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亨伯特·亨伯特 三
“我愛你,我是個怪物,但我愛你。”——《洛麗塔》
石凳是圍着一個早已經幹涸的荷花池擺開的,爛泥和枯枝敗葉中間豎着一個銅像,銅像造型抽象,雕的是個什麽玩意,肉眼基本分辨不出,但有一面磨得很光,能從上面看到扭曲的人像虛影。
就在方才,費渡無意中一擡眼,正好對上了銅像上反射出的一雙眼睛。
銅像畢竟不是鏡子,光影非常模糊,連對方是男女老少也看不清楚,可不知怎麽的,一看見那雙眼睛,費渡心頭無端一緊,方才咽下去的香草泡芙生生地卡在了他胸口,他下意識地擡起頭,循着銅像上的影子四下尋找——
這老舊的小區四周沒有院牆,幾棟樓混在一起就自成一幫,與車水馬龍的大街邊界暧昧,附近有一個公交車站點,因為早年規劃失當,已經侵入了小區內部,不少人在灌木叢外排隊,一撥一撥來了又走,幾個臨街小店的生意相當興隆,此時正好臨近中午,幾個小吃攤前已經有人站着等位了。
人群熙熙攘攘,有穿着睡衣出來的小區居民,有在外圍區域活動的過路人,有把小區內部道路當成近路抄的私家車車主,有吃飯的、等位的、還有來來往往的快遞和送餐員……
那雙眼睛的主人極其機警,已經悄無聲息地隐入了人海中,費渡沒找到一點可疑的跡象。
他立刻站起來,對晨晨說:“走,我們回家了。”
晨晨毫無危機意識,失望地拖着長音“啊”了一聲,戀戀不舍地看了看街邊聯排的小吃店,她舔了舔手指上殘餘的奶油,眼珠一轉,有理有據地對費渡提出了要求:“我還有零花錢,你剛才請我吃了一個泡芙,要不然我現在請回來吧?我還想吃一個抹茶的。”
“改天,”費渡溫和且不由分說地一推她的後腦勺,“要吃午飯了。”
晨晨被迫跟着他站起來:“可是我不愛吃飯,我還有好多不愛吃的菜。”
“唔,其實我也是,”費渡十分坦率地在小女孩面前承認了自己的王子病,随後,他話音一轉,又說,“不過等你長大了就好了,長大了愛吃什麽買什麽,再也沒有人發現你挑食了。”
晨晨無言以對地擡頭瞪他,感覺這些大人都好不要臉,這時,她忽然看清了費渡的表情,當即一愣。
青春前期的孩子半大不小,已經有了一些自己的小心思,基本能看懂大人的臉色,晨晨本來以為費渡剛才那句話是跟她鬧着玩,這一擡頭,才發現他正微微皺着眉,臉色有些過分嚴肅了。
她不由得跟着緊張起來,伸手攥住了費渡的衣角:“大哥哥,怎麽了?”
說話間,兩人經過一座住宅樓,一樓樓道的窗戶正好向外打開,展開了一個弧度,費渡不動聲色地讓小女孩走在自己前面,一直低頭和她說話,走到這裏,他毫無征兆地突然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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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明淨的窗戶上捉到了一雙如影随形的目光!
那人戴了墨鏡和口罩,整張臉包裹得嚴嚴實實。費渡一把按住晨晨的肩頭,飛快地一扭頭,與此同時,在他們身後大約兩百米處,一個人一頭鑽進了旁邊的灌木叢中,轉瞬不見了蹤影,費渡只看清了他佝偻的身影和花白的頭發。
老人?
晨晨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提心吊膽地看着他。
費渡冰冷的目光穿透鼻梁上的鏡片,掃過不遠處的人群,開口問:“你平時上學有人送嗎?”
“有……有的,”晨晨輕聲說,“我爸媽在家,他們會接我,要是他們不在,姐姐會帶我坐地鐵,姐姐如果也加班,我就在學校待一會,學校有專門的老師管。”
費渡若有所思地點了下頭,又問:“在附近有沒有見過奇怪的老爺爺?”
