,你在什麽地方?”

“在局裏值班,大夜班,有值班記錄和監控影像。”肖海洋面不改色,倒并沒有因為駱聞舟這句不輕不重的質問而有什麽不快,十分冷靜可觀地說,“你懷疑我是那個抛屍人嗎?我不是。西區路況複雜,要能做到神不知鬼不覺地把屍體扔在那,首先要非常熟悉周圍環境,其次要有交通工具。我剛拿駕照不久,還沒有車。”

駱聞舟神色淡淡的,不知信了沒有,随後他問:“那你……聽說過‘金三角空地’嗎?”

“馬小偉說,所謂‘金三角空地’,就是發現何忠義屍體的那一片荒地,是他們經常交易的地點之一,這個代號只有經常參與交易的人才知道,嚴禁外傳。”陶然步履匆匆地離開審訊室,把筆錄往桌上一扔,對郎喬說,“駱聞舟這個混蛋,這麽大的事他居然招呼都不打一聲,就自己私下去查,他以為他是美國隊長嗎?”

郎喬好奇地問:“那何忠義真是馬小偉殺的?”

“我感覺不像,馬小偉說,他染上毒瘾以後,時常捉襟見肘,周圍的人都知道他這毛病,平時不往住處拿錢,馬小偉就盯上了何忠義的新手機,順手牽羊,正想拿出去交易,沒想到那天何忠義下班回來不知怎麽的想起那手機,沒找到東西,于是當面質問了他幾句,馬小偉鬼迷心竅,拒不承認,最後倆人不歡而散——小喬先給我瓶水,一晚上沒歇氣了。”陶然接過礦泉水,一口灌下了半瓶,這才喘了口氣,“當天晚上馬小偉就用何忠義的手機換了毒品,本來得意洋洋地想着等何忠義回來,就讓他搜自己的東西,看他有什麽話說,結果何忠義沒回來,還正好死在那個地方。”

“馬小偉以為何忠義是不知怎麽正好看見他賣手機,為了讨回自己的東西被人打死的?”郎喬大眼珠一轉,飛快地反應過來,“後來因為老百姓打架,我們得到了意外的證詞,王洪亮為了掩蓋事實,用那手機栽贓了他?所以說到底何忠義到底是誰殺的?”

陶然沒顧上說話,手機突然響了,來自法醫科的座機。他連忙接起來:“喂,怎麽樣了?”

那邊說了什麽,郎喬沒聽清,就見陶然的臉色越來越嚴肅,然後挂斷電話問她:“費渡走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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