晨晨回想了片刻,疑慮重重地沖他搖搖頭。
兩個人很快走進了住宅樓裏,淺灰色的老建築隔絕了來自陰影處的視線,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後背佝偻的老人從公交車站牌後面緩緩走出來。
他遮着臉,臉上頂着個巨大的墨鏡,手裏還拿着一根拐棍,好似個視力不良的人,用探路的拐棍在地上來回敲擊。
周圍的人們各自插着耳機,大多在漠然地擺弄着自己的手機,沒有留意他蹒跚的腳步。
神色的鏡片是他絕佳的掩護,陽光無法穿透,貪婪的視線卻可以。
那視線經過長途跋涉,洞穿了時間與空間,紋絲不動地盯着小女孩方才所在的地方。
她碎花的連衣裙上好像跳動着浮光,水晶的發卡映襯着一張明淨的小臉,是他視野所及範圍內、是整個世界裏唯一的亮色,稚拙的剪影在映入他眼底的一瞬間就猛烈地燃燒起來,在他的視網膜上留下了層次分明的輪廓。
可是禁果身邊守着可怕的蛇怪,他想起那女孩身邊男人的目光,又畏懼地往陰影裏躲了躲,恐懼與渴望彙聚成獨特的心驚肉跳,他幹渴地抿了抿嘴唇,重重地往後一倒,靠在一棵樹幹上,胸口劇烈地起伏着,在心驚肉跳裏神魂颠倒。
就像一個溺水或是服毒的人。
一頓泡芙的功夫,電梯已經修好了,費渡按下十二層,和晨晨一起進了電梯。
晨晨小心翼翼地問:“哥哥,剛才怎麽了?”
費渡一頓,卻沒有安慰女孩:“看見了一個很可疑的人——以後記住,和大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你要自己多留心。”
“我知道,我開學就上畢業班了,又不是一年級的小孩兒,”晨晨模仿着成年人的語氣,掰着手指一條一條數,“要和陌生人保持距離,不吃陌生人給的東西,陌生人求助,禮貌地讓他們找警察……”
“不陌生的人更要當心,”費渡屈指在她腦門上敲了一下,“不要單獨上大人的車,也不要和某個大人單獨待在沒有其他人的地方——比如現在,你和我待在一起就很不安全,如果我是壞人呢?”
晨晨捂住自己的腦門,瞪大眼睛看着自稱壞人的男人:“啊?”
“包括你們學校的老師,也包括看起來行動不太方便的老爺爺和老奶奶,記住了嗎?”
晨晨不由得打了個寒噤,這時,電梯抵達十二樓,鐵門應聲而開,她小聲問:“為什麽呀?哥哥,我有點害怕。”
“知道害怕是好事,因為美好的東西就像瓷器一樣,”費渡伸手擋住電梯門,示意女孩先出去,“對它們來說,最危險的往往不是在房間裏亂跑的貓。”
“那是什麽?”
費渡注視着女孩的眼睛,輕輕地說:“是瓷器自己沒有意識到自己易碎。”
駱聞舟正在電表箱前,叼着根煙,靠在牆上等着他們。
“你倆買個保險絲要買半年?”駱聞舟把手電和一字改錐拎出來放在一邊,“再不回來,冰箱裏凍的魚都要越獄潛逃了。”
晨晨尋求安全感似的,邁開小短腿,飛快地跑進了屋子。
費渡從駱聞舟手裏接過改錐,十分熟練地拆開電表箱,把燒斷的保險取了下來,然後用老式的保險絲在線路兩頭轉了幾圈,輕輕一擰,也沒要鉗子,直接用一字改錐的錐頭一劃,就把那一小截保險截斷下來,他伸手拉了兩下,确保裝結實了,回手重新推上電閘。
身後的屋裏傳來“哔——”一聲,冰箱和空調同時滿血複活,整個過程沒有超過一分鐘,旁邊駱聞舟叼在嘴裏的煙還沒來得及點。
駱聞舟看着他,突然驚覺,費渡已經完全脫離了少年的範疇,是個男人了。
他看費渡,眼光是時常分裂的——針鋒相對的時候,駱聞舟覺得費渡是個危險的禍害,性情混蛋,目無法紀,随時有可能爆炸,而且一張嘴就找揍,特別不會說人話。
而難得心平氣和的時候,他又總是會想起當年那個縮在別墅門口的單薄少年,有時候會擔心他,有時候也會不由自主地過度關照——是大哥式的、心無雜念的關照。
可不知是不是費渡方才在樓梯間裏抽瘋的過線挑釁,忽然,駱聞舟那一分為二的視角居然有一點要合而為一的意思,偏差和謬誤彼此修正,總算擦出了一小塊客觀的清明——費渡既不是危險的反社會,也不是可憐的小男孩,他首先是個男人,而且是非常好看的年輕男子,知情知趣,還帶着一身明目張膽的假正經,渾身上下猶抱琵琶半遮面地寫着“歡迎随時來睡”。
駱聞舟想,如果他不是費渡,只是在大街或是酒吧裏擦肩而過的陌生人,大概會是那種讓人浮想連天好一會的類型。
但是……為什麽要有“如果他不是費渡”這個前提條件呢?
駱聞舟難道思考人生,乃至于吃飯的時候也有點心不在焉——陶然家的餐桌地方不夠,好多菜擺不上來,只好直接端過來分,駱聞舟一不留神,舀了一大塊“白糖肘子”在費渡手邊的小盤裏,放進去才想起來,此處屬于“膝蓋以下”,那少爺不吃。
駱聞舟動作一頓,還沒等他說話,就看見費渡用筷子尖輕輕地戳了一下,皺着眉和那塊蹄髈大眼瞪小眼片刻,然後一臉嫌棄的夾到了自己碗裏,表情好像嗅到了進口貓糧氣味的愛國家貓駱一鍋。
駱聞舟:“……”
果然,什麽“膝蓋以下”,什麽“咽炎”,都是這混蛋玩意裝的孫子。
除了市局那一幫人,費渡和常寧都屬于外向會說話的類型,很快就能融入氣氛,看着一點都不像外人,郎喬還狗長犄角裝了個洋,帶了兩瓶紅酒過來,除了未成年人,一人倒了一杯,熱烈慶祝陶副加入房奴狗大軍。
郎喬機靈地看出陶然和常寧之間粗大的單箭頭,當着常寧的面,即興口頭組織了一篇“陶副禮贊”,從陶然如何愛崗敬業講到他熱愛生活熱愛小動物,又分門別類地列舉了陶副隊多年來為了保護廣大“碎催”,和鬼見愁的駱隊長做出的種種艱苦卓絕的鬥争,最後在駱聞舟皮笑肉不笑的注視下,她話音生生一轉,憑空給陶然編造了一個加強連的美女追求者,吓得陶然趕緊作揖,懇求這位女施主不要無故壞人清白。
“陶哥真的很有耐心,”費渡适時地插話進來緩解尴尬,“将來自己有孩子肯定也是模範爸爸,我小時候沒少給他添麻煩。”
陶然面紅耳赤地連連擺手。
常寧好奇地看着他。
費渡抿了一口紅酒:“我媽沒得早,陶哥當時正好是處理我媽那起案子的民警,當時我父親顧不上管我,他義務照顧了我好一陣——其實我那時也十多歲了,就算沒人管,自己也餓不死,但我是在他這才知道什麽叫‘認真生活’,姐姐,你別看他自己老是瞎對付,其實照顧起別人來,什麽都能替你想到。”
常寧聽完了這夥人你一言我一語地推銷陶然,別的沒感覺,先覺出了陶副的好人緣,忍不住偏頭沖着陶然笑。
陶然的酒量本來就是比“一杯倒”強點有限,被灌了大半杯紅酒,頭已經暈了,又被夢中情人似笑非笑地瞄着,他整個人完全喪失了思考機能,窘迫得胡言亂語起來:“沒有沒有,真……真沒有,小費渡那時候也不是我一個人照顧的,大家都關心你,連我師父後來聽說,都時常會問幾句……還有那誰——聞舟,你別看他平時不說,其實偷偷去看過你好幾次,你那游戲機還是他托我……”
駱聞舟聽着話音不對,連忙在桌子底下給了他一腳,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陶然所剩無幾的平衡感在他這一腳下灰飛煙滅,整個人一側歪,碰倒了旁邊還沒來得及收拾的一個裝雜物的紙箱。
各種專業書、閑書、文件夾、筆記本稀裏嘩啦地掉了一地。
費渡和駱聞舟一人守着一個桌角,各自僵住。
郎喬沒心沒肺地用胳膊肘頂了駱聞舟一下:“真的假的,老大,你還幹過這事,好尴尬哦。”
駱聞舟:“……”
知道尴尬你還廣而告之!
他頂着費渡沉甸甸的視線,硬着頭皮幹咳一聲,欲蓋彌彰地站起來去收拾陶然碰掉的紙箱。
“沒出息啊,一喝多就瞎說。”駱聞舟生硬地轉移話題,撿起一個泛黃的筆記本抖了抖灰,“哎,師父的舊筆記怎麽在你這?”
他話音沒落,一張鉛筆的人物肖像從本子裏掉了出來,上面畫着個男人,五官端正、文質彬彬,平視紙外的眼睛裏卻隐約壓抑着某種黑沉沉的東西。
畫紙上标着日期,是二十多年前,角落裏還寫着注解。
“吳廣川——六個女孩的屍體仍未找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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